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大唐丽人行》作者:谢康宁 文案: 完结 万岁! 同时已完结的另两篇文《爱在记忆中》《佳人归梦》 这里是生活在盛世大唐的几位女子曲折离奇的人生经历,以及她们情感上的迷思和选择。 看不见人生的两头——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们只在这悬空的中间经历着过眼俱失的酸甜苦乐。   面对情感,是把那颗鲜活、炽热的心永远地禁锢起来,按世俗的要求,去过那似常人的却无常人快乐的生活,还是顺从自己的内心,去走一条荆棘布道、夜色相随,但却充实的人生之路?是从人还是从己?她们在两难中选择…… 文中还有一些修仙的内容。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祺清,碧儿(晨荷),柽乙,寒月 ┃ 配角:浦玉,隐明,丹娘,医珍 ┃ 其它:   ☆、梁府      仙界一隅,烟霞缭绕,几重高大壮丽的楼阁,在淡淡的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熠熠生辉。在窗明几净的楼殿前,盛开着千紫万红、绚烂夺目的奇花异卉。那朵朵盛开的花儿饱满娇艳,芳香四溢,与霞光相辉映。   在一处花丛小径间,两位身姿翩然,衣裙华美的仙子正漫步向前走来,随着她们的走近,她们的身形也越来越清晰——两个俱是乌发修眉,面容如玉般美艳动人。一抹多彩的霞光,映照在她们身上,愈加光艳夺目,只听那彩衣仙子轻声说道:   “妹妹,这五百多年间,你在隐明星藏身隐迹,闲心修行,我们姐妹也是难得一见,今日回来还会回去吗?”   旁边的白衣仙子面容祥和安定,听了彩衣仙子的话,她答:   “我这次回来,是特来看望姐姐你和我哥哥,还有众位师友的,拜访过了,我还是要归去的。”   她那轻柔悦耳的声音,使身边的花儿听了,都在不觉中被它陶醉了。   “那妹妹你是要暂居在你兄长太白星君府上,还是要另觅他处呢?如果妹妹愿意,我这儿也不耽误你的修行,而且我们姐妹也可多些时间叙叙旧话呢。”   “小妹还是跟前次一样,会住在曾经修行的天山云仙洞中,与姐姐你离得也不远,若姐姐想念小妹,小妹会随时上来看望姐姐的。”   彩衣仙子一边行走,一边说:   “妹妹还是想要住在下界吗?妹妹可知这五百多年来,天地两界是风云巨变,下界更是朝代更迭、战乱不息。而今,众生又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近段时日以来,各路星神陆续下凡,想在人世上建立一番功业,尤其那紫微星、武曲星、文昌星都超出以往,真可谓是群星灿烂,想来不久,定会开启一片盛世之景。妹妹你已静修千余年,法力依然登峰造极,也何不趁此下界,游戏一番呀?”   白衣仙子听了,微微一笑:   “姐姐,我对那尘世并无迷恋,何必受那污浊呢?”   “妹妹,你虽是如此说,但依我看来,你若真置身其中,也会迷恋上凡间的生活也不一定了。”   “姐姐你说笑了。”白衣仙子止住脚步, “姐姐,稍后是你与牛郎星君相见之时,小妹这便回去,你也去安歇吧。”   “妹妹,时候还早不急的。”彩衣仙子挽留道。   “姐姐,你还有许多事要准备,小妹怎好再打扰?小妹这就向姐姐辞行。”   白衣仙子说完,脚踏祥云,飘然而去,身着彩衣的织仙女直到白衣仙子行远,才转身离开。   稍时,白衣仙子来到一处云气缭绕、宏大壮丽的宫殿前,殿门楼匾上“金星宫”三个篆文大字金光闪闪。仙子驾着祥云,穿过门楼,径直进入里面。   一位白发长须,身着浅蓝灰色宽袍,脚蹬翘头云履的仙翁,正神采奕奕地立在厅前平敞的台阶之上,见白衣仙子从宫门外进来,面带喜悦地迎上去:   “妹妹,你总算来了,叫我好等。”   “哥哥,我这不是按时来了吗?您怎么不在里面等我呢?”仙子笑看着老仙翁说。   “知道你要来了,我怎么还能坐得住啊?”   太白星君携着白衣仙子的手进入大厅,童儿献上玉液美酒、仙果佳肴,兄妹二人畅叙欢饮。   “妹妹,这次你在我这儿一定要多住几日,我们兄妹五百年才见这一面。现在,你总算修行圆满,再不要回隐明星了,最好是一直住在我这儿,省却我挂怀之心。”   隐明笑道:   “我还是回我云仙洞自在舒服,您这里我总是不习惯的。”   “你啊,还是以前那个脾性,怎么也改不了。”   仙子和她兄长坐在厅殿内,谈了些他们以前的经历,和这一次仙子修道的经过。他们相谈了许多,时间也过去了大半。恰时,仙童进来通禀说有几位天官来拜访星君,隐明便起身和兄长告别,要回她的云仙洞去。太白仙人劝留不住,只得送她到宫门外。   出了宫门,仙子和她兄长再次道完别后,她刚飞升到几丈外,却又被太白星君叫住:   “隐明,在回去的路上你勿要停留,切记!”   “这是为何?”   “你只管早些回去便好,天机不可言说。”金星忽然又叹一声:“哎,犯条不管了,我还是给你说,我观你与下界人事有一段因缘相牵,此机缘将在近期出现,然此机缘中天劫和仙缘并存,如处置不当,会对你十分不利,因此,我看你还是避开的为好。”   隐明听罢,心中奇怪:   “我之神通不在哥哥之下,今日哥哥为何说出这莫名的话语呢?若在此后将有特别之事,我岂能推算不出?”隐明仙子在思忖之时,早已离金星宫远去,“哥哥说那劫缘在近期出现,为免去此劫,图一清净,我远离下界便是了。”想着,随之转了方向。   下界人世   在荆州城的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有一个身材魁梧、眉宇轩昂,身着深色袍服,腰悬宝剑的中年男子,领着一个头梳双角丫髻,身穿淡红色短衣布裙的小姑娘,在街摊中穿行游走。   这男子就是刚刚在一月前被城中家世显赫的梁府招募为护院的卢啸天,跟他一起的这个面容俊俏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名叫祺清,今年已八岁多了,她手里举着的那把短剑是她最心爱的玩物。   祺清自小失了母亲,由爷爷奶奶把她养育到六岁。卢啸天走南闯北再回到家时,他所看到的祺清,已经是一个蹦蹦跳跳、爱动好玩的小机灵鬼了。   卢啸天对这个女儿可真是疼爱有加,平日有闲暇时,总会教她一些武功招式,不想祺清很快学会,卢啸天只做一个示范动作,她就立马心领神会。卢啸天见状心中惊喜,于是他每天给祺清无一遗漏地教习起剑术武艺来,不到两年,就把一些基本的剑法和招式都给她教习会了。   祺清小小年纪已身手不凡,远近闻名,卢啸天看她年幼,特意挑选了一把短剑让她使用。   三个月前,卢啸天经朋友介绍到梁府去应招管家护院,舍不下他年小的女儿祺清,就带了她一同到荆州。经过比武演练,梁府的老爷梁顒当天便选定了他。   今日,父女二人到梁府已过一月有余,梁顒放了卢啸天半日假,卢啸天趁此带了他女儿祺清到街上游玩。   在街市上游了一圈,快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二人转身回梁府。走过一段较长的路,将要到梁府府门时,只见在西天空现出一片奇异的景象——瑰丽缤纷的云气霞光在天空中大放异彩,映得天空奇美壮观。那奇异神秘的红光紫气从天空中投射下来,正映照到梁府屋宇上下,使得梁府被这奇异的光芒所笼罩。   附近的人们也被这奇景异色惊住了,纷纷驻足观望,继而人群开始叫嚷,有年长者言说这时天降吉兆,将有贵人出现,而很多人早已在地上叩头跪拜。卢啸天也被这景象所震撼,停在原地举首观望。   须臾间,那奇景散去,天空又恢复了先前的蓝色。   卢啸天和女儿观望了一阵才走向了梁府大门,刚走进前院,就见众仆人忙乱一团,远见梁老爷梁顒也在厅堂上走来走出的,卢啸天走过去问近旁一个家仆:   “府里发生何事了?”   “我们夫人要生了!”家仆小声告诉他。   原来这梁顒祖上曾拜公侯,一直是荆州的名门望族,到梁顒这一代,虽不再承袭上辈官职,却也是家大业大好不富贵。   梁顒生性豪爽,淡泊于功名,年将四十,生有二子,但他还想多育子孙,使梁家开枝散叶,因他梁家到他这一代,三代都是单传,祖辈无不期盼梁家人丁兴旺。   而今偌大家业,单靠梁顒他一人支撑,这使他倍感压力。男丁少,这一直是梁家的缺憾,幸而梁夫人在今年竟又怀了孕,梁家上下无不欢喜,想着梁夫人再给梁家生一个儿子,那么梁家的香火便可长保永继了。   卢啸天到梁府多日也是知道此事的,此时,他也不敢多走动,与众家仆站在庭院中静候。   一会儿,一个丫鬟急急地从后院跑出来:   “老爷,生了,老爷,夫人生了……”   “生了吗?太好了,是不是儿子?”梁老爷忙问。   “生了一位小姐,老爷。”丫鬟的声音变小了。   梁老爷脸上的喜色很快减了许多,停了停,他又问:   “夫人怎么样?”   “回老爷,夫人平安。”   “走,带我去看望夫人。”梁老爷抬脚往后面梁夫人居住的院中走去。   梁顒进入夫人卧房,那梁夫人看见了他,忙从贴着金花、嵌着白玉的镂雕香床上欠起身来:   “老爷……”   “夫人,你还好吧?”   “老爷我没事,只是生了一个女儿……”梁夫人的声音有些虚弱。   梁顒见夫人稍显失落,便道:   “女儿也很好,女儿也很好的。以后,我们还会有儿子的,夫人不要忧伤。”   梁夫人听她家老爷这样说,便放了心:   “老爷,给我们的女儿起个名吧。”   梁顒看着襁褓中粉嫩的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嗯,让我想想……”他略略一思索,说道:“有了,清晨的荷花是最美最香的,我们的女儿就叫晨荷吧。”   梁夫人侧身看着她身边的孩子,高兴地说:   “晨荷,晨荷,你可要快快长大呀!”   梁顒在他夫人房内待了一会儿后,从后宅走出来到前面庭院,在前院的卢啸天见了梁老爷走上前去,说:   “恭贺老爷喜得千金!”   “哈哈……”梁老爷高兴地说道:“护院哪,以后我女儿晨荷长得大一点了,让你的女儿祺清搬到晨荷院里去多陪她玩耍。”   “是,老爷。”   梁府上下都处在喜庆的气氛之中,而在此时大街上梁府门外,一位正好路过的算命先生,手握着白布黑字的招幌,驻足向着梁府门内,他举起另一只手掐指而算,口中说:   “奇怪,刚出生的这位主儿,生在这样的大富大贵之家,却无富贵之命,不多久将沦为人下之人,看其命运以后当卑贱又悲惨至极,可为何又有这霞光紫气降瑞,我又掐算不出其结局呢?”      ☆、托事      每日,祺清在卢啸天有空暇时跟他练习剑法,除此之外,她常会到梁家后宅帮人做点小活。   因卢啸天武功高又性情开朗豪迈,对手下的二十多名家勇也宽厚仁和,故而众人都很尊敬他。   祺清在梁府里也并没有被当下人来看待,且她又懂事晓理,梁府上到老爷下到家奴,没有不喜欢她的。   从小晨荷咿呀学语到后来蹦跳玩耍,梁老爷和夫人常让祺清到小晨荷身边去,陪护他们的女儿。   童年的时光是快乐的、无忧的,也是最易失去的。转眼之间,祺清在梁府里已经有三个年头了,她看上去个儿长高了,而且也更明事了,跟个小大人一般。   一天,卢啸天带着几名家勇巡视梁府到府门外,有门人领着一个年轻男子到他跟前。   “护院,这位小哥要见您。”   “你是何人,找我何事?”卢啸天对那年轻男子说道。   那人看着他问:   “足下可是洛阳卢啸天卢大侠?”   “大侠不敢当,正是卢某。”   “我是随县陈捕头陈通的街坊,今陈大哥托我将此书信送交给你。”男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卢啸天。   陈通是卢啸天以前在江湖上行走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为人颇为仗义,虽与卢啸天不常谋面,二人却也是知己之交。在卢啸天任梁府护院后不久,陈通到荆州城办事,二人曾见过一面。那时,随县有一人出门一年了,回家后发现自己的妻子怀了六个月的身孕,男人很生气责问他妻子,他妻子说:   “妾日日夜夜思念夫君您,只因思君太甚,夜夜梦到夫君,与夫君您在梦中相会,故而怀孕。”   那男人听了他妻子的话,也就作罢不再追究,私下里却找到县衙捕头陈通,请陈通帮他的忙暗地里查找奸夫是谁。陈通与这人平常有交情,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了,查来查去,查出奸夫是一位游街串户卖胡粉胭脂的货郎,已经又游串到荆州城了。陈通随后带了县衙里的两个捕快,跟着那人的踪迹来到荆州城,听说到卢啸天在梁府里做护院,便约他出来见过一面。   今卢啸天听来者说是陈通托信,便接了信,请送信人到梁府外宅耳房用茶点歇息,他便在一旁展开信纸读信,却见他刚读了两句,双眉就皱起,神情肃然。卢啸天读罢信,对送信人说:   “小哥,你且等我一等,我与你一同回去。”   卢啸天说着转身出了耳房门,匆匆到梁府内院找到梁老爷,向梁老爷告了一个假后,他又到自己房中略一收拾,并叫来祺清交代了她几句,就骑马与送信人匆忙离去了。   卢啸天和送信人行了两日,便到了随县久义镇,走过几条小街来到了一户宅门前,这里就是陈通的家了。卢啸天和那小哥下了马,敲开了陈通的家门。   来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年龄约在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素容洁面,穿着白布衣裙。这小姑娘见了卢啸天和那位小哥,低头施了一礼,把他们让到里面。卢啸天大踏步走向堂屋,一边叫:   “陈兄,小弟来看你了。”   只听从堂屋里间传来一阵咳嗽声,继而有人应道:“卢贤弟……”这声音很是低弱,才只说了一句,就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声。   卢啸天进到内屋时,看到本是躺睡在床榻上的陈通,吃力地要坐起身来,卢啸天见了,忙走过去:   “陈兄,快躺下。”   虚耗不堪的陈通脸色瘦黑,他把后背靠到床榻围子上,说:“卢贤弟,愚兄……实在是不得已才把你请来……咳……”他不断地咳嗽着。   卢啸天在床榻边坐下来吃惊地问:   “陈兄,一段时日不见,你为何病成如此?”   “嗳!一言难尽,”陈通又抬转了头对送信人说道:“多谢虎娃兄弟给我传信。”   “陈大哥你不要客气,我先回去了,你有事再唤我。”   “那多谢虎娃兄弟了。”   那小姑娘早已从外面端了茶水进来,放下茶盏后站立在一旁。陈通对这小姑娘说道:   “丹娘,快见过你卢叔。”   小姑娘向前走了两步,给卢啸天施礼:   “卢叔。”   卢啸天见她容貌清丽,言行端庄,安静的容颜中透着几分忧思、凝重。     “侄儿免礼。”   丹娘默默地又退回一旁。陈通喘着气,对卢啸天说道:   “卢贤弟,今日请你来,是愚兄得了这不治之症,寿数将尽……”   “陈兄,不要说这般丧气话,你会好起来的。”   陈通摇了摇头,接着说:“自从去年妻子亡故,我也患了病久治不愈,目下我将奔赴黄泉,只放心不下我这女儿……丹娘她才十二岁,本想再拖延几日,给她找了婆家,嫁了人,我也就放心离去了,只是这天不遂人愿,阎王勾拿得紧……我知贤弟为人豪侠忠信,赤胆热忱,我既将死,把丹娘托付给贤弟……”   陈通大口喘着粗气,歇了歇又道:   “望贤弟看在过去交谊的份上,收留这苦命的孩子几日,等过一两年,贤弟再给寻一人家把她嫁了,愚兄也就心安了……她久奉我膝前端孝静安,又精勤女红,甚是宽慰我心……”   丹娘在一边低声抽泣,陈通看了他女儿一眼,继续对卢啸天说:   “我患病日久,存有的积蓄也所剩无几,唯一的家资,也只是这座旧宅,等我死后,贤弟可将其变卖……为兄买口薄棺埋了,余下的就作为小女的养费吧。”   陈通连咳带喘,费了好大劲,才把话说完。   “陈兄,你放心,小弟一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般照管丹娘,弟也会请名医来给兄治病。”   陈通见卢啸天答应了他的所托,把心也放下了,他的女儿丹娘给他端来药,让他勉强服下几口后,和卢啸天一起陪护在他睡榻前一直到天亮。      ☆、回家      第二天,在黎明到来之时,陈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丹娘跪在床榻前痛哭流涕。卢啸天忙里忙外,先花钱雇了人向四处通知到了陈通生前的交往,同时买了棺木,起了灵堂,又买了一块坟地。丹娘披麻戴孝,悲痛地同卢啸天护着灵柩,埋葬了亡父。   等到处理完陈通后事,卢啸天又忙着卖宅子的事情了,怎奈陈家新近死了人宅院又较破旧,一时之间找不到买主。   卢啸天只得让丹娘携带了她有用的细碎之物后锁了陈家宅院,然后雇了一辆马车,带着丹娘到荆州城。   到了梁府街区,卢啸天让丹娘在府门外不远处等候,自己到里面去见梁顒。梁老爷拨动着手里的念珠,问道:   “护院,事都办完了?”   卢啸天躬身答道:   “都办完了,多谢老爷成全。”   “办好了,那你去忙府里的事吧。”   卢啸天没走,踌躇了一下道:   “老爷,在下想辞去护院之职,望老爷您能允准。”   梁顒听了吃惊道:   “卢护院,我梁府有什么待你不周的地方吗?为何突然要提出不干了呢?”   “不是的老爷,只因在下今日受友人所托,抚养其女,我想带着她和祺清这两个孩子返归洛阳乡里,养育她们成人,请老爷宽恕在下唐突。”卢啸天赶紧说道。   “你有一身本事,这么离开我梁府,我实在不舍呀,你要养育孩子,何不就近找一处住所?这样既能为我继续看护府院,又可照顾到你友人的女儿,岂不甚好?何必还回洛阳呢?”梁顒道。   “多谢老爷厚爱,但我离家日久,父母坟茔长期未曾祭扫,现在我想回去一为孩子们,再者也想在父母坟头尽点孝。”   梁顒见他心意坚决,只得说道:   “好吧,既然你要执意离开,我也不再强留于你,你到账房去领了月钱,外加十两银子做路费吧。”   “多谢老爷。”卢啸天给梁顒行了告退礼,走出厅堂。   祺清听她父亲卢啸天说他们现在就要离开梁府了,她就到后院去拜别梁夫人等,梁夫人赏了她几件衣服后,还不停地说:   “这么走了,可真舍不得!”   祺清又去跟梁府的千金小晨荷作道别。小晨荷这时候已长到三岁了,听祺清要走,站在众丫头当中眼泪汪汪的。祺清对这小晨荷和梁府的众丫鬟们也恋恋不舍,与这些小伙伴们说了好些相惜的话才离开。   当祺清拿着自己的东西物品,跟着卢啸天出了梁府大门,来到他们的马车前时——她的父亲卢啸天已经给他的马套安上了车厢——却见马车旁端立着一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白麻孝衣,清秀娟美的容颜上流露着深深的哀伤,她见了她的父亲卢啸天叫了声“卢叔”。   “丹娘,这是我女儿祺清,以后你们要相互关心,相处要同姐妹一样。”   丹娘看了一眼祺清,小声答道:   “是。”   “祺清,还站着作什么?跟丹娘快上车!”卢啸天跳上马车,坐到驭手座上叫道。   “嗯。”祺清答应道,“丹娘,走吧。”她自己先登上车去,然后拉丹娘上去。   只听长鞭一响,马儿迈开四腿跑了起来。   此时是早春时节,自然的景色让人美不胜收,处处鸟语花香,早晚山清水秀,祺清像是飞出笼中的鸟儿,欢快不已。她不时探头到车帘外,欣赏着车外的物景,想把这早春的美景一一看个够,融入自己心里。   看了多时,她也觉得腻乏了,又把心思转向了车内的丹娘。祺清发觉,一路之上,这丹娘对她除了必要的问答之外,并无多话——她常常靠着车厢壁失神发呆,或是闭着眼,长时间的一动不动,有时竟会落下泪来。   祺清喜悦的兴致,渐渐地被丹娘悲伤的情状扫除了,她私下问她父亲丹娘的情况,卢啸天告诉她说:   “丹娘双亲都已过世了,她心里一定很难过,你要多关心着她。”   祺清听后便有意地向丹娘去寻话说,可尽管如此,丹娘还是很少言语。看到丹娘没有一点与她交谈的想法,祺清自觉无聊,她便拿出一卷小人书,自己去翻看。   祺清他们的家位于洛阳城外北边,距离洛阳城不到二十里,往北与河阴县相邻。   这洛阳城位于洛水之北,四周群山环绕,雄关林立,城内街道纵横。祺清他们回家时从南门进去穿过了洛阳城,再从西边的城门出去,往家的方向走的。   他们刚到家门外,乡邻父老听到卢啸天父女回来了,俱奔来相看。卢啸天一面和乡亲打招呼,一面将行李搬到家中。   大家见了两个清秀的小姑娘,围在一边,对她们评头论足争相观看。祺清却也不在意,阿叔阿婶叫唤一声,然后也把自己和丹娘的包袱拿进院中去。   而丹娘从来是很少迈出自家的门,即使她母亲在的时候。以前,她的母亲长期多病,所以常是待在自己家里走动,很少出门的,而丹娘也因此待在家里很少去街上。   丹娘的父亲陈通尽管在县衙当捕头比较忙碌,但是他每隔三四天就会抽空回一趟家,给家里买办食物。后来,陈通患病严重了,家里的伙食等,都是他托他的邻居虎娃,给他们捎带着买办的。   所以,丹娘很少接触到生人,现今她见有这许多老少不齐的人,都来到祺清家中,睁大好奇的眼盯着她看,令她有些不安。丹娘对看她的婆子女人们施了一礼,就低头拘谨地躲到卢啸天和祺清身后面去。   卢家久无人居,屋里屋外灰尘遍地一时无法容身,众乡邻七嘴八舌纷纷说着“先上我家去吧”之类的话。   “谢谢乡亲们,几间屋子清扫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了,不用再麻烦大家了!”卢啸天父女不住地道谢。   有的邻人已动手帮他们收拾起来,还有的把他们自家的席子、碗具等拿了过来,让卢啸天他们先用;卢啸天对乡邻的这些好心好意,连连称谢。   在众人的帮助下,卢啸天这座杂草丛生的房院被清理整顿得差不多了,然后,又有邻人拿来一些食物谷粮等给卢啸天他们。其实,卢啸天在路上已多买了一些方便食用的饼子、干果等物品,然对乡邻的热忱的情意难以推却,他们只得接受了。   他们把那些早先买的炒花生、葡萄干、果脯点心等也都拿了出来,分给来家里的村人小孩一起吃。   在大家说东道西热闹喧哗了一阵后,久立于卢啸天父女身后的丹娘听见一位年长的阿婆说:   “我们回去吧,别再打扰他们了!”   众乡邻听了这位阿婆的劝,这才纷纷离开。此时,丹娘也才觉得轻松下来,她去整理自己的东西。      ☆、居家      祺清他们又忙了小半个时辰,总算都清理妥当,可以安住了。卢啸天看了看清理后的房间,对祺清和丹娘说道:   “先将就着住吧,长时间不住人,这房子的墙皮房梁都坏烂了,过一阵子,再重新翻修一番。”   卢啸天说完走出房去,拿了自家木桶到村北口去担水,时间不大,担了满满两桶水回来。而后,祺清从后院里抱了一捆柴草到灶房去,先在灶上的锅内盛了几瓢水,再坐到灶边,把柴草放进灶膛内生了火,烧开了她父亲打来的水。接下来,三人先后用热水清洗去身上的落尘,然后坐下休息。   丹娘在草席上坐下后,从自己一个包袱内,拿出她在路途上吃剩下的一些糕点,放到面前的小木几上,她想把那些剩下的吃掉。   祺清肚内早已饥饿,她顺手抓过丹娘刚放到几上的其中的半块饼子,和着水几口就吞下去了——他们早先买的食物,刚才都分给那些来家里的村人了,她撑着面子没有吃到一口,现在却饿得不行了。而她父亲卢啸天则不急不忙地喝了几口茶水后才说道:   “明天,我到屯方镇集市上置办些家中用具,你们有什么要的吗?”   “爹,我也去!”祺清急忙说道。   “不行!”卢啸天说道,“你不能去!”   “为什么?”祺清听后有些不乐意。   “不能把丹娘一人留在家中,你陪着她。”   “那我们都去屯方镇,自己想要什么自己买不是更好吗?”祺清又道。   “丹娘,明天你想出去吗?”卢啸天问坐在另一边休息的丹娘。   丹娘本来是不想去的,但她不想为难了祺清,于是说道:   “我也想买点东西用。”   “那好,明早我们就去镇上。”卢啸天说完起身出大门去了。   次日,祺清他们早早就去了离家九里外的屯方镇。这镇位于七贤村的东北方向,是河阴县一个乡村的集镇,是不属于七贤村的。但相比于洛阳城,屯方镇离七贤村要近许多,所以,卢啸天他们村里人要买什么东西,更方便去的是屯方镇,后选的才是洛阳城。   虽然七贤村和屯方镇相距不远,但是两地并没有直通的道路。阻隔了两处的是一条湍急的水流,流水深约七八尺,水面宽有五丈多。如果从七贤村去往屯方镇想走最近的一段路,只要越过了这条水流,再走上两里路就能到屯方镇了。可是,在走这条捷径的水流上,既没有石桥,也没有像样的木制桥面,有的只是用两根房梁略粗的榆木并架在水面上的长木桥。这个用两根整木搭在水流上面的桥,只能容行人单独走过,车和牛马就过不去,人马要想走大桥的话,必须多绕路去了。这桥虽简陋,却是人们出行来往的重要通道,没有了它,不知会给众人带来多少不便。   尽管这镇上的店铺,都不及那荆州城的店铺大,但这里却有农家常用的生活日需品和乡人特用的农具、铁器,以及牛马交易等。四方的人们每逢赶集的日子,会到这里来买卖交易,因此,这里集市上的场面很热闹,但人畜混杂也很是拥挤。   卢啸天带着祺清和丹娘在集市上买到了米,又买了两把家里用的白色瓷壶,十只绿釉茶盏和几个白瓷碗,除此之外,还购买了其他一些用品。   祺清给她自己买了笔墨纸张,她有一本讲武练功的小人书,那本书已被她翻看得残破不堪,她想把那小本上的图和字重新在纸张上描画下来。而丹娘自己也挑选了些丝线布帛等物品。   他们把所有的家用买办齐都已是午后了,就进到街边一家食肆顺便吃了饭。   祺清悠闲自在地在外逛完了一天,回到家后他们又要生火做饭了。可卢啸天一个大男人,要他拿拳头与人对仗,那功夫是不必言说的,但要他去做饭,他也只会熬一锅糊了的稀饭,更何况那样的饭食,祺清曾经领受过多次了——昨天的晚饭,他们吃的是后来邻居送过来的干饭。   而祺清一直是由卢啸天带在身边的,平日里他只交给了她武功,却没有一次下厨煮过饭的经验,最多也只是烧一锅热水。   可不会做,也不能饿着肚子去睡觉吧,一顿不吃可以挨得过去,那明后天怎么办?祺清她现在也这么大了,等以后嫁到婆家,她还不做饭吗?卢啸天于是就赶鸭子上架,使唤祺清去做晚饭。祺清问她爹:   “爹,吃什么饭呢?”   “吃米饭炒菜。”   “爹,米饭炒菜要怎么做?”   “你小时候不是见过你奶奶做饭吗?你把米淘洗干净了加上水蒸熟,再把昨天你和二叔他们送过来的菜拿一些洗净了,放锅里炒熟不就行了?要不会炒菜,去问一下你辛氏阿婆。”   “噢。”   祺清到灶房去做饭,她把盛到盆里的大米,简单地过了两遍水后,要倒入灶上的锅里时,被门口的丹娘阻住了。   “等一下!你把米中的沙子去除了吗?”   祺清手举着小木盆,转过了身来:   “沙子?”   “今天买回来的米中没沙子吗?”丹娘走到米袋前,用手翻看了一下袋子里的米,说道:“这米里有沙子,你不把沙子去掉,那米能吃吗?”   “呀,我怎么把这给忘了?!”   看祺清要重新去淘米,丹娘又说道:   “米,我来蒸,你去洗菜吧。”   “噢。”   祺清把菜洗干净后,放到案板上去切,她先拿了盆中最上面的那个红红的胡萝卜去切,几刀下去,把那一根胡萝卜切得是大的大、方的方,厚一块、薄一片。在一旁的丹娘,真的是看不过眼了——她哪里是在切菜?她那分明是在剁菜!人吃了这样切的菜,能有好味道吗?   丹娘对祺清做饭的手艺,只看得口里吸凉风,她看不下去了,走过去要过祺清手中的切刀,说:   “我切吧,你去烧火!”   当祺清抱来柴草,在灶膛中点燃,然后一边烧火,一边看着丹娘轻巧地做出几盘精美的菜肴时,她就有些自惭形愧了。   然后,他们父女二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美味的饭菜,最后连盘底都清扫干净了。   过了十来天,卢啸天请来房屋营造的工匠,推倒了他家破旧的房屋,新建了三间高房和五间厢房。在房屋建好后,他又请匠人用剩余的木料做了几件结实的家具。   在盖房子的时候,祺清和丹娘暂住到了隔壁的辛氏阿婆家,辛氏阿婆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都出远门了,家中只有阿婆和她的孙媳妇两个人。   辛氏阿婆有一副热心肠,且她家房子也较宽敞,祺清和丹娘她们两个过去住几天,也不会感到拥挤。在白天,祺清也不去避忌外来的工匠和其他闲杂人,跑过家来,帮着她爹爹做这做那。卢啸天对祺清也不限制训骂,任她去做活。而丹娘要文静许多,整天待在房内,也不会好奇地走出房门,向忙碌的这边来张望。   新房子盖好了,家里是焕然一新,屋内也变得明亮宽敞了。现在可以轻松休息一下了,不想,卢啸天又要祭扫祖坟了,他请来和尚,备下祭品香烛,到自家坟上拜祖祭祀。   自离开荆州梁府回到洛阳农村的家以来,这样的忙碌了小半年,祺清家的日子才算清静下来。      ☆、七贤村      七贤村总共有二十多户人家,通向村子里的道路有三条,在村子北面有东西两个出口,向西面通向另一路口。村民的居宅都是沿着一条长弧形村路的两边整齐地排列,村路东面坐落的人家多,西面的人家少,只有九户。祺清她家是西面那一排中,最南边的一家。   在村路居中通有一条约两尺宽的水渠,平日渠中无水,只有在雨天或灌溉时节渠里的水是满的。渠边栽种着桑树、槐树等,夏秋时节各家门前的大桑树上结满了紫红的桑葚,每天从树上掉下成熟的桑果来,小孩们就常在树下捡拾桑果吃。在村子北面有一眼泉井,村民到那里去提水。   现在,除了每日的习武练功,卢啸天好像无所事事了,于是他就常出门去,拜访那些邻近的友人交往。   有一回,卢啸天酒醉归来,直嚷着口渴了要喝水。丹娘到灶房去取水,去了一会儿,她又返回来了,面带着为难之色对祺清说道:   “祺清,缸里没水了!”   祺清家里是没有井的,吃水用水,都是由卢啸天到村子北面村人共用的井里挑水。不但她家没有井,村中其他的人家一样也没有,全村人的生活用水,都是来自山涧中自然流淌出的地下泉水。   村人把山中石缝里流泻出的山泉水,按其流势引凿开渠,汇聚到村子的水井中——这井叫龙泉井,吃饭洗衣都是从这井中取水而用。泉水汩汩,日日夜夜不停地从山中流出,注入石井中,七贤村的祖祖辈辈就靠着这眼泉井繁衍至今。   听老人们说七贤村原不叫七贤村,也没有龙泉井。很久以前,村人吃水灌田都是引自村外的河水。据传,有一年,北山上突然来了一个山妖。那山妖身形立在空中有十几尺高,口大如簸箕,头上的一只独眼,似挂在庙中脊檐上的大铜铃。它有三手四足,在空中来去如风,所过之处草木摧折,河水变黑。   这山妖常常下山来侵扰山下的百姓,它吸干了小河的水,使村民只能靠天吃水。它还到村里来兴风作恶,毁田伤人。村民们深受其苦,却又无能为力。   那时,村中来了一对会法术的兄妹,兄妹二人皆身穿白袍、佩带宝剑,年龄在十七八岁。他们眼见山妖残害百姓,决定要为民除害。他们循着山妖留下的踪迹,寻到北山上,与山妖搏斗。   当夜地动山摇,下起倾盆大雨,巨大的吼鸣声从山上传到村民的耳中——那是兄妹二人在与山妖相斗时,山妖发出的声音。   兄妹二人与山妖战斗了整整两天两夜。后来,雨停了,山上的声息也消失了。村民们摸到山上时,已不见山妖的身影,只见山地上留有巨大的爪印,和一大滩墨绿似血的汁液。几丈之外,他们找到了已经战死的兄妹二人的尸身,在兄妹二人他们身体倒下的不远处,村民们看见那山石缝中有一股涓涓细流不停地流出。   感怀兄妹义举的村民们,将兄妹二人就地埋葬了。没过多久,那里飞来五只白鹤,守候在兄妹二人坟头,且有一只白鹤开口能言人语,述说那兄妹是白鹤所化,是它们手足。   于是,村民们为感谢白鹤救他们于厄难,同时为他们觅到香甜的山泉,就把村名改为了七贤村,砌筑在村子北面的井名为龙泉井。   今天早上,卢啸天出门前忘了打水,丹娘到灶下烧水时,缸里已经见底了。她自己要去提水,却又不想出门后与村人相遇,只得返回身来对祺清开口。   祺清听说,就转身往门外走,口中道:   “我去挑水。”   她提了水桶,拿了扁担出门去了。   一会儿,丹娘听见脚步声,知是祺清打水来了,便迎上去,可等她见到进到家门的祺清时,她吃了一惊,忙问道:   “怎么了?”   “不小心跌了一跤!”祺清道。   她身上穿的衣服前面的几乎全被水给浸湿了,还沾上了很多泥水;头发和脸上也溅了水。   刚才,祺清到井边去打水,她在两只水桶中盛满了水,用扁担挑了往家走。虽然她平时练武有力气,很轻松地就把两只水桶挑了起来,但因是第一次用扁担挑水,才走了两步路,悬挂在扁担两头的两只水桶,不听她话地向前后左右剧烈摇晃起来。祺清把持不住如此乱晃着的两只水桶,桶内的水便泼洒了出来,她的脚下又一滑,“扑通”一下,祺清连人带桶子摔倒在地上,水泼溅了她一身,她只有回家换衣服了。   祺清到房内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时见丹娘在房门外站着,她看到丹娘看着她时在她嘴角处还隐着一丝微笑。祺清于是更加感到羞愤,她忙向家门外走去。   走到半路,祺清心想:“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丹娘笑呢!” 她心中这样想着,刚才的不快也消去一半。   重新打了水,这次有了经验教训,她丢了扁担用双手提着两桶水回到家里。丹娘见她来了,忙过来帮她提住一只水桶,分了她一点重量,一边问道:   “担子呢?”   “在井边。”   祺清说着走到水缸边,将两桶水放到地上,缓口气,然后她单手握住了其中一个水桶的提梁儿向上一提,另一手从水桶底部一抬,哗啦一声,把水倒入缸中。她把空桶放回地上,再将另一桶水也倒入缸中。随后,她提了空桶又出了门。这样共跑了三趟,缸满了,她才转身把扁担拿回家。丹娘也烧开了水送到卢啸天房中去。   离开了繁华和喧嚣,乡下的生活宁静而安好,其中充满着别样的生活趣味,并不因为离开了城市,她们的生活就失了色。   有天中午,祺清从外面抱来一个大箩筛,箩筛里立着几只黄绒绒的小东西,是孵出不久的小鸡,样子非常惹人喜爱。祺清把箩筛放到院中地上,丹娘见了走过来,也蹲下身看着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并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一抚它们全身蓬松松的毛羽。   卢啸天站在一旁看了看,问祺清这些小鸡是从哪里来的,祺清告诉她爹这些小鸡是村里阿筱家的母鸡新孵出的,她买了来,跟阿筱娘讲好了价是十文钱。   “这些鸡能养得活吗?你给它吃啥?”卢啸天走到箩筛边,问正逗弄小鸡的祺清。   “爹,咱家屋后不是有两分荒着的菜地吗?我在家里也是闲着,在那地里种点菜,可以给鸡吃啊!”   卢啸天听了觉得可行,遂给了祺清十文买鸡钱,又说道:   “这样的话,到年底我们就不用再去买别人家的鸡了。”   他就在后院墙角处用砖板给鸡们搭了一个鸡舍,想着等小鸡长得大点儿了,养到里面去。      ☆、一文钱      祺清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她家屋后的那小块田地用铁锹翻松了,接着撒上了菜籽,浇上了水。十几天后,土地里长出了嫩芽,现出了绿茵茵的一片。一个月过去,菜地里的绿芽已长高,叶子也成形了,可以给鸡吃了。   祺清每隔两日给菜畦浇一次水,然后把已长成形的菜叶摘下来,拿去切碎,再拌上陈谷碎米或是从别处弄来的糠麸做成鸡食。她把鸡食端到后院去,倒入鸡舍栅栏前的长条形食槽里给鸡吃,自己则在一边有趣味地看着那五只鸡伸出头来,急不可耐地竟相啄食吃。既而,小鸡在她殷勤喂养下,一天天的长大了。   太阳暖烘烘的,从东方透照过来,铺洒到院中,映得墙门地面光彩辉煌。丹娘被这早晨的阳光所招引,取了几尺布帛,坐到堂屋外的檐下裁缝。   祺清练完武从后面院中走了出来,转身进了堂屋。她在堂屋中窜来窜去,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堂屋中的箱柜被她翻过了,她又跑到厢房去。在厢房内倒腾了一阵后,她走出来,又到堂屋里间她爹的睡房,翻寻了好一会儿。卢啸天不在家,丹娘在外面听得她翻弄箱柜的声响,走进去问道:   “你在找什么?”   祺清正钻到那宽大的卧榻底下,匍匐在地上把一只手臂伸向墙角处,听到丹娘问,她回答道:   “找铜钱。”   “你找铜钱做什么?”   “要用。”   祺清从卧榻底下爬了出来,她衣服上已沾上了一身灰尘,她就走到院中去拍打,丹娘也跟了出去,说道:   “你要多少?我有一点儿,我去给你拿?”   “不用了,我已找到了。”   祺清举起手中捏着的一枚铜钱高兴地说道,随后她又跑到厢房里去了。   丹娘不知她拿着那一文铜钱要做什么,也不管她,自己仍坐到席褥上做自己的事。   好半天,祺清从厢房中出来了,丹娘看向她时,她手中多了一样东西——十多根红艳的羽毛整齐地竖插在一个小件上,聚拢成一朵盛开的红花。——怪不得先前听到后院公鸡的叫唤,那一撮红锦羽毛,显然是从公鸡尾巴上拔下来的。   祺清把她手心中的“鸡毛花”掂了掂,走到了院中空地上。   “那是什么?”丹娘好奇地问道。   “毽子啊!你不知吗?”祺清将她做的毽子在脚上踢了两下,她感觉还满意。   丹娘的确是从没有见过这玩意儿,她很是好奇,挪动身子,走到祺清近前看着。只见祺清把手中的毽子向上一掷,在毽子落下来时,她一腿直立,另一腿抬起向内侧一弯,同时向上一用力,下落的毽子就被抬高的那只脚弹起到高处。   祺清轻巧地踢着毽子,美丽的鸡毛在飞起中根根舒展开,煞是好看。   踢了十几下,她又换了左脚,将左腿抬起向外一拐,炫彩的鸡毛毽子从她脚上踢起,飞到空中。连踢了两下,然后她用脚尖轻轻一接,毽子方落下,未及停留,又迅速高高飞起。   下一次,踢到高处的毽子在飞落下来时,祺清身子一个蹦跳,并抬起了右脚,用脚底尖将毽子一抵,这毽子被弹飞到了另一边,同时,她早已右转了身子,用左脚把毽子踢得高高的。   她踢得很灵便,每次毽子与她鞋子相碰触时,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听着这清脆的声音,望着来去如飞的毽子,丹娘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而愉快。   这毽子被祺清在她脚上踢来踢去,而且她踢得越来越快,每次毽子从高处落下,只见她一仰头、一侧身、一投足,又将毽子高高跷飞,飞到与上次相同的高度。   祺清将鸡毛毽子在脚下变着花样踢来踢去,丹娘看她的身体忽左忽右,毽子也忽上忽下,脚上连连发出有节奏的响脆的声音。她身体与毽子紧密地相舞动着,旋转来旋转去,丹娘看得眼花缭乱,心底下也想跃跃欲试。   一连踢了一百多下,祺清这才用手接了毽子给丹娘道:   “丹娘,你也踢一个。”   丹娘接过去,眼望着手里这小巧的毽子——公鸡毛是插在小半截细竹的孔内,细竹用破布条缝扎了,与底部缝连在一起,只是上头的竹孔处还露着,可以看出是半截竹子,竹孔内还填塞了一些碎布绵,将鸡毛固定住了;底部是一个用布缝包了的小圆片,一摸还有方孔,肯定就是祺清不多前要找的那文铜钱;铜钱外面包了二三层旧布,上面扭扭麻麻的针脚是清晰可见。   丹娘看过了,将毽子交还给祺清道:   “你踢吧,我不会踢。”   “很容易的,你踢几次就会了,来……”祺清弯下身去,将毽子放到丹娘鞋子的前端,说道:“来,试一下,抬脚踢。”   丹娘在躬身低头时,望到了她布履上面放着的毽子。她将那只被放上了毽子的脚轻微向前一踢,毽子被踢出去了两三步。   祺清重新捡起毽子,又放到了丹娘鞋面上,说道:“再来一次,向上踢!”她说着,自己退后一步。   丹娘依着她的话去做,这一次踢到齐腰高了。   祺清又让丹娘拿了毽子,让她自己丢出去后用脚内外侧踢。丹娘把毽子给踢落到地上后,祺清又替她捡回来交给她,让她继续踢,如此反复几次,丹娘从一个、二个、三个,渐踢到七八个了。几天后,丹娘已然掌握住了踢毽子的角度和力量大小,她能灵活地踢到几十个了。于是,踢毽子成了她们两人这一段时间的主要兴趣。   祺清为了练武方便,平日下身穿的是胡裤,上身是过膝的中长衣,腰中系扎着一条布带,而丹娘一直以来,都是穿短衣长裙居多。这会儿,丹娘穿着桃红的上衣,白色的下裙,在她踢毽子时,她那婀娜的身形灵活地跳动着。   祺清看得不禁有些痴迷,她心中想道:“我们两个踢毽子,怎么感觉完全不一样?丹娘这一踢,就像一只舞动的蝴蝶一样美好。我呢?我变不了蝴蝶,就是实实在在的一个野丫头罢了!”她对自己在心里自嘲了一下。   两个人正兴趣不减地在院中踢着毽子,这时听见大门被敲响了,祺清前去开门,打开门一看,来的是同村的二贵婶的女儿翠竹。      ☆、 翠竹      听到敲门声,祺清去开门,打开门一看,来的是同村的比她小一岁的翠竹。翠竹的爹好几年前就去世了,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生活过得并不宽裕。   翠竹的母亲二贵婶身形矮而稍胖,圆脸,虽是小眼睛小鼻子,五官却也生得精致,搭配得匀称。而翠竹长得高高瘦瘦的,长相没有跟从她母亲的相貌,似是更像她伯父、三叔他们大眼睛大脸盘、挺直的鼻梁,她平常的穿着也合了她的名字,所穿的都是竹青但浅色的布衣布裙。   这翠竹很少出门,对人总是很疏离,却对祺清有那么几分亲近和信任,每次和祺清见了面,会停下来和她相谈几句。尽管如此,翠竹还是很少来串祺清她家的门。   村里每年春秋两季都要举行一次隆重的祭神活动,分别是春社和秋社。   凡有田地的地方,就有专门祭祀土地神的地方,这地方称社,七贤村也是如此。土地是农家的命根,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种田人的期盼,土地里庄稼生长得好不好,一年到头的忙碌有没有收获,人们认为这是得于土地神的恩赐和神权。   在七贤村,村民们为了祈求来年或秋后五谷丰登,谷米满仓,会在春季和秋季举行祭祀活动。在祭祀前村民们会到社里去做各样的祭祀准备,那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到了社日,由村里年长者或族长带领村人到社里一齐祈祷祭祀。在祭礼结束后,村里每家每户可以分享到祭祀时的牲品,对于家境贫寒者,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顿肉,而在社日可以分到一份做熟的猪、羊肉祭品,也可以说这是贫困人家的一个特别的节日。所以,这一祭祀活动无论何时大家都是很重视的。在举行祭神活动时全村人都会参加,那时场面既庄重又热闹。   祺清跟随她父亲离乡在外,有三年多没见到那种祭神仪式了。去年秋社,她和她父亲都去了。   那次,翠竹她娘是提前两日到社里帮忙干活的,与村子里一同前去做事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她前前后后劳碌了三天。可在祭祀活动结束后,给村里每家分发牲品时,翠竹娘分得的肉食比别人的要少很多,而且肉也不是好肉。   翠竹娘带了分得的食物,闷闷不乐地回家了,然后坐在草房中自我哀怨一番。在家等娘回来的翠竹见状,愤愤感到不平,她提起她娘带回来的那点可怜的东西,到社里去找分发牲品的卢大贵——她大伯——理论。   尚未回家的卢大贵在社里正与几人吃酒享食,他睁着一双饧红的眼睛看着翠竹,等到翠竹把不满自家分到的牲品的话说完,他随手从自己食案上抓过一块肉,往地上一丢,说道:   “你们能吃得了多少?!拿去!”   当时社里还有许多人,在众人面前受到卢大贵辱慢的翠竹,一时羞愤难忍,她跨步上前,猝然间掀翻了卢大贵的食案。   往日色厉内荏的卢大贵愀然变色,他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欲要发作,见到翠竹喷火的双眼,使他心下发懔。可是他见众人在旁,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也要训斥这个对上不尊的侄女。于是,他借酒壮胆,连喊着“疯了”“反了天”之类的话,气哼哼地冲着翠竹乱嚷一通。   而平时寡言的翠竹,那时像变了一个人,用伶俐的口齿,道出她伯父卢大贵往日如何欺凌她母女——将她父亲留给她们的东西一件件剥夺去,还把本是叔伯三家共用的打谷场占去,也不让她们使用。   翠竹侃侃道来,将卢大贵的叫嚷训骂化为无力的空吼。最后,气急败坏的卢大贵悻悻的走开了。从此,翠竹的大伯、三叔他们两家与翠竹家同时断了往来。   那天,祺清到社里领了食,还未离开,正碰上了这一幕。卢大贵走后,翠竹她娘还要去拾那块被卢大贵丢到地上的熟肉。翠竹拉住她娘不让捡,但她娘还是一边骂她不该跟大伯争执,一边还是执意地捡起了那块肉要拿回家去。翠竹是被她娘给气哭了跑开的。   祺清打开门后热情地招呼翠竹道:   “是翠竹,快进来!”   “祺清,你家的盐巴有吗?借我一点儿,我家没盐了,下次买来还你。”翠竹站在门口道。   “有哇,你进来,我给你拿。”   翠竹走进来,看见站在院子里的丹娘手里正拿着一个毽子,便说道:“丹娘,你们在踢毽子?”她欢快地走到丹娘身边,要过丹娘手里拿着的红锦鸡毛毽子,自己踢了起来。   丹娘看到翠竹这种欢快的表情,有点儿诧异。她见过翠竹已经好几次了,却从没有见过翠竹有这种欢快的表情,可以说这是仅有的一次,是翠竹难得的、真性情的流露。再看翠竹毽子踢得跟祺清一样,也甚是熟练轻巧。   “翠竹,我们两个比一比?”祺清从灶房盛了一小碗盐巴出来后说道。   “好哇!我先来。”翠竹高兴地道。   祺清和翠竹她们两个踢毽子争输赢,丹娘在一边做旁观,一个早上很快过去了。   后来,丹娘用那枚铜钱重新做了一个毽子,新做的毽子比那个祺清所缝扎的要漂亮多了。丹娘在空闲无事的时候,会拿过毽子去踢几下,来解解闷。祺清要是看到丹娘在那边踢毽子,她也会走过去与丹娘轮换着踢几遍毽子,活动一下她的腿脚。   光阴如梭,近二年多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这日子如流水般悄无声息地逝去,使人不易察觉。而祺清和丹娘她们,仍然在七贤村平平静静地生活,可日子在平淡中又有不同。   早上卢啸天起得比往常要早,因为今天有人约他在洛阳城中相见。   丹娘还没有起床,听到了她这位卢叔早起后在院中走动的声响,她便也起身梳洗过了,去备早饭。卢啸天吃过后,就出门了。      ☆、祺清的恐惧      早上,丹娘吃过了早饭,又烧了一锅热水后,却不见祺清还起床,她就走到窗口前叫道:   “祺清,饭都凉了,你怎么还不去吃?你不是每天在这时候练武的吗?”   丹娘细听在屋内的祺清对她的叫唤没有任何回应,她便走到屋里去瞧,只见祺清呆坐在床榻一角,怀中抱着被子,脸色苍白。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丹娘走近她问道。   “丹娘,我要死了!”祺清抬起了头,一脸惊恐未定的神色。   丹娘一惊,问道:“到底怎么了?”她对死是多么的敏感哪!   “……”祺清不说话。   “说啊!”丹娘焦急地道。   可祺清仍是不肯开口,停了会儿,她慢慢地掀起绵被,看着丹娘,又看看床榻一侧。   丹娘顺着祺清的眼光看去,只见在祺清睡卧的那一边的褥单上,有一片桑叶大小的血迹。   丹娘心中马上明白了,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她自十三岁时,就被这不速之客访问过了——在她母亲在世时,就曾对她说教过这方面的事。因此,当它意外的出现时,她自己也没什么恐惧就适应了。   今天,想是祺清第一次来这个,平日无所畏惧的人,这会儿竟会吓成这副模样,实实地让她见识了祺清的不一般。   丹娘看着祺清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坐下来耐心地说道:   “不用怕,这时我们女孩子都会遇到的事。你知道吗?女人自到了一定的年龄,每月都要这样流几天血,流完了就没事了。你没有生病,也不会死。就像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按时出现,自然地循环往复。”   祺清似懂非懂,哀巴巴看着丹娘道:   “那你每月也会来吗?”   丹娘听了脸一红,点了点头。   “那我怎么不知道?”祺清傻懵地问道,自己和丹娘一个房间睡,怎么没发现呢?   对于祺清这样的问话,丹娘因生羞而有些恼她了,但还是说道:   “这时我们女子的隐私,是不能让人知道的,”稍停了停,她又说道:“即使以后嫁了人,也是不能让自己的夫君看到的,若被自己的丈夫看到,会被认为是不吉利的。”   祺清听了丹娘这么说,越发显得痴呆了,她昂起头望着屋顶开始呆想。   “好啦,快起来,我给你做两个绵垫,你先用上。”丹娘催促她道。   祺清磨磨蹭蹭下了地,转身扯下弄脏的被褥,抱到院中去清洗。   丹娘拿了针和线,很快地给她缝制了两个小绵布片交给她,并告诉她说:   “你要记住每次来信水的日期,以后,它每次来的时间与上次的日期相差不过两三天。来了信水,要用热水洗手、洗衣洗菜,不能着凉,不要喝冷水……”   “嗳!真麻烦!”祺清听了愁眉叹道。   丹娘看她这样也只是微微一笑,再也不理会她。   吃过午饭,丹娘坐到屋檐下开始穿针引线。她手捏绣花针,拿起一块白色布帛,在那上面接着绣起花来。   祺清则拿了一卷从她父亲房里翻出来的书,读起来。读了不到半个时辰,忽听有人敲门,祺清起身去开门,并问道:   “是谁呀?”   “我,翠竹娘。”外面答道。   “二贵婶,你来了?” 祺清打开了门说道。她想:“这二贵婶也爱往我家跑,自从我们回到家后的这两年多来,二贵婶腿脚常勤,隔一两日就往我家来,现在更是走顺腿了。”   今天二贵婶穿着一身半新的暗红色衣衫,头发也梳理得光光的,比平日光亮。虽然这二贵婶的身形比较矮,但田地里的农活,她一样也不会落下。像她这样下地干农活的妇女还有很多,像同村阿筱的娘,也是干农活的好能手。前些年,皇帝下令在旧城不远处营建新洛阳城时,二贵婶和阿筱的娘她们,同村里的其他男子一齐被征去筑城墙,断断续续有一年的时间。不过,二贵婶是一个寡妇,而阿筱的娘下地做活是因为阿筱爹常年患病,躺在床上做不了活。好在现在翠竹也长大了,能分担家里一半的活了。   “祺清哪,你爹在吗?”王氏寡妇一进门便问,说话时头向里张望着。   “我爹早上吃过,便出去了。”   “到哪去了?”二贵婶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   “不知道,他没说。”   王氏寡妇听了好像很失兴,看见了迎过来的丹娘又高兴起来,说道:   “丹娘,上次你帮我绣的衣服,别人见了夸个不停呢!赶明儿我让翠竹过来,你也教教她?”   “好。婶,您坐。”丹娘拿过一个圆墩,放到王氏寡妇面前。   “啊,不坐了,不坐了!我找祺清她爹问件事,既然他不在那我走了,我现在要回一趟娘家,过两天才回来,等我回来咱们再说。”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祺清在送二贵婶出她家门时,还觉得好笑,返身回来到院中,却看见丹娘停下了她手里的活黯然神伤的样子。祺清走到丹娘身边去,问道:   “丹娘,你在想什么?”   丹娘回过神来,苦笑一下摇摇头,继续做起她手里的活。   祺清蹲下身去,摇晃着丹娘的胳膊说道:   “告诉我吗?”   “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爹娘!”丹娘哀伤地说道。   祺清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也悲伤起来,她说道:   “我也想我娘,你要是心里很难过,过两天我们到庙里去给他们烧香吧?”   祺清的娘在世时,也会一点儿武功。在祺清三岁那年,她爹娘带着她去看望在外地做武师的她外公时,她的娘不幸染病亡故了。   祺清母亲临终前请求卢啸天在她死后,把她埋葬到洛阳的家乡,她希望能一直陪在他们父女身边。卢啸天答应了她妻子的请求,扶灵柩回来,把亡妻埋葬在离家不远的伏神山下。   祺清很少提到她母亲,现在听到丹娘说想念她的父母,她也不免伤心起来。又听到丹娘说“烧再多的香,他们也回不来了”,祺清就越发难过了。   她和丹娘都低垂着头,沉默地想着她们自己的亲人。祺清哀伤了一会儿,又看到丹娘心情那么低落,便安慰道:   “丹娘,你别难过,你不会孤单的,我会陪着你的,一直会陪在你身边的!”   丹娘心情因她的安抚好了点儿,跟她开玩笑道:   “是吗?你可要说话算数哟!”   祺清看着丹娘,认真地说道:   “当然算数,你要相信!”   “好,我相信。”   看到丹娘从忧伤之中走了出来,祺清自己也像是卸了重压,她又拿起了书,在一边轻松地读起来。      ☆、去荆州      当初,卢啸天回了家,用他在梁府里做护院时所积存下的银子,盖了五六间新房后,他的积蓄已用去大半。后闲居在家时,他常与他的江湖朋友们一起出去,相互聚会请客吃酒,且他出手阔绰,三年下来,家资已是所剩无几。   再加上官府向百姓征收的租税一年比一年多——百姓所承担的租役,不仅增加了许多,而且名目繁多,让人不胜其烦。而卢啸天又不亲自耕种他家中的那几亩薄田,却是把田地租给同村的一家地少的人耕种,每年从那家佃户那里只拿得一些租粮,他向官府交租后,粮食就剩下不多了。家里入不敷出,使卢啸天手头上渐感拮据起来。   这时,卢啸天忽然想到,在丹娘的父亲陈通过世之前,陈通曾说过在他死后把他的宅子卖掉,为丹娘抚养费。那时因时间仓促,宅子没有卖出。   现在家中已无钱了,应该变卖那宅子,以解当下之急。想定主意,卢啸天对祺清和丹娘都说了,准备了两三日,他带好了房契等往荆州出发。   这次卢啸天出门,发现与以往大不一样:一路之上,不但各城门防守严密了,出入百姓都有守城兵士仔细盘查,之所以如此严查,听说是官府正在捉拿起兵作乱的反贼,他确实也看到在城墙上粘贴着的,官府要抓捕的几名要犯的头像;并且,常常遇见大队的兵马穿街而过,老百姓只能退避路旁,等那些持械穿甲的军兵过去,他们才能够正常地过城门走路。   经过一路的晓行夜宿,卢啸天来到了丹娘和她父母以前居住的家宅前。只见三年的时间过去,这座宅子已蒙上了荒凉的景象,房屋已松垮破旧,门上掉着的那把铁锁也生腐变锈。   因为陈家房屋破旧已经不能住人,卢啸天先在陈宅的附近找了个住处,然后,再去联络买家。然而此时节卖宅子的情形更加不景气,没有肯要这宅子的人。挨了半月多,好不容易才将那宅子以低廉的价钱卖掉了。   卖掉了陈家房宅,卢啸天打算原路返回,可他转而又想起,当年自己在梁老爷梁顒府里做护院的时候,梁老爷同他夫人对自己和祺清还不错,现在到了随县,离荆州城中的梁府也相近,正好借此机会去探望一番。于是,他便买了些见面礼,去往梁府。   梁府家人见了卢啸天,忙把他迎了进去,卢啸天和梁府那些与他相熟的曾一起看守过梁府的家丁叙说了一会儿,不多久,就有梁顒派人来,叫他到厅上相见。   卢啸天迈步走进前厅去,见梁顒和他夫人正端坐于厅上。   “见过老爷夫人!”卢啸天拱手说道。   “啸天,你来了?快请坐!”梁顒道。   “请坐!”夫人也道。   “谢老爷夫人!”   卢啸天坐到梁老爷左下首的单人坐榻上,问道:   “老爷、夫人一向可安好?”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我这梁府也不安宁哪!只不过是又多添了几根白发!你怎么今日有空到此呀?”梁顒叹一声问道。   “在下半月多前,到随县处理故人遗留的旧宅,现在那边的事情办完了,特地来看望您二位。”   “家里可好?”夫人问道。   “好。”卢啸天答道。   “啸天,我这梁府正缺人手,我想请你到我这里继续做护院,你看如何?”梁老爷问他。   “多谢老爷美意,只是在下是个闲散惯了的人,喜欢自由自在,且我家中还有事相牵,一时脱不了身。老爷若想找护院,在下可以给您推荐几人。”   梁顒听了,也不强求,又问他:   “你什么时候回去?”   “今天就回。”   “既然来了,如何急着回去呢?你我趁此机会,且痛饮几杯,叙叙旧,明日再回也不迟嘛!”   卢啸天见梁老爷盛情想留,也爽快答道: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梁顒他的府院占地有二十多亩,城外有良田百亩,家中人口不多,但梁顒父母皆体健,他的一个同族兄弟一家五口也暂时寄居在他们这里。梁夫人原也是世族大家闺秀,性格直傲,和梁顒感情很好,虽然说不上是河东狮吼,但她不允许自己的夫君再娶别房,梁顒只有她这一房妻室。   梁顒命人摆下酒席,与卢啸天温酒谈天,很快地他们谈到了家国时局。   “啸天,你一路行来,外面的情形怎样?”梁老爷问。   “老爷,各处的情形都差不多,很多地方发生了举事起义。我在路上,频频见操戈披甲的兵勇穿街而过,还多了大批的流寇亡民。很多良田被荒废,无人耕种。”卢啸天给梁顒斟了酒说道。   “嗳,天下如此动乱,这大隋看来是要完了!”梁顒举起酒觞,喝干里面的酒。   “不会吧,这大隋,虽说统一天下才几十年,却也是兵强马壮,朝中将才云集,怎么这么快就要亡呢?”   “那又能怎样?威震六国的秦始皇,他所创建的强大的秦朝,也不是只传了两代就灭亡了吗?当今皇上好大喜功,征高句丽、修长城、筑宫殿、开运河,每件都是劳民伤财的事情。那些硕大的工程把国库的钱都耗光了,又对老百姓横征暴敛,致使民怨四起。而群雄趁机起义,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以合民意,因此,才会有那么多民众纷纷响应他们。即使朝廷上还有些有用将才,却也难以抵挡这全天下的混乱形式。”   “如果朝廷不能平息各地的举事,天下会陷入四分五裂吧?”   “眼下许多人都想自立为王,扩充各自势力,将来,他们的野心也会一天天的膨胀,进而觊觎皇帝的宝座。因而会有你争我夺,相互混战的时候。但我想世上没有长久的事物,总会有人重新统一天下,只是不知谁会有帝王之福命,还需要多长时间。”   “我只是一介武夫,对国家大事,知之甚少。也没有高瞻远瞩的眼光,看不清以后的形式,只盼望天下早日太平,老百姓不要再受苦了。”   “我梁某人,也没有什么雄才大略,也何尝不希望家国安宁?只是事与愿违呀!”   ……   卢啸天与梁顒在房中小天地谈论着天下形势,他们边饮酒边谈天,一直谈到夜半,醉意已深,二人才各自歇息去。      ☆、占卜      第二日,卢啸天酒醒起来,他梳洗过后前去辞别梁老爷,刚到梁府厅堂的门前,就看见梁夫人穿戴整齐从厅堂里面走了出来,卢啸天拱手施礼道:   “夫人这是要出去吗?”   “卢壮士起来了?今天是初一日,我正要带晨荷到庙里去烧香。”梁夫人道。   卢啸天低头看了看在梁夫人旁边的,一身锦绣衣衫的小人,问道:   “这位就是晨荷小姐吗?三年多没见,已经长这么大了,在下见过小姐。”   梁夫人侧过身去,对她身边的女儿说道:   “晨荷,这位是卢叔,你小的时候常跟这卢叔的女儿祺清一起玩耍,还记得吗?叫卢叔!”   到此时,晨荷对祺清已没有太多的印象了,也似乎已经不认识这位卢叔了,她只是乖巧地叫了声“卢叔”。   卢啸天答应一声后,问梁夫人:   “夫人,老爷呢?”   “老爷他还酒醉未醒,在寝室睡着。”   “那我就不去叨扰了,请夫人转告老爷一声,在下告辞。”   “卢壮士,你这是要回家去吗?”   “是的,夫人。”   “噢,那我不送了,你慢走!”   卢啸天向梁夫人道别后便离开了梁府。梁夫人随后带了女儿晨荷,还有她的家仆奴婢等,前往离家十多里处的蓝屏山上的寺庙去进香祈愿。   蓝屏山在梁家府宅的南边,是一座土丘山,山形呈东西走向,山低坡缓,山上草木苍翠茂盛,近观有如一道绿色高大的城墙挡在人们面前,本地人把这山叫做“蓝屏山”。山上有一座古寺庙名为“宝相寺”,在这寺内天王殿后面的大雄宝殿内正中供奉着三尊佛,高一丈多,为鎏金铜色,居中为释迦牟尼佛,左右为过去、未来佛。东西两面有文殊、普贤菩萨像。   今天是初一日,上山进庙的人络绎不绝,来自山下各处的善男信女,带着香果供品等早早地来到寺庙,他们在供案前虔诚地向佛像叩首祷告。   梁夫人已将她带来的四名家丁和一名车夫留在庙门外,自己则带着两个丫鬟还有奶妈张氏进入大殿。   两个丫鬟从她们带来的提盒中拿出香果等,恭敬地摆到供案上。梁夫人走到供案旁拿过上面放的香,点燃,奉在手里,对着佛像站立并合闭了双眼,低声祷祝了一番后,她睁开眼睛对着佛像弯身一躬,然后将燃香放入香炉内,接着叩头礼拜。   梁夫人叩拜完后,她又重新拿过案上的香点燃,交给了晨荷,要她也给每尊佛像上香叩头。晨荷双手举着香,依照着她母亲刚才的样子,给佛、菩萨像鞠躬叩拜。   将宝相寺内各殿里的神像都一一拜完了,梁夫人她们转又进到正殿里。梁夫人进入大殿后向殿内的右侧走去,在殿内佛像右侧一角处的木几后,正盘腿坐着一位四五十岁的僧人,梁夫人走到僧人近前,在木几前面的一个垫子上坐下去,向僧人求卜问吉凶。   小晨荷在她母亲身边坐着,等了一会儿,她觉得无趣有些坐不住了,梁夫人便叫奶妈带小姐先到外面去等候。   奶妈张氏牵着小晨荷的手,离开大殿,转悠到了大殿后面。这后面也有许多人,有的正在休息或充饥,更多的人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或唱经,或说佛法之事。   “小姐,你要解手吗?”奶妈小声问晨荷。   小姐点点头。   “正好,奴婢也内急。”   张氏寻到院角的茅房,帮小姐解手后,带她到外面,说道:   “小姐,您先在这儿等着,奴婢会很快解完手出来的。”   小晨荷听了,便走到茅房前面的空地上,站在那儿等着张氏。   这时,有一名年轻的女子,神色慌张地出现在小晨荷跟前,对她说道:   “小姐,我家夫人在前面大殿上晕倒了,烦请你给叫一下我们的车夫!”   女子说着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后门,此时,庙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上一人正背对着这面,侧身而坐。   “是那辆马车吗?”晨荷抬了一下手问道。   “是的,求小姐了!我去照看我家夫人!”女子说完又匆匆离去。   那后门离此处只有一箭之遥,小晨荷担心着那位晕倒在前殿的夫人,迈开小腿“噔噔噔”快步走到那辆停在寺庙后门外的马车前,对车夫说道:   “喂!你家夫人在前殿晕倒了,有人叫你赶快过去帮忙。”   那坐在马车上的瘦高男子听见,转头望了一眼晨荷身后,跳下座来,同时说道:“哦,是吗?我知道了,还请小姐替我看一下马车。”男子说着走到小晨荷身边,将她一把抱起,转身塞进他后面的车厢内。   谁知车厢内还有一人,那胖男子接过了外面男子塞进来的晨荷,一手捂住她的嘴,使她来不及叫喊,一手摁住她的身体,不让她挣扎。小晨荷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车外的男子已将鞭子一甩,马车鬼一般地跑去。   这时,奶妈张氏从茅房解手出来,却不见小姐晨荷,忙向四下里去找寻,但找不见小姐的身影。张氏找不到小姐,心里就着起急来,她忙去问院中那些闲坐谈天的人,可没有一个知道她家小姐的。奶妈又急急忙忙地跑到正殿去,来到正与僧人谈话的梁夫人身边,说道:   “夫人,小姐不见了!”   梁夫人大惊,站起身忙问:   “晨荷怎么了?”   “刚才……奴婢带小姐去解手,小姐解完手后,奴婢让小姐先在茅厕外等着,谁知……一会儿的工夫,奴婢从茅厕再出来时小姐人不见了!”奶妈抖着舌头把话说完。   “你在附近找了吗?”梁夫人追问道。   “都找过三遍了,也没找到小姐……”张氏紧张得手腿发颤。   梁夫人脸色全然发白,喝道:   “再去找哇!还站着干吗?要找不到小姐,我打断你的腿!”   奶妈听了忙又跑出去找寻,丫鬟们也跑去了,庙里的僧人听了也唤众人来一起帮忙找,梁夫人从府里带出来的那几个在庙门外等候的男仆,也被叫过来了。众人前前后后寻遍庙内每一处地方,也没有找到小姐晨荷。   这时,梁夫人忽然听见一个男童说道:   “我刚才不多时,看见一个穿着漂亮衣衫的姐姐,往后门外走去了。”   梁夫人听了,忙遣人到寺庙后门外的附近去找寻,可这时哪里还有小姐的身影。   梁夫人见找不着晨荷,身心焦虑,一时昏晕过去,家人忙将夫人扶起,移到近前的台基上坐下,又端来一碗热水,给夫人喝下。夫人才苏醒过来,便说道:   “快叫人去找老爷!”      ☆、被人卖身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小晨荷感到穿在她身上的那破烂的衣衫,已不能遮挡这初秋的寒冷。她安静地坐在车里,似睡非睡的样子,牛车行走中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在她耳边响着。与她同坐在车厢里的,是她离家以前没见过的两个男童,那两个男童,也神情萎靡地靠坐在车厢里的一边。   小晨荷就那样似睡非睡的,倦倦不动地坐在那里,她又想起家人,想起她的爹娘,也想起和娘亲一起上山烧香的那日——   那天下午,她被两个陌生的歹人,绑上马车。在那个被人挟持、让她呼吸困难的狭小的空间,她感觉马车在飞快的奔驰中下了山坡。然后又左拐右拐,又好像是上了山坡,接着车又往下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走了很久。一路上,她能听到许多路人、行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她无力去叫喊,向那些听声音是好人的人去喊救命——她的嘴被用布块堵得实实的,而那些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很快从她耳边消失了。   马车好像走了很久,下车后她被关到了一座破旧的房子,在那个破房里,她又看见了曾在庙中求她叫人帮忙的女子。女人与庙中所见的完全变了另一幅模样——凶狠又粗鲁。   那房屋里还有两个年龄比她稍大一些的男童,身上都用绳子绑缚了,他们脸上也都是恐惧的神色。   那女人剥去了她身上的衣衫,丢给她两件又脏又旧的粗布衣服。同时还掏出一把匕首,正对着她的鼻子威吓道:   “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要是不听话,把你们一个个拉去喂狼吃!”   她被关在黑暗的房子中,时刻等着爹娘来救她,可十几天过去了,爹娘没来。当她被他们带出房子时,她看到了外面的阳光,可很快又被他们推进了车里。车行了很长的时间,最后来到了江边。   再后来,他们把他们仨交给了一个头戴黄棕色头巾的男人后就不见了。她于是在船上又过了没日没夜的一段时间,每天只有一个脏兮兮的馒头充饥。下船后,又在一个宅子里被关了五天。   今日一大早,那个陌生的且长相凶巴巴的男人,从外面端来一盆水,让她洗了脸,又给了一件稍干净的衣服让她换上,还额外的给了一碗残饭。为了少挨鞭子,她乖乖地听从那陌生男人的话。而后,她和一起来的那两个男童,再一次地被赶到一辆牛车上。   牛车还在行走中,小晨荷呆呆地坐在车厢里,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她爹娘了,现在她又冷又饿。   车终于停下了,小晨荷也被叫了下来。眼前是一个大户人家,门第虽不及她家的那般阔气,却也是一个富有的人家。   这家的门人领着那个男人和他们三个穿过了几道门,来到了后面的厅堂。   小晨荷站在厅堂当中,紧张地望着房内的人,见前面坐着一位胖胖的和另一位不显胖的妇人,在两位年轻妇人的一侧身旁,各站立着三两个年轻的丫鬟,而在厅堂门外也有几名丫鬟仆人侍候着。   那坐在左边的胖女人,对带他们来的这个将老的男人说道:“这两个大的,就让他们留下来吧,那一个丫头嘛……太小了。”胖女人又对她旁边的侍女道:“带他们下去,好好教给他们规矩,也让账房把钱给他付了。”   “是!”丫鬟答道。   “多谢夫人!”男人道。   这时,坐在胖夫人旁边的那个妇人眼睛看着晨荷,说道:   “这个孩子太小了,看模样也就六七岁,她父母怎么也舍得送她来做丫头呢?”   进到厅堂后一直卑躬屈膝站立着的男人,正欲带着晨荷随这家的一个丫鬟离开房间,听那夫人这样说,他忙应声道:   “不瞒夫人,这孩子她爹娘前不久已亡故了,是她的一位堂亲对我千嘱万托,要我给她找一处安身吃饭的地儿,我看她可怜也就一起带来了,想请夫人赏她一口饭吃。”   虽然小晨荷不大听得懂他们的谈话,但她知道他们是在说她,可到了现在,她哪里还敢乱开口讲话,隔三差五的皮鞭,让她学会了缄口和忍受。   “既然表姐你不中意嫌她小,那我要了吧!”那坐在右边不显胖的妇人继续道。   男人听了脸上立刻堆下笑来,忙作揖道:   “多谢夫人!”   “表妹你要买她吗?——丫鬟,你让账房把夏夫人的买婢钱一并给付了。”胖夫人说道。   “哎,怎么叫表姐你花费呢?我出门前带了银两——春香,把钱给他。”   夏夫人遂让自己的丫鬟把买婢钱交给这男人,并请那胖夫人让她下人拿来笔墨,然后,夏夫人与这男人两方写下了文契。男人按了手印后,拿了钱,称谢退去。   一个丫鬟过来,把晨荷叫到一边去,晨荷就在那个丫鬟她们旁边站立着。那两位妇人又在厅堂上闲聊起来,只是她们谈话的内容大半听不懂,她们的口音与晨荷她家乡的不太一样。   坐在厅堂上位的两个夫人,一边喝着茶,一边磕着葵花籽聊着天,她们漫不经心地谈了多时。而晨荷站得久了,她就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这时,刚才买下了晨荷的那位夫人站了起来,说道:   “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吃了晚饭再走吧!”那胖夫人也从坐榻上起身说道。   “不行啊,回去迟了,浦山那两个孩子要闹腾的。”   “要这样那我就不留你了,以后,表妹你可要常过来呀!”   “我会常过来的,表姐你不要出来相送了!”   夏夫人在前面走了,她的一个丫鬟叫过晨荷,让她跟随她们一起离开。   小晨荷怯怯地跟着两个丫鬟,走在夏夫人后面。随他们出了大门后,那夏夫人坐进了车厢,而另一个丫鬟领着晨荷,坐到了后面的一辆牛车中。   行了小半天,丫鬟才带晨荷下了车,车是停在了一座宅院门前。晨荷看这一家的大门、墙柱,没有先前的那家高阔大气,不过,它的门墙等看上去还是比它周围的人家要好过许多。一个老仆,从门内迎了出来说道:   “夫人回来了?”   那夏夫人答应一声,进了大门,径直来到后宅院中。夏夫人到堂屋内刚坐定,从门外奔跑进两个小孩,嘴里喊着“娘”、“娘”。他们跑到跟前,一头扎进夏夫人怀里。   “娘,您回来了?”   晨荷跟丫鬟们来到堂屋后站立在一边,她看见跑进房来的那个小的与自己一般大,穿着一身干净的、红艳艳的襦裙,头顶的两个小丫髻上也系扎着红红的丝带;另一个男孩,年龄稍大,穿着乳白色的衣袍。   晨荷看他们进来后叫着“娘”,依偎在夏夫人怀里,自己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娘亲来。   “我不在的这会儿,你们两个到哪儿贪玩去了?”夏夫人疼爱地问他们道。   “娘,我跟着哥去听先生教书讲字了,没有贪玩,哥还不让我去呢!”小姑娘答道。   “娘,先生是爹请来给我教书的,浦玉也偏要跟着去读书!”男孩道。   “浦玉要学书,就让她也去学好了,你做哥哥的要让着她,别欺负她,知道吗?”夏夫人哄道。   “娘,我没有欺负她——浦玉,哥哥没有欺负你,是吧?”   “嗯!”浦玉点头答道。   夏夫人高兴地看着他们,又说道:   “浦玉,今天娘给你买来了一个丫头,你呢,成天跟着你哥哥,这怎么能行呢?你哥哥现在长大了,要专心读书的。以后,让这丫头陪你玩吧!”   浦玉听了向下面看去,见下面丫鬟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姑娘,她瘦弱的身体,胆怯地立在那儿,一双眼睛明亮地露着。   夏夫人坐在双人坐榻上,对下面的丫鬟说道:   “春香,带这孩子下去,给她洗一洗,换件衣服,再给吃点东西,吃完了带来见我。”   “是。”丫鬟答应一声,领着晨荷走出了房门。   “娘,把她要送给我吗?”浦玉问道。   “以后让她跟着你。”   “娘,你给浦玉买了丫头,怎么没有买给我呢?”浦玉的哥哥不满意了。   “你身边不是已有两个小厮吗?由他们照顾陪着你,还不好吗?怎么还要跟妹妹争呢?”   ……   丫鬟给晨荷洗了手脸,换了衣衫,也给她从厨房要了食物,填了肚子后,又带着她来见夏夫人。   夏夫人看了看晨荷,说道:“叫她什么好呢?”她想了下又说道:“就叫她春燕吧!”   “娘,春燕给别的姐姐去叫吧。今天,我又从先生那儿学得了一个字,是‘碧绿’的‘碧’字,我想叫她‘碧荷’行吗?”浦玉仰起头看着她母亲道。   “你为什么想叫她‘碧荷’呢?”夏夫人顺着她的话问。   “我见到她马上就想到清绿的水池中待放的荷花,还好像闻到了荷塘中的花香呢!”浦玉纯真地说道。   “行,这名字也适合我们家里的人用,你想叫她‘碧荷’就叫吧!”   晨荷听她们说要叫自己“碧荷”,心中有些抵触和不舒服,可是,这时候已经由不得她了。不过,后来被夏府的人叫得次数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到后来时日一长,她连自己最初的名字也忘却了。   从此,“晨荷”就成了“碧荷”,夏府的人都这样叫她,而浦玉更喜欢叫她“碧儿”。   浦玉是碧儿要照顾的小主子,自然也就成了碧儿以后生活的中心。      ☆、存身夏家      如果知道有一天,彼此会把对方深深地印在心里,还会这样的毫无知觉吗?   她们的相遇,没有彼此预先的期盼和希望,只是在这不知不觉中,她或她无声地来到了她身旁。   她们的相见,是不幸之中的幸运,还是另一种苦难的开始?所有的一切,对生在这迷茫尘世的两颗凡心,怎可理清?也许,她们还是孩子吧,哪里知道以后的人生呢?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会与别人不一样呢?没有人能给她们一个回答。   只是在这一刻,浦玉看着眼前这个长得比自己稍高一点,玲珑明亮的双眼中,透着一丝胆怯、露着几分忧伤的小女孩,就认为是她今天所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礼物。   浦玉满心欢喜,走到碧荷跟前,看着她说道:   “这里是我家,你不要害怕,我叫浦玉,今年五岁多了,你几岁了?”   碧荷怯目看向她面前的这个脸上挂着喜悦,目光温和的小姐,轻声答道:   “我六岁半了。”   “你比我大一岁,我应该叫你姐姐。”浦玉道。   “浦玉!”夏夫人唤她。   “嗯?娘,怎么了?”浦玉转头望向她母亲。   “她是我买来给你当丫鬟的,怎么能叫丫鬟姐姐呢?春梅——”   夏夫人说着,叫进来一个穿绿衫的丫鬟。丫鬟听到夫人叫唤后,走上前站立。   “你带她下去,教给她家中的礼数,等教好了,再领来见我。”夏夫人对丫鬟说道。   “是。”春梅答应一声,转身走到碧儿跟前,说道:“碧荷,你跟我来!”   碧儿忙跟着丫鬟出去了。   从堂屋中出来,碧儿紧随着春梅,春梅一边走,一边对她说道:   “夫人让你照料小姐,重活粗活我们自然是不会让你做的,你只要照看好小姐就行了。我们小姐是极聪慧的人,虽然夏家在这长安城算不上大门大户,但也是书香之家。你服侍小姐,夏家的家规你是要一定知道的。以后首先不可乱了身份。   你岁数小,那些粗重活自有别人去做,不过针黹缝补这女孩家必会的事,你还是要学的。我们做奴婢的各有各的分工,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问我,还有春香。……我们夫人心地很好,只要你不犯错,是不会为难你的……”   不管碧儿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她的话,春梅絮絮叨叨地说着,碧儿诺诺地尾在她后面。转过回廊,经过一个圆门洞,来到北面的一间厢房。   进屋后,碧儿首先看到的是墙边一个横长低矮的卧榻,占据了房间很大的地方,可容五六人睡卧,它上面的几床铺盖都是同一个颜色。   “这里是丫头们睡觉的屋子。”春梅说道,她向内走了几步,指着睡床最左边的位置,对碧儿道:“以后你睡这儿。”   春梅又从另一面的木柜中,拿出一件旧衣说:“家里再没有你这样小的丫头了,这件旧衣服,我让春娥给你改一下,过会儿给你穿,你先去洗洗身子,洗完了你到我屋里来,我再慢慢教你。”她走到门外又扭过头来补充道:“我的屋,在前面的那第二间就是。”   出门后向右经过几间隔壁的房屋,春梅又把碧儿带到了丫鬟们净身的澡房。澡房里放置着三个大澡盆,有两个丫鬟正在那里做事。其中的一个澡盆里,已盛了半盆热水。   “给她洗吧!”春梅撂下一句后就出去了。   那两个丫鬟都穿着深绿色的衣衫,她们把袖子挽起到胳膊肘以上,听了春梅的吩咐她们走过来拉住碧儿,三两下脱光了她身上的衣服,把她拉进盛水的澡盆中给搓洗起来。她们在给碧儿搓洗身子时,相互间说着话,一个丫鬟还问了她几句,但不知道碧儿她有没有听懂她们所说的话,她把她的头低垂到胸前,没有吭声。不多会儿,两个丫鬟把碧儿身子给搓洗得干干净净,但也把她全身都搓得生疼,细嫩的皮肤都被搓红了。   也许是因碧儿尚小,且是才到夏家,还怕她洗得不干净,那两个年龄大的丫鬟给碧儿备了热水,并给她清洗了身子。而以后,碧儿每次净身,都是由她自己去提、倒澡水,自己洁身的,再没有受到如此的待遇。   碧儿在春梅的一步步调教下,很快熟悉了夏家的礼仪规矩。其实,这也没什么,她们梁家的丫鬟、仆人比这里更多,仆人们的礼数、规矩,比这夏家还要繁复不知多少。   只不过,要她这位往日众人下拜服侍的小姐,今日反过来去行丫鬟的礼节,去做下人做的事情,她心中有诸多困惑、别扭的滋味。但岂止只有别扭、困惑而已?那个中的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才会深有体会。   尽管那些不是滋味的滋味,也很快消失了,因为这时她已清楚的知道:这样的变化,并不是一个身份变换的小游戏,而是真真实实的生活——残酷得让她迷茫、不知所措的生活。她没有任何的选择。但是,在她幼小的心灵深处带来的不安之感,伴随了她以后很长的时间。所谓见多识广,当碧儿放下自己曾经高贵的小姐身份,真正的去学丫鬟的礼仪时,她跟着春梅学几遍也就会了。   而且,她对夏家也逐渐有了认识——夏家上上下下加起来,总共有十六口人,再加上她,就是十七个了:这是春梅告诉她的。夏老爷和夫人有一位懂事、性情开朗的公子,和一位聪慧的小姐。他们的老夫人,身体硬朗,喜欢四处走动,现在不在家,到二老爷那儿小住去了。   碧儿见这夏家宅院不太大,前后共三进主院。春梅领她到各院,一一指给她哪里是老夫人的院子,哪里是小姐的住处;还把男、女仆人都让她认识了。   两天后,春梅把她领到了夏夫人面前。碧儿在他们面前恭敬地站着。   夏夫人再一次细看这小孩,自觉与一般的小孩不同。虽说她现在穿着粗陋的下人衣衫,身体也有些羸弱,可她眉目之中似有一种灵动高贵之气。而那双带着光亮的眼睛里,也似乎隐忍着什么。这种感觉,她在别的孩子身上从没有见过。也许是这种感觉,让她当初有了要这孩子的想法。   夏夫人见春梅把碧荷调教得非常好,很是满意,说道:   “很好。碧荷,从今天起,你开始跟着小姐浦玉,照顾好她。”   “是。”碧儿答道。   刚才春梅领碧儿进来时,浦玉正趴伏在夏夫人怀里玩闹,她听见母亲说,高兴地跑过来拉起碧儿的手,说道:   “碧儿,我们去玩!”   碧儿没有马上动作,她询问似地望向夏夫人。夏夫人点头道:   “去吧!”   经夏夫人同意,两个小孩自由地跑向外面去玩。   碧儿拘谨地跟着蹦蹦跳跳的浦玉,来到与夏夫人院子相通的西侧院。浦玉手拉着碧儿进到她的房间,房内装饰得淡雅而又温暖。   “来,我们玩泥人!”浦玉说着走到窗前的一个矮几前,她在矮几前的褥垫上跪坐下后,顺手拿起几上面放着的一件小东西,塞进碧儿手里,说:“你玩这个。”   碧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彩色的泥塑娃娃。它穿着红色小花衣,侧着身,歪着头;一只腿向前跨出,张着嘴哈哈笑着。   再看几上,还有两个不一样的娃娃,小姐浦玉,正伏身在几上摆弄着。   碧儿想起在家时,爹爹以前也给她买了好多的泥娃娃,颜色比这艳丽多了,做得又很精巧、细致。而手里、几上的这几个泥娃娃,相形之下做的是有些粗拙。   “碧儿,你要是不喜欢那个,在这两个中挑一个吧!”浦玉见碧儿还呆呆地站着,抬起头说道。   “哦,喜欢!”   “那你坐下来呀!”浦玉又道。   “是。”   碧儿也跪坐到几旁,她坐下细看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泥娃娃是这三个中,最好看的一个。显然,浦玉小姐是把她最好的泥娃娃给自己玩了。   “碧儿,你看这一个,还在睡觉没醒呢!等她醒了,见了你一定也很高兴……”   碧儿去看浦玉说的那一个泥塑,真的,睡得那么香,好像是正睡在母亲怀里。她担心浦玉的说话声,会把那安睡的娃娃给吵醒,便轻声说道:   “小点声,别吵醒它!”   浦玉听她这么一说,马上噤声了。房间内,两个人悄声地说起话来,声音低到只有她们自己和身边的蚊子听得清——要是有蚊子的话,现在已经不是夏天了。      ☆、书香      碧儿成为了夏家的一个丫鬟,这似乎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着陌生的众人,她小心地做着她身为丫鬟的本分。   渐渐的,她也对夏家这位叫浦玉的小姐增加了了解——   她是个比自己懂事的小女孩,她很听她爹娘的话,也爱和她哥哥与众丫鬟们一起玩耍。而她对自己也很好。   她性格好,这几天,还没见过她对人发什么脾气。不像自己在家,总是缠着爹娘撒娇、淘气。   这里的饭食虽不及自己家里那般丰盛,小姐却不挑食,每次吃饭,总见她吃得香香的,把她自己的那一份吃完吃干净。而自己在家吃饭,可没她吃得那样香过,好像是每次都不想去吃饭。   唯独一样,好像是她怕吃辣,昨晚,自己见那盘被放了辣椒的菜,她一口也没动,而上次,同样的没有放辣椒的菜,她不是吃得很好吗?   而且,她胆子好像有点儿小,见了园子里的那些爬动的小虫,就吓得忙躲起来。   不过,浦玉小姐很喜欢读书的,她真的能认识好些字,还会背诗。   碧儿坐在房屋前的台阶上,两手托着下巴望着天空。刚才她和丫鬟春兰清理完了小姐浦玉的房间,现在没什么事可做了。   “小姐她跟公子去先生那里受教,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吧……”   天空很蓝很蓝,有几朵绵羊似的云彩散在空中。望着这高远的天空,碧儿又想起了已经失去了的那个家,还有在那个家里的亲人,泪水又一次在她眼眶内波动……   早上,浦玉去了一趟她母亲那里,在回到自己房间后,她问道:   “碧儿,我的《千字文》呢?”   “小姐,你说什么?”   碧儿正在擦拭柜子,好像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回过头来问道。   “我的《千字文》!”浦玉又说一遍。   “嗯?”碧儿还是不懂浦玉说什么。   “就是我的识字书,我早上看后,我记得是放在这几上的,你拾到哪了?”浦玉解释后又问道。   浦玉说的这识字书《千字文》是七八十年前,一位官员奉皇帝的敕命,编撰成的一篇韵文。其内容包罗万象,韵律优美,读起来朗朗上口,成为后来儿童蒙学的识字课本。因碧儿在自己家时,她父母还没有教她识字,所以,她不知道什么是“千字文”,现在听浦玉一解释,她才明白了。   “噢,小姐你的书吗?刚才你不在时,公子有来过,说他的书给弄丢了,把你的书先拿去用了。”   “哥哥拿走了?他怎么能乱拿别人的东西呢?”浦玉生气地说道,“等会儿,先生教书,我读什么?我去要!”她说着气呼呼地向外走去。   碧儿也跟着浦玉走去,浦玉迈着快步,边走边说:   “碧儿,你别跟着了,那教书先生很吝啬的,多一个人进学堂,就要多收一个人的教书钱,即便你去那儿站着,他也不允许的。”   碧儿于是止住了脚步,眼瞅着浦玉向前院的学堂走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碧儿回转身时,春兰怀抱着一席床褥走过来对她说道:   “碧荷,你把小姐睡床上的旧被褥换下来,把这干净的铺上去。”   “是。”碧儿跟着春兰进到卧房。   春兰把占用了自己双手的一抱东西往浦玉床上一放,轻松地转身,见几上有一碟没吃的点心,趁便拿起一个,送到嘴里,继而她牙关一动,舌头一搅,品味了两下后吃入肚里。等点心又一次被她咽下后,她对碧儿说道:   “碧荷,铺好后,把换下的拿到外面去,放入盆里,用清水浸泡了。”   “是。”碧儿一面答应着,一面细心拉整床铺的边角。   过了一会儿,春兰从厨房提来一桶热水,掺入凉水中,洗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浦玉胳膊下夹着书回来了。   “小姐,书要回来了?”碧儿问道。   “嗳,哥也真是的,自己的书不爱惜,弄丢了来取我的,我与他要,他还不给呢!”浦玉说着,进房放下手中的书。   “那怎么又给了?”   “我对他说:‘你要不给,我就去告诉爹爹去!’他一听就怕了,把书还给了我。”浦玉有点儿得意地说。   “那公子没了书咋办?”   “哥哥他央求先生,再给他一卷书,先生听了可生气了,罚他抄写《千字文》五遍,我看哥这几天甭想好好玩了。”   浦玉口里说着,在几上铺展好一张白纸,研了墨,拿毛笔蘸饱墨汁,然后在纸上认真地写起来。碧儿跪坐到一边,好奇地看她在白纸上专心写字。   片刻后,几个墨黑大字就映在宣纸上了。浦玉轻呼了一口气,放下毛笔,端详着自己写就的字。   “碧儿,你看我写得好不好?”浦玉问在旁边看她写字的碧儿道。   “好!”碧儿肯定地答道。   “哪一个字好?”   “都好!”碧儿诚实地说。   “你认识字吗?”浦玉对碧儿的回答好像是有些不相信,她转过了头看着她问。   “不认识。”   “不认识,你怎么说好呢?”浦玉反问道。   “就是好哇!”   浦玉望着那双明亮的、眨动着的眼睛又问道:   “碧儿,你想识字吗?”   “想!”碧儿点点头。   “那我教你吧。以后,我把先生教的书,回来了都教给你。现在我教你学写字。”浦玉道。   碧儿高兴地点头答应着。   浦玉颇有兴致地给碧儿当起老师来,每天,她把从学堂先生那儿学到的知识,回来后一一转教给碧儿,天天如此。除了特别情况,几无间断。   说也奇怪,碧儿在家时也常见父亲和哥哥们写字,她那时也没有什么兴趣或好奇的。可现在她就特别想学,也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可见,有时候去干一些事,需要一定的时机和情景,不在那个时机,过早或过迟都不行;也要在一定的境地,才会对某事有触动,有了触动,才会有领悟或有兴趣更进一步。   长大后的碧儿永远都记得这一天她跟浦玉学书时的情景,她也不会忘记她从浦玉那儿最初学得的两个字。浦玉教给她的字,第一个是“人”,第二个是“玉”。这最初学的两个字以及当时的情景,印在碧儿脑中同她的生命一起存在。      ☆、异事      从晚饭时分下起雨来,那雨淅淅沥沥,没有停止的意思。碧儿跟随在大丫鬟春兰身后,伺候她们的小姐浦玉安稳睡下后,春兰到她的睡处——小姐屋子外间的一个角落,躺下休息了。碧儿也到这院子西南角落的一间厢房里,她现在每天睡觉的地方,早早地睡下入梦了。   到第二日清晨,雨停了,远处树头上痴缠的雾气,也缓缓地消散了。天空很是晴朗,初生的太阳发出的金色光芒,从墙外高树的枝叶间透过,铺洒到院子里。   此时,周围极静谧,只有院中花草的清香,在空气中缓慢流动着。   忽而,从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一时间,好像周围的一切,忽的重又苏醒过来。被雨水浸得有些湿重的树枝,轻轻摇动着,滴下颗颗晶莹的水珠。可爱的小水珠,带着惊呼落到了翠绿的草丛中,一闪一闪地发出心喜的光;有些叶子上的小水珠跳到院中蓄水的圆缸中,滴滴答答地奏出欢乐的共响乐。   碧儿站在院子当中,仰头望着这春末夏初的早晨的景色,这似乎是她自离家以来,最惬意最美好的早晨吧!只听从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浦玉欣喜的话语:   “啊!今天天气真好!碧儿,你怎么不叫我呢?走,我们去给爹娘请安!”   碧儿转过身去,她看了看面前的浦玉,说道:   “小姐,你还没有洗漱呢!这样出去,岂不招外面众位姐姐笑话?”   浦玉嘴巴一撅,道:   “好吧,我这就去洗脸。”   碧儿伺候浦玉停当,二人便走出房门,沿着走廊行去,出了院门,来到夏夫人院子这边的堂屋。她们进到堂屋时,夏夫人与夏老爷正在堂屋里喝着茶聊天。   浦玉给她爹娘请了安,便坐到她娘身边。她哥哥浦山此时也过来请安,浦山给他父母请过安后,坐到了父亲夏铭德旁边。往常,夏老夫人在家时,夏铭德他们都去往老夫人院里的正房和老夫人在一起用膳。这好几个月来,夏老夫人去了扬州不在家,夏老爷夏夫人他们就在自己院子这边吃饭。   与这几个月里的每天一样,浦玉一家四口,围坐在堂屋西面的那张方形桌案边开始吃早饭。   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将备好的早饭,从厨下端到堂屋来,春香和春梅从她们手中接过盘子,将盘中的饭菜及勺箸一一在夏老爷他们面前摆好后,那丫鬟和婆子就出去了。碧儿退立在一旁,其他男仆小厮都在堂屋外台阶下侍候。而春香和春梅则站在公子和小姐身旁,侍候他们吃饭。   今天厨房准备的是香喷喷的糯米胡麻粥和香椿蒸饼,冒着热气,还有两样切丝小菜,红红绿绿的。浦玉等她父亲和母亲动了筷子,她自己也才拿起筷子,不让别人帮忙自己小心翼翼夹过一个蒸饼,放到面前的小碟子里。她怕刚出锅的蒸饼烫到自己的嘴,一小口再一小口,小心地吃起来。浦玉一面吃着蒸饼喝着粥,一面听她爹娘谈话。   只听她爹爹夏铭德对她母亲说道:   “这次我出门,大概要两三个月的时间,你要看好浦山的学业,别给荒废了。”   “我知道。”她母亲答道。   夏铭德又对公子说:   “浦山,你不要只顾贪玩,要抓紧时间多读点书,那样长大才有出息。我不在家的这段时日,你要好好听先生和你娘的话,知道吗?”   “知道了,爹。”公子浦山乖顺的答应着,他又低下头去喝自己碗里的粥。   “爹,你要去哪里呀?”浦玉问道。   “爹要去一趟太原,浦玉,你和你哥在家,要好好听你娘的话,记住了吗?”   “是,爹。”浦玉点头答应着。   “昨日二弟派人捎来了信,信上说老人家已经在路上了,大约到本月初十能回来,你把后面的正房打扫一下,让老人家回来后安住。”夏铭德又对他夫人说道。   “我今天就收拾,谁送娘回来?”夏夫人问。   “信上说是侄儿夏凯和管家夏忠。”   “夏凯那孩子还不到十一岁,从扬州到长安路又那么远,二弟他们怎么放心让夏凯一起来呢?”   夏铭德弟兄二人,在扬州的二老爷是他的弟弟。夏凯是二老爷的儿子,比浦山大三岁多,这不是因为夏二老爷比他哥哥夏铭德成婚早,而是夏二老爷在他还未成婚之前,与他家的一个丫鬟相好后生下的夏凯。   夏二老爷是在夏铭德成亲的次年成的婚,与他后来所娶的正妻只生了两个女儿。二老爷成婚后没多久,就通过他岳丈的熟人关系到扬州去奔前途了。   夏凯虽是庶出,但到现在却是夏二老爷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因此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公子了,受到二老爷的疼爱。让这样一个年纪尚小的独子出远门,夏夫人才有些担心。   “有夏忠跟着应该没事吧!”夏铭德说着把碗箸一放,站起身道:“好了,我要上路了!”他走到门口叫到:“夏安,车马备好了吗?”   在堂屋外站立着的四十多岁的夏安走过来,说道:   “老爷,都拾掇好了,我们现在要走吗?”   “出发!”   “夫君,”夏夫人叫道,她走到她丈夫跟前,嘱咐道:“路上小心,要早去早回!”   “放心吧!”   夏老爷向外走去。夏夫人紧跟着夏老爷迈步跨出了门槛,去送她丈夫出门。   浦玉和她哥哥也跟着母亲走出房门,一直把他们的父亲送到家门口,看着父亲离去了,他们才折身进内。   夏铭德走后,夏夫人叫了家人,浦玉也跟着,来到老夫人所住的院子,对院内进行清扫。   这夏家的老夫人平素喜爱养花,在她庭院中因此种养了不少好花好草,什么虞美人、秋海棠、红牡丹、芍药等好些花卉,还有几棵果树。在夏家西北面那占地二亩的后花园里,种的花草,也没有老人家这庭院里养的娇艳。   在老夫人不在家的这好几个月里,夏夫人隔段时日,就过来给花浇点水,打扫一下庭园,因而院内没有什么脏乱的。最近一个多月,她让人浇水更勤了,院子中的花草已经长得茂盛了。   今日,刚一踏进院门,夏夫人就感觉有点儿不一样,她还没有明白是哪里不一样,就听身后的丫鬟春香的一声惊叫传来:   “啊!你们快看!”   众人听闻,皆循着春香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后也不觉睁大了眼睛。   只见,庭院东南角落的那一棵已经枯败多年的老桃树上,开了许多小白花。那星星点点的略透粉色的小花,有些已经开放,还有许多,似开未开,它们在阳光照耀之下,显得异常鲜艳洁白,还不时有阵阵清香扑面而来。而且,那已开放的小花,似是今日刚刚初开。   真的是好奇怪呀!别的桃树这时节,已经开过花,结了幼小的桃子了。此树,却在这时才吐蕊,众人心下无不惊奇。   这棵桃树,是浦玉的祖母夏老夫人年轻时所栽种,至今已有四十多年的树龄了。以前,这棵桃树上结的桃子又红又大,吃起来是汁多味鲜,香甜中还带着蜜香,全家人对它喜爱不已。   可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几年,这老桃树一年年的枯竭了,不再开花结果。即使哪一年风调雨顺,也只是零星地开几朵小花,不到两天便败去,叶子也是少之又少。   夏铭德见其占了一大片院地,树枝又枯死一般,便想挖去,新栽一棵桃树。   可老夫人对这棵老树,已有了岁月的感情,舍不得被推倒挖去。她说这树即使不再结桃子了,可是看见它,就会想起以前吃桃子时的情景 。   这样,夏铭德见母亲不同意,也就作罢了。   不想今日,老树忽然开了花,且开得这样茂盛,众人惊诧不已。而且,现在是已过了开花时节,长安城中的别的桃树,已经开过花,结了幼桃了。   众人心下无不惊奇,春香她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夏夫人眼观着这树,心里也是狐疑不定,不知这事是是吉是凶。   碧儿跟在浦玉身后也抬了头,观望着树上那洁白的花朵,还用鼻子嗅了一嗅那花的香气。这时,满院飘散着桃花芬芳的气味。   晚上,夏夫人吃过晚饭,倚靠在睡榻上,依旧还在思索着白天的这一异事:   “这树几年都不曾开花结果,为何在这时节开了呢?近段时间,经常下雨,雨水比往年要多,这树开花与下雨过多有没有关系?……咳,过几天婆婆便要回来了,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我也别在这胡思乱想了。”   夏夫人想了一会儿,吹熄了灯,也就安寝了。      ☆、遇险      几日后,夏老夫人回到家里。在路上,她就从来接她的家人口中,得知了老桃树复活开花的事。于是,一进家门,老夫人已迫不及待地直奔她的后宅院。   夏老夫人来到自己院内,看见确实如家人所说,院内是花香四溢,老桃树上,一簇簇的桃花,互相挨挤着开满桃树枝头。对院中其余的花草,已来不及去观赏,老人家高兴地只在那树底下将桃花看来看去。   老夫人仰头看了好久,就在她不经意低头时,忽然见桃树树干旁边的泥土里,露着一株长约三四寸的嫩芽,她弯下身子仔细去瞧,认出是一株小小的新长出的桃树苗。   老夫人忙叫人给她拿来除草用的小铁铲,当她从丫鬟手中接过了铲子,她就蹲下身子去小心地在嫩芽周围攒了攒土。担心被人踩坏了这小树苗,老夫人又让人做了一个小小的栅栏,将树苗圈起来,叫人小心看护。   浦玉和碧儿每日都会到夏老夫人院中来玩耍,她们会趴在小树苗旁边,睁大眼睛瞧着,盼望着小桃树快点儿长大。两双好奇的眼睛,如黑夜里的明星扑闪扑闪的。   “奶奶,小树以后长高了,在这地方长不下怎么办?”浦玉爬起身来,跑到祖母面前拉着祖母手问道。   “等小桃树长得高一点儿了,就要移到别的地儿去啦!”祖母笑着说道。   “那可否移到我房前的园子里?奶奶,您说行不行?”   “行啊,到明年开春前,我让人把这小桃树移植到你房前的园子里。”祖母想了想说道。   “谢谢奶奶!”   浦玉高兴地又跑去看那小树苗,她和碧儿一齐跪趴在小树苗前,望着小树苗讨论着、猜想着等以后这小树长大,它上面结的大桃子,真的会像大人们所说的那般好吃吗。   第二年开春前,夏老太太依前言,教人将小树苗移栽到了浦玉房前的园地里。春天时,小树生长起来,它的枝条又变绿变嫩了。   浦玉和碧儿两个人都自觉地隔几日给小树给一次水喝,还时不时地跑过去,看小树出芽了没有,长高了多少,又长出第几片嫩叶了……   刚开始时,浦玉对小树浇水很勤快,渐渐地她就疏懒了。以后,一直都是由碧儿给小桃树浇的水,并修剪的枝条。   而在她们看来,小桃树长得太缓慢了,好像每年只长那么一点点儿,尽管一年年的,小桃树树枝变粗了,枝条变长了,叶子也绿密了。   碧儿和浦玉陪着小树一起成长,这里是一片乐园,一块净土。不管长安城此刻发生着怎样的变化,那只是大人们谈论的事情,与她们没有多大关联。因为是太小罢,大人们惶惶然说着的大事,她们似懂非懂;也因为那些事她们没有亲眼见到,故而,她们依然快乐无忧地与小桃树一起健康地成长。   人会因为无知,会对将要发生的灾难或危险的事,表现得无忧无惧,比如像小孩。   还有的人,真切的知道眼下发生着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但依旧会我行我素。这里有勇者与愚者之分,至于孰是孰非,并非可以简单地下结论做出判断的。   勇者,不会因为事有危险,而裹足不前。对于有着上好武功和侠义肝胆的卢啸天,在看到他人有危险的危急时刻,定然是无所畏惧挺身上前的。   卢啸天自离开梁府,一月后便到了家,后在家又闲居了一年多。一日,他忽然对祺清说自己要出趟门去寿县。   “爹,你不是说现在外面很乱吗?为什么要去寿县?”祺清问。   “我去寿县会见一位重要的朋友,半年前,我曾与他有约,过几时日便是我们相约之期,我不能失信,待见完面便回。”   “爹,你要去多长时间?再过二十天就是娘的忌日,你忘了吗?”祺清低着头说道。   卢啸天听了,他那两道黑眉略向眉心处挤了挤,说道:   “我会尽量在下月初三忌日之前赶回。”   卢啸天将家中事情安置妥当,自己略一准备,便启程往寿县。他骑马乘行,在从西城门进入了洛阳城,又从洛阳南门定鼎门出了城后,又向东行了两日。   这天,卢啸天在官道上行了多时,行到一处,时间已经是下午了,他放松了缰绳,让马缓步行走。宽平的官道向前延伸了大约二十多里,就渐渐变窄,也不平坦了。再继续向前,逐渐成了山道。   卢啸天在马背上坐的时间久了,就下马行走,他先吃了点干粮,然后一面行走着,一面活动着他筋骨。道路一边是山崖,下面草木葱茏;另一边是高山,上面山石嶙峋。卢啸天边牵马行走,边看着道旁的地形。   “哒哒……”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声,那声音就好像是夏日的暴雨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同时还好像是谁在用东西猛烈地撞击着门板。那声音急促地落入卢啸天耳中,他忙回头看去,看见在一箭之外,有一辆宽篷马车,向他这里飞奔而来,发出巨大的响声。   拉车的马,像是失了疯一般,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而来;马车上的车夫早已吓得半死,手握着马缰绳僵立不动;从绿绒车厢内还传出夫人孩子的惊呼声。   卢啸天见此情况,心中暗叫不好——这匹黑马,像是受了惊,失了性,在这样崎岖的山路上行驶,如果再不阻止,会造成车毁人亡。   他的马,也因那响声有点儿惊慌,他急忙拉住马辔头,同时顺了顺马脖子。   在顷刻之间,那马车已到近前,卢啸天略一侧身,待那马要飞身而过时,他将身一跃,跳到马车车座上,一下子从车夫手中夺过了缰绳。那车夫仓惶转过身去,双手抱住车厢身。   卢啸天运功脚下立稳,双手用力将缰绳一扯。这一拉,劲好大,使得这黑马歪了头,脖颈向后拧去,马嘴里发出了长长的嘶鸣;但那四踢,仍是快速地飞跑着。   道路不平,这辆失控的马车飞驶在一边是山谷,一边是峭壁的山道上,不时碾轧到路上的石块,发生剧烈的震荡。   路面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难行了。马车左右摇晃,颠簸不已,简直要散了架。卢啸天两手已被勒红,手心里微微沁出了汗。他紧紧扯着缰绳,这样马车又跑出一段路后,速度便缓慢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车夫说道。   卢啸天放下心来,他刚呼了一口气,车夫的话音也刚落,突然,他们听见车底下“咔嚓”一声巨响,像是车轴断裂的声音,紧接着左车轮一打摆,随之车厢向下一沉,顺势向左翻去。卢啸天没有来得及跳脱,连同车马一起掉下山谷。   这山谷深有百尺,下面草木茂密。在马车掉下去的同时,车厢内的人被甩到了车外。   卢啸天在掉下去的那一瞬,本想跳车离开,以他的功夫,这是完全能够做得到的。然而,早先在他跳上车后,双手紧缠了马缰绳,突然出现的意外,使他来不及松脱缠绕在手腕的缰绳,就这么迟了一点,他人随同车马一起掉下山谷。   然而,他大难不死,在后半夜竟苏醒过来。在恢复知觉的那一刻,他感到全身发痛、僵硬,身下是一片冰冷。睁开眼,借着月光,才知道自己躺在荒野之中,周围黑魆魆,一片阴森恐怖。   卢啸天稍稍伸展下身体,感觉身体并无大碍,他调息运了会儿功,再翻身起来。站起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那匹驾车的马身上,马已然断气,而他自己因这马的垫背才免一死。   他又向附近看去,只见马车已经四碎五裂了,而车内的人不知掉到了何处,是生还是死了。      ☆、山谷之夜      卢啸天同马车一起掉入了山谷,半夜他苏醒过来之后,向他所处的周边去找寻有没有生还者。走了几步,见低矮的灌草丛中躺着一人,卢啸天低头看去,看穿扮似是车夫,用手一摸 ,车夫身体发冷,却已死去。   “呜呜…”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哭声虽小却很清晰,在这黑夜的山谷中如同鬼泣一般,卢啸天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那只放在车夫身上还未收回的手,也忽地抖动了一下。   但他很快镇静下来,依着哭声寻去,几丈之外,隐隐看见一个女人跪在草丛中哭泣。   女人正在悲伤的哭泣着,突然看见在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形黑影,吓得她惊叫起来:   “啊!”   卢啸天看那女人在见到自己后万分惊恐的样子,忙道:“不要怕,我不是鬼,我是人!”他向自己怀里一摸,摸出一个火折子来,打开火折子吹着了火。   借着火折子发出的光亮,这妇人小心地向他看去——确是人,不是鬼。她心才放下,但马上又哭了起来。   妇人悲咽地哭泣着。卢啸天见她的身旁仰躺一人,便举着火折子俯身看去。那躺在地上的人,遍身是伤,已经断气死了,看他穿着装束像是东瀛人。   那已经死亡的男子,一只手臂是弯曲向上的,另一只半伸展的手臂臂弯处,还侧身卧着一个小孩。看小孩躺着的样子和那男子的姿势,像是在他们掉落前,男子把小孩抱在怀里,一直用身体胳膊紧紧护着的。   小孩的穿着也与男子相似,而那妇人却是中原打扮。   卢啸天探手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心口,感觉心口尚热。他忙翻转孩子身体,使其仰躺平卧,又赶紧用自己拇指尖按住孩子的人中。掐了一会儿,那孩子呼出一口气来。   孩子有了气息,平缓地呼吸着,妇人见了忙抱住孩子,连连叫着。这妇人说的是东瀛话,但口音却是中原人。   “夫人,还有其他人吗?”卢啸天问道。   “还有一个车夫。”妇人止住哭声答道。   “车夫已经断气了。”   妇人听了又低声呜咽起来。此时,天还未亮,前方道路不明,后面又无人烟,他们只能待在原地,一切等天亮后处理。   原来,这妇人小名阿才,娘家离此处不远。今日白天,她是要跟她丈夫和儿子回娘家探亲,一家人行至半路,却不想发生了这天大的灾祸。   阿才流着泪说着,卢啸天坐在一旁石块上静听,火折子已被他收起。这时的夜空,广阔而深黑,周围的黑暗,因暗淡的月光而稍稍减淡。   天上惨淡的几颗星,时不时地躲到云层后面,找寻不着。月亮的身影,也被它周边的黑云,有意地遮挡来遮挡去,一会儿露出半个脸,一会儿又隐入云层里不见,直到天色快要发亮时才露出形来挂在天空。   阿才是在十七岁时,被嫁给了同乡男子单盆。她刚嫁过去的时候,单盆家的生活还是比较富足的,家里有十几亩良田,并且她公婆的身体也都是很健旺的。勤劳的阿才嫁给单盆后,单家的生活更加和美。   但和乐中隐藏了忧患,谁能想到单盆竟是一个赌徒。先前,他只是在空闲的时候跟村里的男子赌几个小钱,小打小闹。刚嫁过去的阿才,对此也没有理会。   后来,家里的收成变得更好了,就在阿才忙于家务时,单盆把家里的钱财偷偷地拿出去,跑到镇上的赌坊去赢钱。后来单盆到镇上赌钱的事情被家里的父母知道了,他爹对他痛骂一番后,有一段时间,单盆似乎有所收敛,不再去赌坊赌钱了,在家里专心读书。   可是,没有多久,单盆的赌瘾又犯了,他又偷拿了家里的钱,跑去赌坊赌钱,几天几夜都不归。可偷拿去的钱,每每总是有去无归。   但单盆还是不知悔改,不仅对家人的规劝旁若无闻,而且是越加明目张胆,只要是家里能换钱的东西,都被他拿去,换了钱再去赌,或者是去还赌输所欠下的钱。这样十转九空,很快地一个好端端的家,被他闹得鸡犬不宁,输得是一贫如洗。两位老人,也被他气得一死一病。   阿才在家照料着生病的婆婆,自己还亲自下地去干活。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在单盆输光了家中所有的钱财,再没有东西偿还赌债时,他竟把阿才也卖了出去,卖给了妓院。   对生活已经绝望的阿才,在妓院中忍辱偷生地度过了几年。一日,妓院中来了一个人,见了阿才,对她很喜欢,并告诉她,他要给她赎身。   果真,那人当天就把她赎了出来,并且不久和她成了亲,这个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这个已经死去的东瀛人。虽然他是异族外邦之人,但他对阿才很好。   这个东瀛人很早与人合伙,在城中街市上开有两家黄金饰品店,生意做得不错。前几日,他答应了阿才,送她回娘家住几天,并亲自送她和孩子去。   昨日,她丈夫早早地歇了业,带了阿才和孩子,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坐了马车,去往阿才娘家。   谁知行至途中,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驾车的马突然嘶鸣一声,不受车夫驾驭,发疯样的狂奔起来。一路之上,无人敢去阻拦那匹马,正在他们魂惊胆战之时,突然见一男子也就是卢啸天飞身上车,驾驭起马车。可还是发生了不幸,自己的丈夫和车夫都已命绝身亡。   末了,阿才又悲痛至极地哽咽哭泣起来。   天亮了,卢啸天仔细察看了一下附近。当他又走到那匹已死的马跟前时,他发现在马朝上的右侧肚腹之上,有一道已经凝结了的乌黑血渍。细看去,那血迹是从马身上先前流淌出的,那上面还有半枚铁片暴露在伤口外面。   卢啸天掏出自己的汗巾,护了手,小心翼翼地拔出那块嵌入马身体内的铁片。再拿到面前去细看,这是一块径有三寸长的圆形铁片,薄薄的灰色铁片边缘有尖锐的锯齿,没入了马身体内的那部分,已完全变黑。   这分明是一枚暗器,看上面血渍的颜色与马身上已经发黑变坏的伤口,铁片一定是在投用前,被人预先在毒液中浸过。显然,马是受了这暗器才受惊的。   阿才告诉卢啸天,她娘家离此处已不远,她央求卢啸天给其娘家父母报信。   卢啸天侠义心肠,答应了阿才,并带阿才和孩子爬出山谷。他的那匹马,此时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且又是大清早,一时见不到行路的车马,他于是只得徒步送阿才母子回娘家。找来阿才娘家人后,帮他们一起处理了山谷中的遗尸残物。      ☆、江边      十日后。   江边,水波荡漾,一排排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来自八方四海的航船,一艘紧挨着一艘,停泊在宽阔的水岸边。   这些来自海内外的船只中,有外形简单,却很结实耐用的普通船只。也有大型的商船,船舱有一层二层乃至三四层,船上桅杆高挑,船帆高展。更有高大气派的官船,它们上面的彩旗呼呼飘动,船在水中气势威武不凡。   无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船只集扎在这里,真乃蔚为壮观。   身穿着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们,夹杂着各种口音纷沓而来,攘攘穿行。他们有的是刚下得船来,踏上了这陌生国土的外族之人;有的是就要从此处出发,去往那与水相接的大小异国它邦。尤其多的是已经飘洋过海无数次的本土或他国商人,以及他们的同伴。   那一边,有身体壮实的男子,扛着一箱箱的东西,正装到岸边的一条大船上。而另一边的一堆货箱,是刚从一条远行来的船上,卸下来的货物,船工们正将货物从船上转到马车上、牛车中。   还有的船上,下来的不是打包成捆的货物,也不是笨重的箱子,而是一些珍奇怪异的禽兽——有长鼻粗腿的大象,它们洁白的象牙,弯挺在头前;有毛发蓬松下垂到颌下脖颈的黄狮子,锋利的爪子在铁笼上抓扑着;还有的小型动物,用绳子牵着,形貌十分怪异,和许多被关在笼子里,叫声好听的异鸟一样,都不知它们是什么动物或鸟类。它们要么来自海外,要么是正要被运走。   远处的江面上,星罗棋布有无数来往的船只。大的船,船身深深地吃进水中,向对岸驶来;有的快船轻浮过水面,在它后面,还留下长长的此船行过后的水痕。   这里非常热闹,却一切井然有序。在这个大型的渡口,长期以来云集着与中原九州相互贸易的诸国商人,以及他们的商船。还有各国与中原相交往所派遣来的使者,以及许多年轻学子、僧人等,他们乘坐的船只都会在此停留。   诸多的异国商人,他们把中原精美的瓷器、丝绸,名贵的药材、茶叶等运到五湖四海。又把他国的物产,运到中原大地,运到两京长安和洛阳,进行物品的交易买卖。   白天的热火场面渐渐退却,傍晚时分,泊在岸头的一艘商船,已装载完货物,预备不久后的黎明将起锚远航。   夜色加深,此时那船上亮着灯火,从二层的船舱透出的亮光,照到甲板上,也照到昏暗的一层上,一二层的甲板上都无人。那横挂在船舱边杆子上的一排灯笼,也亮出昏黄的光,在江风吹来时,几只灯笼轻微地摇动了一下,然后又静止下来。   灯光静悄悄地照在船上,忽然,一个黑影一闪,有一人轻轻落在了这条船上。借着灯光细看此人,只见他身形高大,身穿武人短衣袍,衣服的颜色是黑是蓝不甚分明;他手握佩剑,一双虎眼中发出缕缕冷光。看他面容,却是祺清的父亲——卢啸天。   只见卢啸天登上了这船,隐身到船舱后,侧耳静听。一层的船舱内没有声响,也没有灯光,他蹑足潜踪,上了二层甲板。二层上有两个舱内亮着灯,且一个舱内有声音喧哗,破窗一望,有几人正在吃酒欢宴。   过了一会儿,这舱门被拉开了,两个伙计端着盘碗出来,去了另一间船舱。   卢啸天躲在暗处,悄悄等待着,他没有进入那低矮的船舱中。过了多时,从那几人吃酒的船舱中走出一人来。借着船上灯光,看见那人年纪约在四十左右,头上前顶处光秃无毛,巴掌长的头发扎束在脑后;他宽大的外衣敞开着袒露出胸膛,脚上穿着一双木屐。卢啸天见了这男子,便尾随上去。   那男人向第三层甲板的楼梯走去,刚到楼梯前,忽见面前立了一人,两眼狠狠地瞪着他。这男人吓得大声叫嚷起来,慌忙地抽出挂在他腰间的长刀。   卢啸天也不着急,任他叫着。这时,二层船舱里的五六人听见叫声,手提着长刀率先赶了过来,将那男子护在他们身后并一齐退后了几步。卢啸天看着他们,拔出自己的剑来,那几人举起刀愤怒地向他冲了上来,不过,没到眼前,只几声叮当之后,这几人都趴在了地上。   卢啸天手持着长剑,双眼紧盯着他对面的这个头发稀疏的瘦脸男子。而那男子,眼望着高大的卢啸天,双腿不住地抖颤。   卢啸天举起了手中剑,就在他要结果那男人性命之时,突然,不知从哪里跳出四个黑衣人,分东南西北四方站立,将卢啸天围在当中。   卢啸天看这四人,握着同样的长锋弯刀,同样都用黑绸巾包遮住了他们的头脸,只露着一双幽黑的眼睛。   卢啸天观察着身旁的这四个蒙面黑衣人,而这四个武士,也不动声色地紧盯着他。忽然,在他左后方的一个黑衣人,先挥刀向他杀来。感觉到冷风从身后袭来,卢啸天急转身,用剑抵挡住那近身的长弯刀。就在他与这一个黑衣人刀剑相交时,其他三个黑衣人也飞身跃起,一起向他攻来。卢啸天变换招术,左右招架。   刀剑相碰击的声音,在黑夜中叮当乱响,卢啸天的长剑如一道闪电,上下左右挥动自如。   这船上的其他人听到声音从船上各处跑了出来,远远地瞧着这边,想弄明白发生了何事。它邻近的船上,听到了这隔壁船上如此动静的几个人,都披着衣服从他们的船舱走出,伸过头来向这边张望。但是跟这条船上观望的其他人一样,他们很快地又把头缩了回去,躲在暗处偷望着。只有那胆大的,站在船头看着这边。   卢啸天与那四个武士杀在一起,斗了一会儿,四个黑衣人还是不能取胜与他,而卢啸天开始步步为赢,一招快过一招。忽见他一脚立定,上身猛然向前倾去,手中的利剑直直地就刺向了前方黑衣人的心脏。那黑衣人招架不及,长剑就刺到了他的前胸。可是,卢啸天的长剑就要刺入他心脏的一刹那,那黑衣人却消失不见了。   卢啸天吃惊不小,可他来不及分神,一个鲤鱼翻身,又忙用剑挡住后面飞身而来的三个黑衣人的长刀。   在他与余下的这三个黑衣人相战时,随后很快,他又看到了适才无故消失的那个黑衣人。那个刚才消失不见了的黑衣人又出现在了其他三个黑夜人队列中,与他们同时向他攻来。   下一刻,当卢啸天把剑又要刺入到一个黑衣人的咽喉时,那黑衣人也同前者一样,突然消失了,然后很快又在另一位置上重新出现了。   如此反复几次,卢啸天心中渐渐生起一丝焦虑。猛然间,他想起以前曾听人说过:倭人有一种武士,他们拥有一种神秘的武术,叫忍术,它同幻术一样,变幻莫测。其中有一种,便是那些武士能将自己的身形幻化无影,他们的身体能随他们的意念瞬间消失,而后又会神出鬼没地在瞬间出现。并且有这种忍术的武士,行踪非常诡异,常人无法得知。   看这四人功夫并不高明,但总会在关键时刻突然隐去,消失得悄无声息,随后又会马上显现,让卢啸天有些不知所措。   卢啸天一面用剑相敌,一面心下想着他们所使的是不是就是曾听人说过的忍术。正在思索间,一个黑衣人又从他面前消失了,突然,他右肩部一痛,那消失的黑衣人已在他背后乘机扎了一刀。片刻之后,他又感觉自己的前胸被人在空中重重地从上踢了一脚。连着两次受击,卢啸天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口内喷出鲜血,而此时,从上方踢他的那黑衣人才显出身形。   黑衣人将卢啸天包围,并将刀架在他身上,其中一个黑衣人提起刀,欲要处决他。卢啸天一脸冷峻,正眼看着他们。   这时候那躲在一旁观战了多时,而在不多前,卢啸天举剑要砍杀的那个坦胸男子,提着刀走过来,发出两声尖笑,用异样的口音说道:   “让我来处置他!”   那男人来到跟前,四个黑衣人跳开一旁给他让了地方。坦胸的男人走进了卢啸天,趾高气昂地看了他一会儿,嘴里发出冷笑,用不太流利的,却让卢啸天可以听得懂的话语,对在场的人说道:“此人好管别人的事情,并且不死心,竟然追到这里了!”继而他又正对着卢啸天道:“之前是我忽视了你,今晚差点儿就死在你手上!现在,让我送你上西天去见佛祖!”   卢啸天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只是抬眼瞪着他。那男人拧着笑,露出凶恶的眼神,举刀向卢啸天挥去。      ☆、黑夜      祺清他们家的宅院是方方正正的,占地有三分。此外,还有一个狭长形的院子,不足二分,那边堆放着一些柴草及杂物等,在离墙壁不远处还立着三根一人高的木桩,是卢啸天以前练武所用的,后来祺清就在这边练剑。   在卢家宅院后墙外有一块地,祺清的祖父祖母在世时,他们在这块地里种着家里平常吃的蔬菜。菜地里还有几棵花椒树,但在祺清他们回家来的前一年,花椒树受到霜冻全死了。在祺清他们刚从荆州回来那会儿,这一块菜地一直是荒着的。   后来祺清养了几只小鸡,她把荒了两三年的这块菜地的三分之一翻松,种上了给鸡吃的菜。而在她流汗干活的那天早上,她父亲卢啸天把她没有种完的剩下的那三分之二土地也给翻松了,分成了几小块分别种上了辣椒、白菜、萝卜、葱蒜等,现在这菜地里种的菜长得十分旺盛。   自卢啸天离家去了寿县,祺清和丹娘静心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一个勤于练剑,一个整日织布刺绣,时间就在日出日落中一天天过去。   这一天,祺清要给她的鸡喂食,到家后面的菜地摘菜时,遇到了寡妇二贵婶。这七八天中,二贵婶没有来她家里串门,她也有三四日没有见到二贵婶的面了。   “祺清哪,你爹回来了吗?”二贵婶从她家的菜地那边过来,叫住祺清问道,她的声音听上去不像以往那么轻松。   祺清在菜地里站住,说道:   “婶,我爹出门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回来吗?”王氏寡妇无不遗憾。   祺清看着二贵婶略带忧伤的脸色,自己的心里也觉得不那么舒畅。这两日,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心慌不安,自己又不知是为什么,而且,她一侧的眼皮也总是跳个不停。   “难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吗?爹爹为何还不回家来?……”祺清觉察到自己又开始乱想了,便摇摇头定了定神,低身抓起摘下的菜叶要回家去。   王氏寡妇站在这边地头,又说话了:   “祺清,明天翠竹要成亲了,你能不能过来帮我做点儿活?”   “翠竹要成亲了?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祺清吃惊地问道。   “唉!我们这样的人家,哪能像别人家三请九聘地大招大办呢?能简就简罢了!”王氏寡妇叹着气说道。   “婶,你要我帮什么忙?”   “咳,也没什么大的事,我想让你帮我到镇上买点米酒之类的东西,再就是明天,他们来迎亲前,把我剪的几张喜符贴到村里他们迎亲时经过的路上。”   “好!我把菜拿回去喂了鸡,就去你家。”   祺清爽快地答应了二贵婶,回家后喂了鸡,给丹娘说了一声,便到翠竹家,问清了二贵婶要她到镇上买办的东西数目,就到屯方镇上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祺清又到翠竹家去帮忙,直忙碌到那迎亲的人来了,又带了翠竹离去。翠竹跟着那些迎亲的人走后,几个过来贺喜的村里人也回他们自己家去了,二贵婶家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当祺清帮着二贵婶做完了所有的事情,也要回她自己家时,她看见送走了女儿,家中只剩下一人的二贵婶处在屋里独自伤心落泪。   祺清不忍心就此撇了悲伤的二贵婶直接离去,她又只好坐下来,陪了王氏寡妇半天。   在祺清回到家后,她的心里总是不能安定下来。她出出进进担了几趟水,又把打来的水烧开了一大锅,倒入澡盆洗了澡,又整理了自己的衣服。等她要睡觉时,丹娘已经安歇多时了。   吹熄了灯,上床躺下。夜,非常的安静,村里的犬吠声也已听不到了。祺清躺在丹娘的一旁,她可以清晰地听见丹娘浅浅的呼吸声。   躺了一会儿,她仍是无法入眠,一种心结在此时,在她心中排解不去。她又翻了身,静静地望着侧身入睡的丹娘。   “丹娘!”安静的夜里,发出一声轻轻地叫唤。   丹娘没有应她声。   “丹娘!”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   丹娘被叫醒了,她身子向祺清这边动了一下,懒懒地应道:   “嗯?”   “翠竹今天成亲了!”她的声音很小,带着感叹。   “嗯,我知道。”   丹娘调整了一下睡卧的姿势想重新去入睡,她白天埋头做了一天的女红,本来早已乏了,现在被祺清这么一打搅,睡意也去了一半。今天她虽然没有到翠竹家去,但那听去热热闹闹的锣鼓声,传到她耳朵里,也响了半天。现在,丹娘耳朵中似又响起了白天的鼓乐声。   “翠竹今年才十五岁!”祺清的声音中依然带着感叹。   “噢。”丹娘轻声应道。   “翠竹嫁到城里去了,她做了一个富人的小妾。”   “你昨天对我说过了。”丹娘道。   “那富人今天没有来,来替他迎亲的是他家的管家!” 祺清继续说着。   丹娘没有出声说话。   停了一会儿,只听祺清又叫道:   “丹娘!”   “什么?”看来祺清是不让她入睡了。   “以后,你也会嫁人吗?”   睡意昏沉的丹娘心中一怔:“嫁吗?也许再过一两年就会嫁人吧,能不嫁人吗?”   丹娘心中正想着,忽然,祺清从她身后伸手过来抱住了她的腰。祺清的这动作,使丹娘感觉到她自己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一下。   “我不想嫁人,我只想永远跟你在一起!”祺清像是鼓足了气说道,“丹娘,我们做现世的牛郎织女好吗?”   丹娘惊愕不已,要是别人,她一定会认为她是疯癫了。可是与祺清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知道祺清说话做事,一向都是极有分寸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晚祺清却会说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来。   尽管丹娘非常的惊愕,可她转念一想,认为这是祺清在跟她开玩笑,于是便道:   “别胡说了!”   而祺清却更紧地抱住了她,说道:   “我没有胡说,丹娘,以后我们都不要结婚嫁人,我们两人在一起共度此生好吗?”   丹娘的心被震动了,她用了很大的劲,才缓过神来。好久,她才移动自己的手臂拨脱开了祺清抱住她的手,并将身子向前移了移,冷淡地说了一句:   “我困了,睡吧!”   黑暗中,祺清看不到,背对她睡卧着的丹娘的面容。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惶恐之感,袭上她的心,浸漫到全身。她深深地感到自己突然地掉进了寒冬的冰窟,四面冰冷,再也爬不出来。   她缓缓地抽回自己的双手,仰躺在榻上,睁着两只失神的眼,望着无尽的黑夜。   夜还是那样的静,而她的心,在这黑夜里,有如江河汹涌翻滚的浪涛,难以平静。很快地,她开始自责起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祺清啊,祺清,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怎么会说了那样的话?……”   祺清僵卧在那里,一直没有去翻身,她身旁的丹娘的睡姿,也是那个样子一直没有动。不知何时,丹娘轻浅的入眠声,从祺清身边有节律的传来——她大概是睡着了。   夜在静静地流淌,而祺清内心的自责愈加强烈,她也更加悔恨起自己刚才对丹娘所说的话。   “我刚才究竟做了什么?!……原来,我只是按自己的喜欢做事,却丝毫没有顾及到她的感受、她的想法……   ……我太冲动了,竟说出这样愚蠢的话,吓到丹娘,让她内心不安。丹娘如此聪慧的女子,怎么会跟我这种人度过一生呢?……自己的感情,连自己都无法理解,又怎么希望丹娘去接受呢?……”   她的心里不停地自责、悔恨着。渐渐的,她的双眼被这强大的黑夜给缓慢地闭合上了,她那胡乱的想法也才渐渐地停息了。      ☆、祸从天降      夜在没有祈祷中移走了,正睡得昏昏沉沉的祺清蓦地醒来。她转头看向窗外,天色微微发亮。   轻轻悄悄地起身下床,到灶下烧了开水,在院中盥洗过后,来到屋内,见丹娘还面向里睡着,祺清走近床榻几步,轻声说道:   “丹娘,昨天我在翠竹家喝多了酒,回来可能说了些乱七八糟的糊涂话,那都是我脑子不清醒,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实难收回。尽管她怎样的后悔,怎样的想挽回昨晚她说那些混账话之前她和丹娘之间的情面,而今,她却是感觉到十万分的费力艰难。   她看丹娘睡在床榻上纹丝未动,又说道:“我到伏神庙上香去了。大概傍晚回来,你锁好家门,今天少做点儿活。”说完,从墙柱上拿过自己的剑,出门了。   丹娘听着大门开合又被关上的声音,才爬了起来。一晚上,她也没有睡好。现在,她心中因忘了今日是祺清母亲忌日而有点儿懊恼。她本来是想和祺清一起去伏神庙上香的,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经昨晚一事,她还一时无法向平日一样去面对祺清。——而祺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丹娘打扫了房屋,吃了点东西,又给鸡喂上了食。然后,进屋拿过针线,做起那件还未做好的衣衫。   但不知怎的,她心神总感觉隐隐不安。没做一会儿,丢下衣衫,坐到织机前,织起锦来。   正在她内心烦躁,静不下心来时,忽听家门外村庄里喧嚷之声四起,不知发生了何事。   丹娘起身来到院中,只听得从外面传来一片混乱声——有驴马的嘶鸣声,男人女人的喊叫声,老人和孩子的哭嚎声;村里的狗,也在发狂地吠着。这些声音越来越吵,并使她感觉到叫嚷声也向这里接近。   丹娘听了吓得脸色苍白,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正在她不知所措时,大门被人猛力地撞开了。大门内一下子水泄般,涌进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面目狰狞,手里提着带血的白晃晃的大刀,狼一样的贪婪的目光,全部盯到了丹娘身上;丹娘看到这一伙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哈哈,这小娘子长得这般水嫩,”一个方脸阔嘴,穿着黑衣和戴着黑大帽的为首男子开口叫到,“弟兄们,给我带回去,本大王正缺一个压寨夫人,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   “是!”两个穿短衣黑裤的男子,提着刀向丹娘走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丹娘慌急地问道。   “要你做我们压寨夫人哪,嘿嘿……”走过来的二人答道。   丹娘连忙后退,面对着这些闯进家里来的十几个强盗,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焉有抵抗之力?看来今天是必死无疑了,她想退到房里,拿到自己裁剪衣布的那把剪刀,了结自己。   怎奈还没有到房门前,就被那两个强盗挡住了。两个强盗左右抓住丹娘用细绳反捆了她双手,而后由其中一个强盗将丹娘一抱扛到他肩上后,踏步向大门外走去,任凭丹娘她怎样的挣扎叫喊,他们也不理会。那个强盗走到大门外面,把丹娘放到了他们的马背上,而其余的强盗又在她们家里,房里屋外搜索一番,把家里一些贵重的东西都抢走了。   这些从天而降的强盗,把七贤村洗劫一空,直到近午时才扬长而去。以前,安宁的小村庄,转瞬间满目疮痍:浓浓的黑烟夹杂着焦臭味,笼罩了整个小村,村子里遍地尸骸,以及沽沽流淌着的鲜血;死了的狗、死了的人,和还没死却身受重伤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各处;到处是残垣断壁,还有那些随处都能听得到的哭儿喊女、叫爹叫娘的凄惨声。   今日,是祺清母亲的忌日。祺清的母亲在祺清幼年时,就染病离世了,祺清已记不得母亲的面相。但每年的忌日,她会跟她父亲卢啸天,一起去庙里烧香悼念。   她母亲是病逝于外乡,在临死前留下遗愿,要卢啸天把她遗骨带回家乡。后来卢啸天顺从她遗愿,将其灵柩带归,埋葬于离家不远的伏神庙旁。   故而,每次祺清和她爹给她母亲上坟时,也定会去伏神庙上香,因为她和她父亲卢啸天相信:她的笃信佛法的母亲的魂灵,已在伏神庙为神了。   但这一次,是祺清独自一人在母亲忌日这天到伏神庙上香。二十多天前,她父亲卢啸天跟她说好,会在这一日与她一同去伏神庙的。但到了这一日,她还不见父亲归来。   祺清心里担心着出门在外的父亲,也放心不下家中的丹娘。给母亲上完香,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她就回来了。   她刚一踏进村子,便见到一副惨败的景象——村中房屋倾斜倒塌,墙土焦黑,路上寥落无人;再往前走,一路留有斑斑血迹;近旁的人家的柴门内,时不时传出呜呜的啼哭声。祺清她被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惊住了,拔腿向自己家跑去。   祺清呆怔地站在自己家的地方,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家中的房屋,全被烧毁了,只露着焦黑坍塌的土墙;地上是断柱残瓦和一堆堆的灰烬。今早还干净舒适的家,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   “丹娘!”   她大声地呼喊了好几声,但没有人回答她。   “丹娘!”   祺清哭喊着,爬进废墟,用手扒开一堆堆的灰烬、瓦砾,奋力找寻着。   可是,她寻遍了废墟里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丹娘的尸骨。她跪在地上良久,泪流满面。   仅仅半天多的时间,家中的一切都不见了——丹娘不见了,她饲养的鸡不见了,家里的花草果树被毁了。而且,她的爹爹至今也不见归来。   “爹,你在哪里?”   “丹娘!”   ……   在灰土堆中搜寻了好久,也跪了好久的祺清,突然爬起身来向外跑去,她要去向村里人询问丹娘的情况。她跑出去了几步,站在路口左右望去,二贵婶、辛氏阿婆她们的屋子被火烧了,她进到那里面,看不到她们的人。   祺清又转身跑向阿筱家,她进到阿筱家里,看见阿筱家的大门外到院子的地上一路留下了一滴滴的血迹,里面满院狼藉,门窗被毁坏,屋内面柜倾倒,一些粮食谷物还撒在了地上,这家里也是静悄无声,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祺清心胆俱焚,她又跑向自己家的废墟,望了那里一会儿,她双腿缓缓地跪到地上,眼神哀伤至极。   天色变暗了,祺清终于迟缓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她呆站在路口良久,而后踉踉跄跄向村子南边走去。   她孤单的身影在这凄惨的傍晚,失魂落魄地行走着,内心的悲痛绝望,简直要堵绝了她的气息。她眼中的泪水,也趁着暮色流个不停,而她没有知觉似的就那么走着。    当她经过一家门口时,从里面传来一位老人的悲泣声,祺清转过头,向那扇门里瞧去,看清是同村的范老汉在他家院中的树下哭泣。      ☆、上黑龙寨      七贤村有卢范两姓人家,范老汉是七贤村的孤老,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每日除了下地干活,回家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常坐在家门前的老树下,一面慢悠悠喝着茶水,一面与闲下来的村人唠嗑谈笑。即使大家都很忙,没有人与他闲谈,他也会独自坐很久,直到天黑才回家去。范老汉为人随和,是村里的老笑星。   现在,他双脚踩在一个小板凳上,两手举起紧握着一个绳套,那一圈绳子是系在果树的一个粗枝上。范老汉嘴里一边哼哼哭着,一边正伸长了脖颈,往那打了结的绳套里钻。   祺清见了忙两步并做一步,走过去拉住范老汉道:   “老伯,您不要这样!”   “还是让我死了罢!我老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那唯一的老伴,也被他们抢去了,我是靠它活着的,没有了它,以后还怎么活呀!”范老汉哭着说。   “您老不要难过,您的牛虽然没有了。但我这里还有二两银子,您用这点钱先将就着维持下生计,以后的生活,咱们再另想法子。”   祺清说着,把范老汉拉下凳来,将银钱送上。范老汉看着祺清手里的那点碎银,说道:   “祺清,这怎么行?”   “老伯,您不要推辞了,拿着罢!”   祺清劝老汉收了她的银子,然后转身解下树上的绳套。把小木板凳移过一旁,让老汉坐下后问道:   “老伯,您见了丹娘吗?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   “哎!”范老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今天早上,村里来了一帮强盗,有一百多人,他们骑着马手拿刀棍,到处抢劫、放火,我看见丹娘,被他们抢走了,当时不知你去了哪里?”   “您知道他们是哪里的强盗吗?”祺清又问。   “好像听他们说是黑龙寨的,哎,天下这么乱,到处是强盗,连七贤村也遭了殃,老天爷没长眼哪!”   范老汉又给祺清讲述起白天盗贼抢劫村子的经过。七贤村几乎遭到了灭顶之灾,很多人家,被抢劫一空,房屋遭到毁坏。村人死伤者十之七八,还有很多妇女,被抢掠而去。到现在,仍不见捉贼的官兵到来。   天色完全暗下去了,祺清洗去了手脸上沾上的泥灰。她不知道黑龙寨在什么地方,天黑了,又无处打听,加上行了一天路,祺清身心俱疲,就只得在范老汉院墙下露宿一夜,决计明日一早去打听。   次日早上,在祺清离开了范老伯家,走出村子时,她看见村人们用门板等抬着昨天死去的人,陆续到荒地掩埋。   当她走出了七贤村,才知道昨天遭受到抢劫的不光只是一个七贤村,听说还有附近的几个村子,同时遭到抢劫,惨象一样不忍目睹。   祺清一路行走,一路打听。可被问的人,没有一个知道黑龙寨的。她想到屯方镇上人比较多,就去了那里。   祺清到了萧条冷清的屯方镇上,进入路边的一家食肆坐下,要了一碗面,她向前面条凳上坐着的店主人问道:   “店家,您可知道黑龙寨在什么地方?”   那矮胖的店家听了,惊得一哆嗦,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祺清,然后问道:   “姑娘,你打听黑龙寨作甚?”   “我一个亲人被黑龙寨强盗掳去了,我想去救她!”   “我劝你还是回去罢,那黑龙寨人多势众,别说你去救人,恐怕你去了,也是一去不回。”店家挑着眉说道。   “那官府为何不去清剿匪贼,一再放任他们行凶作恶?”祺清又问。   “官府?哪个官府?你不知道吗?大隋朝已经灭亡不在了,刚在长安建国不久的李唐的大军,在我们洛阳这边和……”店家说着转头向周围瞅了瞅,继续道:“正要和也想着当皇上的王世充交兵作战,两家正忙着争夺城池,哪有时间去管这些事?”他说完站起身,走到高柜边,拨弄起他的算珠来。   “您说的也是,我们这些小民怎敢去碰惹匪贼呢?烦请您告诉我,黑龙寨在何处,倘若我不小心路过时,也好绕着点儿走。”   “这就是了,我告诉你,黑龙寨在那西边离此地三十里的白洼山上,你记着,可别走错路了,几月前,我的一个亲戚曾在那里经过,不但钱财没了,还差点儿把命给丢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祺清吃完面给了饭钱,便走出食肆,向白洼山的方向行去。   她一路逢人打听,来到这白洼山已是下午,她身体也已经非常疲倦了,躲在一块巨石后,远远观望山形。   黑龙寨所在的这座山,因其周围有好几座山与之起伏相接,所以山地面积很大。而白洼山,是这些山中较高的一座,山上林木很多,杂草丛生,为盗贼起了很好的掩护作用。   祺清躲在远处,偶见穿着黑衣的喽啰在山腰间穿行。等大概的看清了山势路形,她拿出早备的干粮,填了肚,然后就靠在山石后休息。   等她歇去了身上的乏气,抽出随身佩带的剑,偷偷地上了进山的小路。行不多时,突然从她身边窜出四个执刀喽啰,挡住她叫道:   “什么人?”   祺清看着面前这几个身高不等的喽兵,怒冲冲说道:   “快把丹娘交出来!”   喽啰们如何知道丹娘是谁,认为肯定是他们劫上山来的哪一个女子叫“丹娘”,于是哄笑一声,一个喽啰随口说道:   “丹娘?哈哈…,丹娘已做了我们寨主的压寨夫人了,你也想上去做做,还是想来喝杯喜酒呀?”   “哈哈…”其他喽啰跟着一阵大笑。   祺清听了怒不可遏,再不容他们多说,举剑向他们刺去,一下就刺倒了两个,另两人见状,撒腿向山上跑去,边跑边喊:   “不好了,有人闯山了,快敲锣呀!”   祺清追赶着那两人跑去,一剑又刺死一个,前面跑得快的一个转过了山角。祺清追上去,没跑几步,呼喇一下,身边围上来了三十多人,举刀向她砍来。   此时祺清心无畏惧,她放开身手,与众喽啰兵拼杀在一起,两招就结果了五个喽啰的命。   其他喽啰见状,知道来者不善,再不敢轻易上前,小心招架应付。祺清在山坡林木间,与这三十多人刀剑相迎,身形犹如一只矫捷的白面玉狐,上下跳转,挥剑自如。   一个喽啰小将,见众人都敌她不过,一个个倒下去,便跑开步,向山上去传报:   “报——报寨主,山下来了一个女子,身手了得,一连杀了我们十几人,她还说让我们交出丹娘,要不然就血洗黑龙寨,一个不留!”   这人高马大的黑龙寨寨主,正持了酒樽,拿着酒盏,在山洞里威逼丹娘,想要丹娘与他一同吃酒,可丹娘是左右不从。   寨主正无计可施之时,听喽啰小将来报,将酒樽在案上一置,道:   “丹娘?谁是丹娘?击鼓,让弟兄们同我一起下山,擒拿那女子。”   寨主说着,领了一百多喽啰兵气昂昂地赶去了。      ☆、在黑龙寨      丹娘知是祺清来了,心里一热,转而她又满心忧虑起来,心说:   “祺清,你怎么只身来救我,你难道不知贼寇的强大吗?我还正为你逃过一劫而高兴,不想你却来这里自投罗网。我死也不足惜,怎忍心你也跟着一起来送死。   祺清,你怎么这么傻呀!为什么要来这儿?贼寇如此众多,你来了还能平安回得去吗?……怎么办呢?今天,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吗?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来救我,我本是抱定了去死的心,现在我只想你能活着离开这儿,去过安稳的日子。”   丹娘急得是坐立不安,在这洞门外有喽啰兵把守,她一步也走不出去。   丹娘正在为上山来的祺清干着急时,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她的心马上紧张起来,眼睛只盯着洞门口。不一会儿,见进来一个男人,一身青袍,脚蹬皂履,年龄不过三旬上下,面目清瘦。   虽然这男子的穿着、神情,与这山上其他的强盗不甚相同,但丹娘还是惊恐地退到一边,警惕地看着来人。   “姑娘不必惊慌,周某并无恶意,请问姑娘,可曾在两三个月前,给洛阳城里张千户的‘福顺绸庄’卖过绣衣?”   丹娘看着她不认识的这个男子,点了点头。   “前段日子,在下在洛阳城里见过姑娘一面,得知姑娘绣工精湛,只恨再无缘相识。姑娘放心,周某一定想法救你出去。”男子温和地说道。   丹娘听他说见过自己,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她确实在洛阳城内的‘福顺绸庄’卖过自己做的绣衣,因此将信将疑。她在桌案边站好,说道:   “多谢您,请问,刚才从山下来的那女子可曾捕获?”   “我没有下山,也没有见到那女子的面,听喽兵说,她已负伤逃去。你认识她吗?”   丹娘又点点头。   “莫非你就是丹娘?”   “我就是,她是来救我的。”丹娘说道,她心中在想:“祺清受了伤吗?她伤得重不重?”   这位周姓男子,其实并不是黑龙寨的人,他是秦王帐下李将军的一个谋士,姓周名仲贤,家在离洛阳城不远的新安县。他与这黑龙寨寨主早年是结拜兄弟。那时,他的这位结拜兄弟张樯,还是一个富家子弟,后来,张樯他家中生了变故,便落草为寇了。   周仲贤最近听说到,他的这个结拜兄弟张樯在白洼山黑龙寨做了山大王。故而前几日,他在李将军面前自荐,想上山来说服这寨主归顺唐军。   可是等他到了黑龙寨,他才知道这寨主张樯,已不是他多年前所结交的那位怯弱的公子哥了。周仲贤上山几日,亲见黑龙寨胡作非为,残害百姓,张樯他们恶贯满盈,已是万夫所指了。   因此,周仲贤放弃了招降张樯及黑龙寨贼众归顺唐军的计划。暗中将白洼山上的情形,告知给已到洛阳城附近的唐军,与将军李真密定,寻机消灭黑龙寨。   昨天,周仲贤正在寨门处暗查山中关卡的布置,见寨主领着一百多喽啰兵下山,说是要发最后一次财。   周仲贤忙把此消息送出,但那时,李真将军正随秦王在洛阳城外与王世充交兵,无暇顾及这里。因而,此次消灭黑龙寨的计划作罢。   中午过后,张樯带着抢掠来的金银财物,和十几名女子回山。他把其余女子都赏给了众头目,只留了一个美人给他自己。   周仲贤一眼就认出了丹娘,两个多月前,他正在洛阳城张千户的绸布店,与张千户在店一角喝茶时,见一个四十左右的魁拔男子,领着两个年轻女子进店来,将几件新缝绣的衣服卖给张千户的绸布店。其中一位女子,便是这张寨主抢来的美人。   那时候在店中,周仲贤曾悄声向张千户的伙计打听过丹娘,伙计告诉他:他们已经来三回了,这些衣服,就是那个穿白衣碎花裙的女子做的。   周仲贤对在张千户的绸布店里见到丹娘的事,至今还记忆犹新,只是那次之后,再未见过他们。没有想到,今日那女子被他们黑龙寨劫到山上来了。   他在寨门外认出,被这些山贼抢来,要做压寨夫人的,就是他曾在绸布店里见过的那位女子。他于是把心思集中到丹娘身上,在一边看着丹娘,同时也小心地观察着看管丹娘的那些喽啰兵的举动。   当天在黑龙寨庆功的酒宴上,周仲贤不停地给张樯敬酒,说道:   “张兄可真是艳福不浅,得这等绝世佳人,小弟行遍天下,也没见有几个似这般美貌迷人的。”   周仲贤这话是在赞叹丹娘,但张樯听得是心花怒放,他哈哈大笑两声,一口将酒盅内的烈酒喝干。周仲贤又给他斟满酒,说道:   “只是小弟我担心,兄不能真正受得这美人福!”   张樯听了,眼一瞪,放下酒盅,问道:   “此话怎说?”   周仲贤摸了摸他嘴边新留出的两缕八字黑胡须,说道:   “小弟看这女子性格刚烈,兄若强行占有,怕她不会苟活于世,必会做出过激的事来,那样,兄将如何受得这美人福呢?小弟这样说,都是为兄考虑。”   “贤弟所言不差,以前得来的几个美人,也是寻死不活的,我也无计,不知贤弟有何主意?”这寨主烦了心,闷闷地道。   “这个说难也难,说不难也简单。只要兄对她以礼相待,并好言相劝,对她言说兄将要投靠唐军,将来天下平定,兄也会得个一官半职,到时候便能封妻荫子。如此一说,谅她怎会不动心?兄每日再动之以情,不消十日,她必会感念兄情,顺从于你。只是怕兄耐不住这几日啊!”周仲贤慢条斯理地说道。   “咳!为这美人,别说十天,二十天我也等得,老兄我是个粗人,不懂得怎样哄女人,到时还请贤弟代为相劝。”   “这个,小弟乐意效劳。”周仲贤忙道。   “好,哈哈…”张樯于是找来另一女子,饮酒作乐。   今日,这张寨主酒醒后果真听了周仲贤之言,在山洞内对丹娘好言好语,伤透了脑筋地相劝。然而,丹娘始终不为他所动,正在张樯进退两难时,祺清打上了山来。   周仲贤乘着那寨主带了喽啰兵出去之时,进到这洞内来见丹娘,并对丹娘言说他将设法救她出去。   那寨主受了以往的教训,怕一不小心再失去一位美人,于是耐着性子等,他不仅让周仲贤每日过来劝说丹娘,他自己更是拿出以前抢来的好宝贝,来诱劝丹娘。而丹娘她因有了这周仲贤在寨主身边的周旋和解围,暂时保全。   过了五日,唐军有了机会来攻□□龙寨。而在唐军前来攻□□龙寨之前,周仲贤已将白洼山黑龙寨详实的内情暗中送出,告诉给了唐军将领李真。   当李真派人攻山时,周仲贤就与唐军里应外合,将黑龙寨贼众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日之间,尽数剿灭。唐军不费吹灰之力,不伤一兵一卒,轻易地歼灭贼寇三百七十八人,没有一个被放脱,黑龙寨从此被连根拔除。   周仲贤把丹娘带离黑龙寨,来到安全的地方,问道:   “丹娘,你家在何处?”   丹娘弯腰施了一礼,道:   “感谢郎君救小女出深潭,小女住在洛阳城外北面的七贤村。”   “好,我送你回去。”      ☆、在山神庙(一)      丹娘来到七贤村的家门前时,她所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家里的房屋已然被烧毁。不但祺清他们的家被烧毁了,和祺清家相连的几户邻家的房屋也被烧去大半。   找不到祺清,不知道现在祺清去了哪里,也不见邻居二贵婶她们的身影,村子里静寂无声,丹娘站在那儿正吃惊地张望时,她看见从村子北面走来范和二一家三口——范和二夫妇和他们九岁的儿子。   在村子里丹娘和这范和二一家算是比较熟的了,因为祺清他们家的那几亩田地,正是租给这范和二耕种的。以前,丹娘常听卢啸天夸赞这范和二做农活很能干,很能吃苦,说他身体生龙活虎般强壮。他的妻子胖而有力,也是干活的好能手,不比村里的那些男子弱。可是几日不见,他们一家人的形体好似脱换去了几套冬衣般消瘦下去,面色看上去十分的萎黄。   见他们胳膊上各自挎着个包裹,丹娘走上前,说道:   “婶,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你们看见祺清了吗?”   范和二的妻子看着丹娘,一脸疑神疑鬼的样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范和二走到他妻子前面,对丹娘说道:   “这村子里住不下去了,死了这么多人,常听到人说晚上在闹鬼,孩子和他娘一天到晚害怕得不得了,我们要离开这儿去到城里找口饭吃。丹娘,你给祺清她爹说一声,他家的田,我们以后不再租种了。”   范和二说完,和他妻子儿子向前走去,丹娘忙又问道:   “和二叔,你看见祺清了吗?”   “祺清?没看见。哦,我想起来了,山贼来抢劫村子的次日早上,我们看见祺清早早离开村子走了,那以后,我们谁也没有看见过她。”   “那你知道二贵婶的情况吗?”丹娘忙又问了一句。   “她的房屋被烧毁后,就不见她了,可能是去投奔她女儿翠竹了吧。”范和二说完带着他妻儿去城里了。   “丹娘,你家已毁不能住了,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你的家人,我们以后再慢慢寻找。”周仲贤走到丹娘跟前说道。   祺清到黑龙寨,来救自己时受了伤,现在生死未知,丹娘想来心里一阵阵难过。她知道祺清那天出门前,带的银两不多,后来又是带伤逃走的,心中十分地放心不下。看了看残垣断壁,此处已不能存身,她只得随周仲贤暂时离开,去往离这几十里的周仲贤在新安县的家。   而五天过去了,也还是没有打听到祺清的消息。丹娘不知祺清在何处,时刻为她担心着。   距离上次回村子过去九天后,丹娘第二次来到七贤村时,她眼前看到的还是跟上次来时所见到的一样,家里没有清理过的痕迹,也不见卢氏父女二人。   此时,丹娘忽然看见翠竹的三婶身体颤巍巍地向这边走来,她忙走上前去,说道:   “婶,你身体不舒服吗?”   三婶暗浊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继续向她自己家那边走去,说道:   “我刚从镇上郎中那里抓了三服药回来,丹娘你还好啊?”   “婶,你看见祺清了吗?”丹娘问道。   三婶淡漠地又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道:   “祺清?我没有看见她。”   之前,她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而今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挎着破篮子,篮子里放着三服纸包的她希望能治好她病的药,无精打采地向她家那边走去。   丹娘敲开了另一户人家的门,但还是没有祺清的消息。陪着丹娘一起到这里来的周仲贤走过来,对她说道:   “丹娘,明天我要去长安了,你可愿意随我一起去?你的家人,我到长安后,会继续派人来打听寻找的。”   此时,丹娘已无去处,她只好再次随周仲贤离开。然后第二天,同周仲贤一家去了长安。   在祺清进白洼山,闯入黑龙寨,去营救丹娘的那天下午,她被黑龙寨乌合之众二百多人,围困于山腰之地。她与那些贼寇厮杀酣斗了多时,虽然,杀伤了喽啰几十人,可终究是身单力薄,不能救丹娘出那狼窝,甚至于她连丹娘的面都没有见到。   后来,她自己的体力,被敌寇慢慢耗尽,身上多处受了刀枪重伤。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她瞅准一个空隙,跳出包围,靠着一根藤蔓,越过二丈多宽的山涧,逃离了黑龙寨。   只是,她因流血过多,再者迷了方向,在晕晕昏昏地跑到山下时,几度要昏迷,幸有一位好心的农妇收留,她自己才免一死。   由于天气炎热,她受了刀枪的伤口发炎溃烂,再加之过度的劳累,她发起了高烧,体温一直持续不退。她自己在那好心的妇人家,将养了七八天,等到身体稍有了好转,能走动了,她又匆匆跑出来,寻找丹娘。   可是找了这么久,她找遍了白洼山,以及附近的大小山头和乡村,也没有找到丹娘。她也曾跑回了七贤村的家,也曾询问了村里的人,可是他们也没有见到丹娘。之后,她又去了丹娘有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但都没有丹娘的影儿。   “难道丹娘已不在人世了吗?”想到这,祺清全身打起冷颤。她试图想紧一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可身上单薄的衣衫,丝毫不能给她增加一点温度。   她满身疲惫,也没有找到丹娘。她的一颗心,像绷到极致的弓弦,渐渐失去了张力,变得萎缩。   现在,正是炎热的五月,石榴花开得正艳。上方,白亮的日头,正直直地照在她头顶。但祺清只感觉,那山道边的野石榴花及头顶上的太阳,此时没有一丝的温度,只是那么刺眼地照耀着她,和周围的一切一样,无声却嘈杂。   是的,只有她一人,孤独地行走在这山道上,只有一个人,好像她是这世间唯一的还活着的人。   周围的一切都失却了颜色,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可她又不愿让自己疲倦的双脚就此停下来。她不停地走着,心中一个声音不住地叫着,那是她呼唤丹娘的声音。   一座石阶高门挡住了她前行的路,祺清停下脚,向上看去,这是一座山神庙。木质的庙门破旧得早已裂开了许多条缝,宽处可以探进去一个拳头。透过宽大的门缝,向庙内望去,里面旧墙旧瓦,像是好久没有修整过了。   尽管此庙宇很旧,却是很大。在这四面少有人烟的地方,这寺庙,俨然是独霸一方的主人,神秘中又带着强压之势。   祺清走上了石阶,推开沉重的庙门,走了进去。   庙中殿内的情形,还是跟外面一样的破旧不堪:白石凿制的神像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本是黄色的帷幕,大部分已褪尽了颜色,破碎成条条缕缕的布条,和蛛网一起悬挂在殿内;地面上坑坑洼洼,先前铺砌的方形石砖,不是缺少就是破损不全了。   祺清在铺着一堆干草的殿柱边坐下,背靠了柱子休息。她腹中饥饿,喉咙内发干,可是她想动一动,寻找食物吃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倦怠地闭了眼,仰靠在那儿。   正当祺清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时,几声马的鸣叫将她惊醒了。她猛地睁开眼,竖耳细听。凭着庙门外传来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可以猜测,来者有二三十人左右。   “莫不是山贼?”祺清心里想着,身子已快速地跳到神像背后,藏了起来。   一会儿,有两个男子走进来,在殿内环视一圈,复又走出庙去。不多时,又听到声音,好像是从庙门外涌进了几个人来。   祺清透过大殿的窗格向外看去,那从庙外进来的几人,没有牵马。观察他们的穿着,与黑龙寨的山贼不一样,其中四人穿的是兵服,为首一人,所穿的是那明黄黄的铠甲,另两人穿着普通的衣袍。而那些没有进庙,在庙门外立着的二十多人,衣着也是很混杂。再看庙内那四个穿着兵士衣裤的人,收束一样的不齐整。   “山贼与官兵混在一起,也不知干甚事?”祺清心中想着。      ☆、在山神庙(二)      那些人在那时没有进入大殿内,而是在大殿外台阶上背身坐了下来。从殿内神像后看去,只看得到他们的背部和侧脸,却听到那个穿着黄色铠甲的人说道:   “你果真看清楚,来人是李渊的女儿?”   “一点也不错,当初我们与她娘子军交战时离得很近,我看得是清清楚楚。自家兄阵亡后,我就没有忘记为兄长报仇雪恨,她的相貌我岂能忘记!   虽然今日,她改头换面穿的不是将服,但我一眼就在街上认出了她。悄悄跟在了他们后面,直到他们进了客店吃饭,我就匆匆赶过来给您报信,还担心着赶不及到山上去见您,就让他们跑了,没想到竟然在这半道上会遇见将军您。”另一个穿着土棕色衣服的男子说道。   “她带了多少人马?”穿黄铠甲的人问。   “并无大队人马,男女只有八人,而且都是乔装打扮。” 穿着土棕色衣服的男子答道。   黄凯将军兴奋地站起来,说道:   “好!真是天助我也,李世民大军夺我城池,折我兵卒,这仇即使跟他报不了,也可以拿他李家的人来报,以泄我心头之恨!”   “将军,听说李世民的这个姐姐平阳公主,不但武艺出众,而且还善于排兵布阵。自李家反叛以来,她带兵作战、攻城掠地的能力不在李世民之下,她们李家能有今日的天下,也有她三分的功劳。只是,她本该据守在山西北部的大后方,今日不知为何突然会显身在此,我看将军你还是小心行事为好!”另一个穿灰绿色衣衫的人,走过来插嘴道。   那被叫将军的人,听了这后面人的话,又坐了下去。   那穿土棕色衣服的报信人,见黄凯甲将军疑虑起来拿不定主意,又说道:   “据小弟观察,他们一行人轻装简行是往回赶路,因此我想,那平阳公主不是来助李世民打仗的,有可能是思夫心切,偷偷离开她的营地娘子关到这儿的,将军不必担心。”   “是么?”黄凯甲将军一听,又来了精神。   “将军不知,这公主驸马姓柴,现在是在李世民帐下带兵,他们夫妻二人常常聚少离多。看这公主行踪,想是她丈夫得了病或是怎么了,才千里迢迢到这探亲了。现在想是已相会完了,要返回她的关营。将军,您可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呀!”报信人道。   “且莫管她到这儿的缘由,那李世民夺我城池,害得我无处可去,此仇我正无处可报,今日她区区几人,我岂怕她不成?你们看着,我定要用我手中这双铜锤,取她性命,跟她报我与李家的仇!”   “将军说得是,以您的英勇威武,一个女人算什么?今日,他们若返回山西,必经此路,我们如在此处埋伏,必然生擒于她,时间紧迫,望将军早早准备!”报信人催促道。   “好,先派两人把马都赶到附近林里藏好了,你,到前面路口守望,等他们接近这里,马上传信。其余的人,随我一起到庙外隐藏,我要瓮中捉鳖!”黄凯甲将军吩咐身边的人道。   “好!”   “是!”   那几人商议完,出了庙门,连同庙门外的几十人都蜂拥而去。   顷刻间,庙内外复又安静下来,祺清从神像后面出来,落到地上,坐在了原先所坐的那堆草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从窗外射进,照到了她身上、脸上。她感觉这光亮,照得她心里难受,于是不由得站起了身,向大殿门口走去,她想离开这里。   不过,还没有走出几步,她就止住了脚步。因为,她又听到了马蹄声和脚步声在庙门外响起。   “还是等这些人离开了再走罢。”心里想着,身子已隐到神像后。   停了一会儿,庙门打开了,走近几个人,祺清懒得再向外去看。不过,听那脚步声向殿内走进了,一个女子,轻柔而又带一丝威严的声音响起:   “今天,就在这里歇宿吧。明天一早再赶路。”   “殿下,外面山道上那么热,这庙里可真凉快。来的时候,我们怎么就没看见有这样一座庙呢?”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说道。   “王子强,我说这山上有一个庙,你还不信,现在肯信了吧?”另一个男子有点儿尖细的声音传来。   “韩六,你又不是本地人,你怎么知道这山里有庙?”是一个女子中气十足的声音。   “这庙在这山的前面,来的时候,我们是从山后面绕小道过去的,庙墙在高处被树木山石遮挡了,我们没有看见它。等到我们走出这山,行了约五里路时,我回头见这山梁处怎么有一只鹰翅搭在山石上呢?细看是一座屋顶,看那一溜绿色的瓦片,就猜到这里是非庙即观了。”   “你眼神可真能吓死人,我们走出那么远,你都能看清这庙顶上的瓦片,你那什么眼呢?不会穿过了墙去,把人家墙头后面的也给看透吧?”那个清朗声音的男子又说道。   “我的眼睛能看清很远的地方,你不是早知道吗?不过穿墙而视的那能力还没有!”那叫韩六的道。   “殿下,时候尚早,要不我到附近逮几只山鸡、野兔,给您预备晚膳?”那个清朗的声音向神像这边又近了点儿。   “不用了,子强,现在时局还未稳定,这里还没有完全平定,万事还是要小心为好。再说,还有神明在上,在它这里,怎好随便用荤?晚膳就随意一点,用带着的干粮充饥就可以了。”   祺清心道,此女子就是平阳公主了。   在门口处的另一个女子有点儿高亢的声音说道:   “殿下说得是,我们才不久在那小店吃过饭,现在还不觉得饿,倒是有些口渴,我刚才见这庙内那棵树上结了几个果子,韩六,你就爬上树去,把那几个果子摘来给大家解解渴,——子强,你的山物就留在以后吃吧!”   “好,等回到营地去了以后,我再给你们烤山鸡,既然现在大家都觉得渴,韩六,你就去爬树摘果子,我再去给殿下找点儿水来。”   这王子强刚说完,忽听庙门外一声大喊,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喊道:   “来呀!把他们围住了,一个也不要放走!”   祺清听这声音,是那铠甲将军的喊声。   “不好!”   平阳公主叫了一声,忙到殿门外。却见从庙门外一下子进来三十多人,个个手持兵刃。看他们的这阵势,像是早已埋伏在此。      ☆、山神庙(三)      平阳公主的男女护卫看到庙门内突然闯进那许多人来,都很快地移了步,一齐站到了公主的身旁,并暗中握紧了兵刃,警惕地护在公主身边。   只见,刚才跟平阳公主说话的王子强走上前说道:   “大王,我们只是几个匆忙赶路之人,身上没有多余银两,还请大王行个方便,以后得空,定来孝敬大王!”   “哼哼!我是来取尔等性命,谁要银子?”   “我们只是普通良民,与你等素不相识,为何平白无故地来索命?”王子强又道。   “哼!别装了,你们李家的人,不管是男的女的,主子还是奴才,我遇见了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们是什么人?”在一旁静观的平阳公主开口问道。   “嘿嘿!我乃奔雷手武鹏是也!”   “武鹏?!”公主和她身边的人,俱都一惊。   “原来是奔雷手武鹏,听说几个月前,我弟秦王破赵县城之时,作为守城副将的你乘乱逃走,不想逃到洛阳,躲在这里。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也该清楚现今的形势。隋炀帝杨广暴虐无道,劳民伤财,致使天下民怨沸腾,战乱四起。隋朝天下的气数已尽,我父皇代而取之,是顺天意、应民心。你们这些隋朝旧将,该当认清天下大势,早日归降我大唐。为何至今执迷不悟,还在这作乱呢?”   公主语气委婉,且如此费舌,是因为她此次到这边,也听说到了有关这武鹏的一些事迹——   这武鹏曾是隋王朝的一员猛将,力大无穷,能举起百千斤大鼎。手中所使的铜锤,动起来快如旋风,人莫能挡,在秦王不久前的战场上,他曾用他手中的铜锤,打死了秦王的几员将领。那时,秦王帐下的兵士们一度闻到武鹏之名,便吓得胆战。   后来,秦王让他麾下的一支劲旅对那守城的隋军故意示出败退了的假象,而在敌军出了城来追击作战时,秦王采用迂回包抄之术,派出两路骑兵,转到敌军后面发起进攻,敌军没有防备,阵形大乱,唐军从而打败了敌军,并进一步攻占了城池。   那武鹏见他主将已死,城池也失守,在强大的唐军面前,势单力薄的他只带着几人逃走了。   因此,公主如此小心地说话应付,也是怕激惹了他,不好对付他手中的那两把铜锤。   “这天下是姓李还是姓武,让我手中的这锤子来说了算!”   奔雷手武鹏又嚷了一句,就抡起他手中的两把大锤向公主砸来,站在公主身边的人忙迎了上去,挡住武鹏;而武鹏所带来的人,见了也冲杀上来。双方立时陷入混乱的厮杀之中。   虽然双方人数悬殊,那武鹏带来的人也个个是身强力壮,如狼似虎,然再看公主这边的人,也不是泛泛之辈,那三个男的还有四个女的,他们的出手是又快又准,而且每个人脸上都无惧色,他们手执着各自的利刃对武鹏一行人左右敌挡,可以看出都是些久经沙场之人。   要是这样相斗,平阳公主的几个手下也不消片刻,就能把这些残兵败寇都给击败了。只是奔雷手武鹏手上使的那两只加起来重有五六百斤的大锤,势大力重,在他手里是左右开弓,挥动自如,招架它的人一个不慎就会皮开肉绽,脑浆涂地。公主这一方的人,渐渐敌他不住了。   那武鹏也只是看准了公主,把其他人留给手下,他自己使出千斤之力,步步向公主逼来。   平阳公主不能硬碰硬,渐渐退到了大殿内,藏身在神像后的祺清,对殿内殿外的情形在暗处看得真切。看那公主面色潮红,口内轻微喘着气,已然是体力不支。   他二人就在这殿内相斗,男的使锤,女的使剑,一个刚猛无比,一个气力有限,二人相战正如那狂风吹劲草,那棵草将要被吹折。忽然,那武鹏把他向上抡起的两只大铜锤,两向内一夹击,只听得“砰”一声,这公主手上的动作稍一迟缓,她手中的剑,瞬间断裂为两截,断裂的一截剑头掉落到地上。   平阳公主吃了一惊,而外面正在与那一伙败寇相杀的公主属下,听声见状都喊了一声“公主”。然而,他们被武鹏手下围着,一时抽身不开。   在这紧急之时,平阳公主只觉眼前一晃,一个身影无声地落在了她的前面。   那武鹏也被这突然出现的人,惊了一大跳,待他看清来人是一个女子时,便放宽了心,叫了一声“也来送死!”,就擎起右手里的铜锤,向对方面门砸去。   祺清见他大锤有如泰山压顶般落向自己,她轻轻一闪,退到一边。而就在她刚移开一步后,“砰”又是一声巨响,她身后的供案,被那铜锤砸为两半,斜倒在地上。平阳公主在此时,也已退开到另一边。   武鹏见自己一击未中,又转身将左锤向祺清抡来,但他这一锤却是虚的,他料想这一锤打去,对方必会向右躲闪。因此他左锤刚出,右锤也紧随其后,并把力量也暗暗加在了右锤之上。   谁知他在这儿动心思,祺清也在动心思。所以,他没有想到在他的左锤向祺清砸去时,祺清把身子向下一蹲,接着一个扫堂腿向他而来。   武鹏慌忙间避开了祺清的这一横扫,可他身子还未站稳,早已立起身的祺清,一脚就踢到他左肋下。而武鹏他已把大半的力量,都贯注到了身体的右侧及右锤上,在祺清避开他的攻击后,又加一脚,不仅使他刚才的一锤落空,他的身体也就势向右倾去。他左右力量分配失衡,已不能拉回倾倒的身体到立式,一下子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祺清紧跟着上前一步,用剑抵住了武鹏的咽喉,淡淡地说道:   “你出手也太狠毒了!”   外面那些武鹏的手下,到此时,已被公主的属下杀得大半,公主走到殿门口说道:   “武鹏已被我们拿下,你们还不停手吗?”   剩下的那些人,见他们的领头武鹏被捉住了,一个眨眼,都逃之夭夭。公主属下两个离殿门近的男子,跑进殿内按住武鹏,掏出绳索去绑缚。   祺清这时候方收回了剑,转身向殿门外走去,平阳公主忙跟上,叫道:   “女侠,刚才承蒙相救,多谢了!请留下姓名,以图相报!”   可是,祺清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一般,继续往庙门外走去。   “殿下,她怎么……”公主身边一位女随从有些不满地说道。   “张永、韩六,你二人跟着她,打听出她的底细,再向我回禀。”公主道。   方才按住武鹏的两个男子,听见公主说话,走过来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武鹏已经被捆绑住了,到外面去追赶那些贼寇的两个女子,也返回庙内了。那子强,拉着武鹏问道:   “殿下,他怎么处置?”   公主看了看嘴中还在漫骂不已的武鹏,说道:   “此人虽有勇力,若不为我所用,留着将来后患无穷,推到庙外处置了吧!”   子强听了,同那两个女子将武鹏推拉到庙外,找了一个离庙宇稍远的地方,结果了武鹏的性命。可怜那武鹏浑身是劲,力大无比,千夫莫挡,却失在一个小小女子,一招半式之下,岂不冤哉、痛哉、悲哉?      ☆、跳崖      第二天,太阳升起后,被平阳公主命令前去打探祺清底细的张永回来了。   “怎么样?打听明白了吗?”一身简装穿扮的平阳公主问道。   “回禀殿下,我和韩六两个人,自昨天傍晚一直跟到现在,也不知那女子是何处人氏,又怕殿下您久等,我先回来复命。”张永一脸倦怠地说道。   公主听了转过身去,背着双手,面看着神像说道:   “没打听到?那你们一晚上都在做什么?”   “回殿下,自那女子离开此庙,我和韩六就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只是,她在山路上走走停停,也没做什么,天黑后,就靠坐在一株树下一直没起来,我和韩六也在离她不远的一棵树下坐了,边休息边观望。   今天早上我们醒来,不见了那女子,以为跟丢了,结果,见她在一条溪水边喝了几口水后,便爬到山顶,坐到一块大石头上,什么也不做了。我让韩六在那儿守着,自己先回来向您请示。”   张永把经过告诉了公主,就等着公主发话。   “她哪儿也没去,只在山间游荡吗?”公主想了一会儿问道,“离这儿有多远?”   “约有少半个时辰的路。”张永答道。   “你在前面引路。”公主转身便走。   一行人随公主离开了山神庙,直奔祺清所处的另一个山顶而来,张永边走边说:   “殿下,我看这个女子非常古怪,我们军营中已有很多俊杰,她恐怕不是殿下您所要的人才,殿下何必为她而误了归期?”   天亮后本应该上路的平阳公主,不急着去赶路,却是出了庙门,要去找一个古怪的乡村女子,这让张永及其他人都无法理解,他们劝公主道:   “殿下,我们娘子军营中已经是人才济济了,而那女子看其相貌衣着,也只是平常民家之女。她能够取胜武鹏,可能是武鹏一时大意,不小心造成失误,才让那女子偶尔侥幸取胜的。况且,她又对殿下您很是傲慢不尊,我们不值得为这么一个行为异样的乡村女子,耽误了归期。”   公主一面牵着马向前行走,一面说道:   “她武功之高,身手之敏捷,是本宫亲眼所见,而且此女子虽年不及二十,竟然有胆量跳出来去战武鹏,这样的人,正是我娘子军所要招纳的,何况我父皇建国未久,急需这样的英才。至于她行为怪异,说不定另有隐情,岂可因她一点小小的瑕疵,而弃之不用?”   众人跟随公主把他们各自的坐骑都拴在了山道旁的树上,然后登上山顶,躲在松石后面观望祺清的韩六,看见公主他们上来了,跑过来说道:   “殿下。”   公主望着前面不远处的祺清,问道:   “她一直在这儿吗?”   “是的,她在这已有一个多时辰了,殿下……”   韩六还要说,平阳公主将手一摆,示意他不要说了,然后公主继续向祺清走去。平阳公主他们刚走出了几步远,还没到祺清跟前,忽见祺清从她坐着的大石头上站了起来。   祺清目视前方,一步步向前走去,走到了这山顶的最高处,在她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她脚下是万丈深渊。   “不好,她要跳崖!”公主失声道。   公主的话刚出口,其他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王子强一个飞身,猛地向祺清那面冲去。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祺清已经站在了悬崖的最边缘上,却见她身体向前一倾,依然跳下。   就在众人失望之时,已到祺清身后的王子强,奋力将他手中的马鞭向前一甩,在他力量的掌控下,马鞭缠住了祺清的一只胳膊。然而,王子强被祺清下坠的力量一拉带,他也扑向崖边,居后的众人又是一惊。   眼看着也要坠下山崖去的王子强在慌忙中,用另一只手扳住了他身边的一块突石,止住了下坠的势头。趁着这机会,赶到的其他人忙过去,拉扯住了祺清的胳膊,七手八脚把她拽将上来。   祺清踞坐在地上,抬头木然地望着这些救了她的人。   “恩人,你有什么想不开,要走这条路?” 公主说道。   祺清望了一眼她面前的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公主,而后低了头,苦笑一声说道:   “我没有想到,会把你们引到这儿来。我失去了最亲的人,活着,对我来说已无任何意义,你们又何必救我?”   公主屈腿蹲下,扶住祺清的肩膀,说道:   “你亲人怎么了?可以跟我说说吗?”   祺清的双眼湿润了,她伤心地说道:   “二十三天前,她被强盗捉去了!”   “既然是强盗捉去了,你不去救他,为何要轻生呢?”已经站起来的王子强,收起了他的马鞭在一旁插嘴道。   公主看着祺清苦痛消瘦的模样,接着问:   “二十多天前捉去的,那他现在怎样?”   “我去救丹娘时受了伤,再去时,那儿已经被官军铲除,山寨也被烧毁了,我没有找到她。”   “那山寨离这儿远吗?你说的官军是不是我们唐军?如果山贼已经被剿灭,你亲人有可能也被救了出来,你又何必轻生?”公主又道。   “我找了她半个月,也没找到,想是她已经被贼寇所害了!”祺清说着她的眼泪也终于流了出来。   “在没有见到尸首之前,还不能十分肯定你亲人已经遇害,倘若你亲人还在世上,而你这样死了,岂不可惜?”公主道。   “如果贼寇是被秦王殿下的军队所灭,那就好找了。”王子强又道。   “这样,我给我弟秦王写封信,让他派人查一下,也许会查到你亲人的下落。”公主说着拉祺清起来。   祺清听了公主他们的劝解,好像看到了一点点希望,她点点头。公主见她同意了,又说道:   “你先跟着我,等我弟秦王那边的消息。”   祺清又点了头。平阳公主于是就地写了一份信,派韩六去送交给秦王。   秦王见到平阳公主的信后,当即唤来负责那次攻山清匪的主将李真,李真回去调查后回禀:已经在次日早上,把山中贼匪劫去的妇女全部放回,并查看当日下山妇女名址,并无有个叫陈丹娘的女子。   其实,当日主将李真攻山时,与李真里应外合的周仲贤,在张樯带人出去抗击唐军之时,带着他的几个人偷偷地潜回丹娘所在的山洞去,杀死洞门口的两个看守丹娘的喽啰,带丹娘离开了那黑龙寨,到一个安全所在。然后周仲贤在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完后,就领着丹娘离开了白洼山。可是,丹娘回到了七贤村,却没有找到祺清。   而在那更早之前,秦王李世民领兵刚到河南之境时,闲赋在家,尚没有官做的周仲贤,专程前去拜访了秦王的将领李真,希望李真在秦王面前引荐他。李真与周仲贤曾经相识,知他也是个饱学之士,见了周仲贤后,李真暂时让周仲贤作了自己军前的一名谋士,为他效力,想等以后有机会,再把周仲贤推荐给秦王。   不久,李真被秦王授命,要他负责消灭洛阳城附近那些存在着的隋朝的小股残余势力,以及方圆内一些小山头上不太壮大的山匪贼寇。周仲贤听说后,就向李真自荐,他要去说服白洼山黑龙寨的张樯,投降唐军,先立一功。   而在唐军攻到山上时,周仲贤早已救出丹娘离开了黑龙寨。所以,当日兵士剿灭贼匪后,清点被劫女子姓名人数时,无人知晓丹娘。   再后来,就在黑龙寨被消灭十天后,周仲贤因秦王向朝廷的举荐,去了长安,故不在秦王询察之列,丹娘到底还是无人知道。      ☆、绣娘      丹娘被周仲贤救出黑龙寨后,先后两次到七贤村的家里,但她没有见到祺清,也不知祺清的去向。这中间有许多的缘由——   丹娘两次回村,都是坐着周仲贤马车来的,到了村子里,看见过她的人很少,这是其一。其二,丹娘第二次来村子时,之前村子里有四五人,其实都见到了祺清回村子找她,可那些曾见过祺清的人,在丹娘去村子的那天都下地去了,她没有打听到祺清的消息。   其三,祺清回村子寻找丹娘下落,因为村里人都没有看到丹娘——翠竹的三婶是见到了,不过这三婶没几天就亡故了,而丹娘见过的另一人,祺清却没有打听到她那里去——祺清因而不知丹娘来找过她。   再后来,周仲贤派去打听的人,也打听到祺清在之后,曾在村子里露过面,可不知她后来去了哪里。   而在当初,丹娘在黑龙寨还没有脱身,祺清去寻救她时,被黑龙寨贼寇所伤。身上多处受伤的祺清,栖身在山下的一个农妇家里,她背部伤口溃烂,流脓不愈,持续的高烧不退。她将养了八日,等伤势有了好转,再去那黑龙寨时,丹娘已不在山上了。   祺清寻遍了山上的大小山洞,附近的山头,没有找到丹娘。当她又听人说,被山匪捉去的女子,被官军救出放回时,她又忙跑回家去,可哪有丹娘的影子?向别人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   祺清于是又跑到白洼山一带,白天黑夜地寻找丹娘,直到平阳公主劝慰她,她才存了一点希望。   在山神庙,一心等候消息的祺清,听到返回来的韩六说,没有查到有关丹娘的任何情况时,她的心又一次地沉下去了。平阳公主叫退了韩六他们,走到祺清身边,劝她道:   “即使暂时打听不到,你也要抱着希望慢慢寻找,说不定你的亲人,也在哪个地方打听你的消息呢!”   祺清很是伤痛,听了公主的话,她又想起她的父亲来,自她的父亲外出后,到现在不知去了哪里。跳过一次崖的她,忽地才想到:自己怎么能抛了爹爹去死呢?——她不可能再去死一次。   况且,平阳公主一行人为了她自己,已在此处滞留了一天,她自己觉得再寻死觅活,也有些不通情理了。   于是,尽管想着丹娘凶多吉少,生存的几率已不大,她还是存了一点儿丹娘还活着的渺茫的希望,随平阳公主去了公主在山西北部的驻守营地。   而丹娘找不到祺清他们父女的踪迹,无奈之下,只得随周仲贤去了长安。   周仲贤答应丹娘,会派人去到洛阳城外的七贤村,打听祺清与卢啸天的消息。前两年,派去的人始终打听不到卢氏父女的一点消息。然而,时间再一长,周仲贤对此事也不再上心了。   时光荏苒,转眼间五年多过去了,周仲贤在秦王与李真将军的荐举下,他官品一年年升高,坐到刑部侍郎的位置,在官场上混得是如鱼得水。   丹娘住在周仲贤家的后院,每日针帛不离身。周仲贤曾好几次表示,想娶她为妻,可丹娘总是婉言拒绝了。   虽然周仲贤对丹娘一直以礼相待,但还是在一次醉酒后,他进到丹娘房中,欲要对她使强。丹娘在慌乱中,狠狠推开酒醉的周仲贤,并质问他:   “这与黑龙寨的那些强盗,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当日,就死在黑龙寨!”   听了此话的周仲贤,酒醒了一半,转身出了房门,此后,再也不提娶她之事。   丹娘告诉周仲贤,她会用自己的双手,报答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并悉心照料他亡妻留下的两个年幼的孩子。这样转眼间,丹娘在周仲贤家,已经度过了五个春秋。   一日,周仲贤和百官去给一位朝中大臣贺寿。在寿宴上,和众位官员同去的平阳公主,颇有兴趣地问他道:   “周大人,本宫见你穿的这一身衣袍,做工精巧细致,上面绣的图案明艳逼真,比别的大人穿的袍子,更显合身大气,不知是出自哪位巧娘之手啊?”   “是啊!我们与周大人穿的衣服,衣料都是差不多,但周大人穿的袍衫,每一套看去都要比我们的要好上许多,都是谁做的呀?周大人,你快说说!”旁边的官员忙接话道。   “实不瞒殿下,下官府里确有一位绣娘,下官所穿的袍子和府里老小平素的衣着,皆由她亲手缝制。”   “怪不得周大人满面红光,原来是金屋藏娇哇!”   旁边同坐的官员听了,都大笑道。   “哪里!哪里!”周仲贤有些讪讪地答道,拿了酒爵,向旁边的同僚敬一下,然后自己饮干了。   “周大人若是愿意,让那绣娘也给本宫绣一件衣衫,可否?”公主笑问道。   “下官幸甚之至!”周仲贤听了忙应道。   而后,回到家的周仲贤,把公主的话对丹娘说了,丹娘听说要她为公主缝绣衣服,就有些紧张。   “没事的,你绣的衣服,平阳公主一定满意。”周仲贤安慰她道。   第二天,周仲贤带着丹娘去了永兴坊的平阳公主府邸。公主府上的女侍,将丹娘领到司衣房去。   在司衣房的女官,给了丹娘平阳公主的身样尺寸,并将半匹上等的绸料和几匝彩线点交给她。女官没有给她说定期限,只说做好了随时可以送过来。   对于公主的事,丹娘是不敢怠慢的,回去后熬了四五个晚上,便把衣衫缝绣出来了。丹娘缝制好衣服后,由周仲贤将衣服亲自送到公主那里。   十多天后,公主派人给周仲贤传话:让他家的绣娘再给她的一件袍衣上,绣上一些花纹。周仲贤这两日在官署忙事,支不开身,便打发他家人陪着丹娘去公主府。   丹娘由周府的管家奴婢陪着,第二次去了公主府。她来到司衣房,见到的女官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女子,女官对丹娘说:   “陈绣娘,上次你缝绣的衣服,公主很是喜欢,穿在公主身上很合身,公主说有时间她想见一见你呢!”   在司衣房管事的这位女官,又把公主要丹娘给她绣上图案的衣服拿到丹娘面前,说道:   “公主让你在这衣服上绣两朵海棠花,这衣服公主要得急,你看两天能做得出吗?”   “一天便能绣出,后天早上送过来行吗?”丹娘说道。   “好。”   女官将公主的衣服,同丝线一起包好了,交给丹娘。丹娘拿好了包裹,向那女官施礼告别。   “你做好了,公主会给你赏赐的。” 女官把丹娘送出时,又说了一句。   上次衣服做好后,公主特地派人送来一盒食物,赏赐给丹娘,都是些外人难以吃到的公主府膳食:一盘细切蒸羊肉,两小坛宫中鱼酱菜,一份蟹肉雨露羹。丹娘把那些精致的美食,恭敬地奉给周仲贤的父母先尝食,最后她自己才尝了一点。——诚然,公主的赏赐是丰厚的。      ☆、告状      丹娘从司衣房出来,走在通往公主府府门的青石板道上,一面观望着路径两边大小花圃里正盛开着的鲜花。   她看见从前面并肩走来两个英姿飒爽的武将,一男一女,相互交谈着。   丹娘这时正走在路的中间,她见迎面走来了两个人,就向这路径的一边移了步,先给他们让开了路。而当她正要与他们擦身而过时,她脚下一滞,心里微微一颤。   她不由得转过头去,见那人也停住了脚步,转了身望着她,只是一时之间叫不出声来,丹娘看到她眼中盈满泪花。   五年多了,她的身形又长高了几寸,眉目也更俊秀了,头发束扎在头顶,上戴一顶束发小冠;一身红褐色的戎衣,束在腰间的黑色绦带上,系着一块半圆的玉佩;手里握着一把带鞘的长剑。   “祺清!”丹娘出口道。   祺清走近她面前,倾身过来紧紧抱住了她,哭着说: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是!”丹娘也流出泪来。   祺清用衣袖擦去眼泪,放开丹娘,转身对旁边的男子说道:   “子强,你先进去见公主。”   “好。”王子强转身走了。   “丹娘,你怎么会在这里?”祺清迫不及待地问道。   “公主要我在她衣服上绣一些花纹,我过来取公主的衣服。”   “你见过公主了?”祺清吃惊道。   “没有,我刚从司衣房出来。”   “噢。”   “你一直在长安吗?”丹娘问祺清。   “不是,我一年前才跟公主到的长安。这次来长安,也才两个月多一点儿。丹娘,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见过公主就回来?”   见丹娘点了头,祺清匆匆向公主的议事厅跑去了。很快地才没一会儿,她又跑回来了,到跟前时叫了声“丹娘”。   两个人一起走出公主府去,祺清问丹娘她现在住在哪里,丹娘告诉她自己这些年一直是住在周仲贤周大人府上。出了公主府的大门,周府的管家便看见了丹娘,走过来问道:   “您出来了?现在要回去吗?”   “丹娘,我的住处离这儿不远,你去我那儿吧?”祺清急忙说道。   “你们先回去,周大人回来告诉他我晚一点回去。”丹娘对管家说道。   周家的男女仆从离开了,祺清从拴马桩那儿牵过自己的马来,走到丹娘跟前,说道:   “丹娘,我们骑马回去?”   丹娘看着祺清那匹马,面带为难地说道:   “我不会骑马。”   “你别怕,这马很温顺的……”   祺清说着把马拉近丹娘跟前,让丹娘上前抬脚踩上马镫,而她站在丹娘旁边,一手握住丹娘胳膊,另一手从丹娘后面将她向上一扶举,就把丹娘扶上了马鞍。看丹娘在马背上坐稳了,祺清握着缰绳,手按马背,轻身一跃,坐到了丹娘身后,而后她双脚在马肚上轻轻一拍,马便稳稳地行走起来。   祺清跨上马背后,她和丹娘腰身间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丹娘坐在前面挡住了她视线,她从后面往前看去时,第一眼望到了丹娘发髻下秀美的颈项。   丹娘比以前稍稍增胖了,她脸颊脖颈的肌肤愈加雪白润泽。祺清望到丹娘冰肌玉骨般的颈项时,忽然有些愣神,突然间她全身的脉管涨热起来,气息也感觉有些吃紧,她的心又动了,她多想……她多想俯身过去,深深地拥抱一下面前的这可人。   可是她全身立刻又凉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刚才的神情是多么的不光彩,甚至于她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因为在丹娘背后,在丹娘不知情的状态下,她竟然盯着她颈项出神。   她于是将自己的身子向后挺了挺,与丹娘拉开了一点距离,又稍偏了头,眼睛只去看前面的路。虽然她刻意地不再去看丹娘,可是离她近在咫尺的丹娘,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幽兰般的香气,还是让她心神有些迷乱,让她的内心依然有些骚动。   丹娘刚坐上去时有点儿害怕,见自己坐在马背上很平稳,她也就不怕了。   “卢叔好吗?”在乘马行走了一会儿后,丹娘问道。   丹娘问后,祺清并没有立即回答她,直到这马走出了七八步,祺清才说道:   “我没有见到他,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世上。”   丹娘惊讶地别过头去看祺清,但随即她又把头转了回来,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脸离祺清的太近了。虽如此,她还是捕捉到了祺清眼中的忧伤。   “也许,卢叔也在找我们。”   “他要是找,就应该在家等我们!”   “你不是也没有待在家里吗?”丹娘想宽慰她。   “那时我已身无分文,况且公主答应我,帮我寻找你们。”   祺清带着丹娘骑着红棕马,向她自己居所行了约一刻钟,还未走出主街区,忽听前方传来呐喊声。   祺清从马背上看去,见一女子,行色仓皇地拨开人群向这边奔来,其后,还紧追不舍地跟着四五个家丁穿扮的男子。   祺清带住马,在那女子奔到她的马跟前时,她跃身下马,将梳着丫鬟发髻的女子一拉,让过她身后,挡住了追逐这女子的五个男子,对他们拱手说道:   “各位,不知何故,要追她不放?”   女子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见有人出面,挡了追赶她的人,就暂时躲到祺清身后,后面追她的一个领头男子,看着祺清说道:   “我说,你莫管闲事,我们是裴相爷府上的家仆,她是裴家的丫鬟。我们相爷,相中了她,要纳她为妾,她却不知好歹,跑了出来,我们这是要带她回去。”   此时,有一个巡街的衙役识得祺清,便凑过来,说道:   “卢将军,这女子既然是裴府的丫鬟,逃出来人家把她带回去,按律法也是无可厚非的。再者,裴相爷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我劝将军不要插手此事!”   祺清听了此人好心劝告,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女子,只见那女子紧张得身子微微发抖,两眼乞求的望着她。   祺清回头,对裴府家奴说道:   “各位,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这位姑娘不愿作相爷的小妾,依我之见,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放了她吧!”   “呵!说得轻巧,你以为你是天皇娘娘,说放就放?你不就是平阳公主跟前的一个武将吗?还是个女的,敢管我们裴府的家事,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卢将军,莫要生事,莫要生事!”旁边的巡街衙役担心地道。   丹娘在马上紧紧地攥住了马鬃,看着祺清。   此刻,祺清眉眼中透出一股冷峻威严之气,她说道:   “她虽说是相爷的丫鬟,但这女子如此不情愿作小妾,你们这样强横地要捉她回去,太不把她当人看了吧?此事被我遇到,我怎可袖手旁观?”   裴府家奴见她多管闲事,气得龇牙咧嘴,几个呼喇上来,要抢那女子。   祺清挡在女子前面,也不拔剑,几拳便将这几个扑过来的裴府家奴,打得是落花流水,个个鼻青眼肿地逃去。   那些家奴跑回裴府后,向裴相爷据实禀告,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后一日,他进宫,向皇上状告祺清,给祺清罗列了诸个罪名,什么目无法纪、以下犯上、干涉他人家事、私放人口等,请求皇上处治公道。   皇上一听勃然大怒,派内侍到平阳公主府责问公主,并要拿祺清治罪。   公主把祺清叫去她面前问询,将事情经过了解后,公主就亲自到皇宫去见皇上。   平阳公主进宫见到皇上后,她先是替祺清向皇上请罪,而后,公主对皇上诉说现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祺清虽是女子,但武艺超群,是她手下的得力干将,也是镇守关防,出兵作战的重要一员干将,请求皇上饶恕这一次。公主审时度势地给她父皇讲明利害,看着皇上脸上的怒气渐消,公主又将祺清跟着她在镇守边关时立下的功劳,给皇上讲述了一遍。   皇上听了平阳公主的述说,怒气也消去了,他派内侍前去裴府,将裴相爷请到内廷,好言劝慰道:   “……不就是一个小妾吗?朕送你几名宫女便是了,爱卿不必计较此事了,来,再陪朕下棋!……”   于是,由于皇上的劝慰,不依不饶的裴相爷,这才放过了祺清,不再追究此事。   祺清救下那女子后,送她走了一段路,看她确乎安全了,才踏镫上马。骑马行了一会儿,丹娘问道:   “这种事,本不该我们管,刚才你为何要强出头呢?”   祺清握着缰绳,目视前方,平静地说道:   “我敢肯定,这女子若是回了裴府,必死无疑。”   丹娘不再跟她说什么了。   乘马又行了一段时间的路,便到了祺清的住所,把丹娘从马背上平稳地放下来后,祺清牵着马上前去敲门。   不多会儿,门开了,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口,口中说道:“卢姑娘,这么早回来啦?我刚睡着了……”她看见了丹娘,又道:“这位姑娘是……?”   “孙妈,这是丹娘——丹娘,这是我请的孙妈。”   “孙妈。”丹娘看着门内的妇人叫了一声。   “姑娘,快请进!”孙妈忙走上前相请。      ☆、话别      进门后,祺清把她的马牵到这小院左面的马棚里。丹娘跟随着孙妈迈步进了二门,进入院中,丹娘抬眼向四面望去——这是一座小小的宅院,它比洛阳城外七贤村的家要小很多,北面是三间正房,门窗敞开着;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厢房,东边厢房连着一小间灶屋,灶屋朝向庭院有一个双开扇窗户。   院中有一株枝干弯曲的梅树,已过了开花时节,开得盛的叶子占满了枝头。梅树下有一圆形石案,旁有两个石墩。院子长方形的石砖间,还有一簇一簇的杂草冒出头,青青绿绿的。   孙妈请丹娘进屋,丹娘对孙妈的相请点头笑了笑,便向堂屋走去。殷勤的孙妈快走一步,上前撩起房门的竹帘,把丹娘让进房中。   房间内,正对门靠墙放着一张高腿桌案,在桌案的左面,竖置着一张两人坐的枣红色坐榻,榻上当中有一方形小几。坐榻后面是进深一间的卧室,内中一个卧榻,一个漆画的六扇屏风。卧室和坐榻之间张挂着起隔开作用的淡红色帷幕,帷幕被两面墙柱上的钩子拉开挂起了,当把它从钩子上放下来时,便将卧室单独分开了。   再转头去看右面,却见在右窗下,醒目地放置着一架高大的红漆织机,机身光洁如新,木机下宽平的长凳上面,铺着一条金黄与红色相杂的毛褥垫子。阳光正照在那条褥垫上,可以看见上面的红黄色软毛向上竖起,茸茸的。   架子是新的,上面也没有布帛,也没有经纬线。丹娘注视了那织机好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到别处。   右窗对面墙柱上挂着一把剑,丹娘认得那是祺清以前用的那把旧剑。和剑在同一面挂墙上的,还有桌案上方正中的一副中堂字画,其上已落了淡淡的灰尘。   “姑娘请坐,我去端茶!”孙妈见丹娘进了房间后站着不动,也跟着丹娘目光看了一遍房内后说道。   “唉!”丹娘答应着,坐到靠门这边的软榻上。   祺清进来后坐到丹娘的另一边,问道:   “丹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丹娘没有回答,反而是问她道:   “你身上的伤怎样了?那时伤到哪了?”   “噢,那时伤了手臂和背部。我养好伤,再去找你时,山上已被清理了,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你来救我时我听到了,后来听闻你是受伤离开的。”   “那时我到处寻你不着。你是怎么到长安的?”   “是周仲贤周大人救了我,我被劫到山上遇到周大人。在你离去后五天,山上的盗匪,就被周大人与唐军用计给消灭了。我到家后没有找到你,后来周大人要回长安,我也就一同到了长安。”   孙妈煮了茶来,道:   “姑娘,您喝茶!”   “谢孙妈!”   “孙妈,你去忙吧。”祺清道。   孙妈答应一声出去了。   “你怎么入伍参军了?”丹娘看着祺清的穿着问道。   “我那时在洛阳城外北山遇到平阳公主,当时我也无处可去,就随着她去了山西边关。”祺清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又道:“你怎么给公主绣起衣服了?”   “是周大人让我绣的,公主见了我做给周大人穿的衣服后,便要我也给她做一件,周大人答应了公主。”丹娘说着,也拿过茶盏喝了几口茶。   祺清听丹娘口口声声说到那周大人,便问:   “你在周仲贤府上,他对你好吗?他人怎样?”   “周大人一直待我很好,他是一位君子。”丹娘感恩地道。   “是吗?”   祺清拿起茶盏,低头喝起茶来,再无话了。房间里突然变静了,丹娘的眼光又瞟到了那红漆的织机。   “那架子你是什么时候弄的?”她问道。   “哦,路过街肆时,看它做得漂亮,就买下来了,自己又不会织,就那么闲置着。”祺清轻松地答道,她放下茶盏,道:“你饿不饿,我让孙妈给你做点儿吃的?”   “我还不饿。”丹娘道。   “原来,我们两个都在长安,我竟不知道!”祺清感慨地说道。   “我也没想到你在长安,而且我们离得也不远。”丹娘也道。   “砰砰砰!”   外面有人打门,孙妈从东厢房出来去开门,她到门口问道:   “谁呀?”   “我,孙妈。”   “哟,是王将军您哪!”孙妈打开门,进来的是王子强。   “孙妈,祺清在吗?”王子强问。   “在,在呀!将军请进!”   祺清在房内听到外面的声音,从坐榻上站起,丹娘跟着也站了起来。祺清走到门口,对走来的王子强说道:   “你怎么来了?”   “公主让我给你带话。”   王子强说着从祺清手中接过门帘,一弯腰步入房中,见丹娘也在这里,冲她笑笑。   “这是王将军——这是丹娘。”祺清给他们介绍道。   王子强清亮地声音说道:   “啊,我早就猜到了,你就是多年前祺清找寻不到,使得她险些跳崖死去的……”   “子强!”   祺清严肃地打断王子强的说话,并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王子强看见祺清突然变了脸色,他也就立马住了口,把还未说出口的后半截话咽到了肚子里。丹娘却一脸平静地看着祺清。   “公主传什么话?”祺清问道。   “公主殿下让我转告你,时间已经确定了,让你尽快做好准备。”   “什么时候?”   “三天后。”   “我知道了,你还有事吗?”祺清想了想道。   王子强因丹娘在祺清这里,祺清又无留客之意,就说:“那我回去了。丹娘,你多陪一陪祺清。”他又轻转了声音说道:“祺清,你出来一下!”   祺清跟着王子强走出了房间,来到外面。王子强在来到院中的梅树下就站住了,祺清问他道:   “怎么了?”   王子强轻声说道:   “祺清,你一直挂念着的亲人,现在已经找到了,我说的我们的那个事,你是不是该考虑考虑了?”   王子强问她的声音很小,但祺清能确定,在房内的丹娘能听得到他们的说话,她不由得看了一眼房内——竹帘被风带起,她看见丹娘正站在原地望着这边。   “你先回去吧!”祺清说道。   王子强见祺清对他所说的事并不上心,显然有些失望。      ☆、送归      祺清看王子强走了,暗暗地出了一口气,转回房内。丹娘已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她在祺清坐下后说道:   “这个人很开朗,我看出来了他很喜欢你,你们很般配。”   刚坐下去的祺清听了她的话,忽地又站了起来,丹娘奇怪地望着她。祺清站在那儿,稍停了一会儿,说道:   “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让孙妈去准备。”   “不用了,我现在该回去了。”丹娘道。   “回去?回哪儿去?要回周侍郎家吗?我们既然相逢了,这儿不是你的家吗?”祺清先是吃惊既而失望地说道。   “如果不回去,周大人会见怪的。”   “你不是说周仲贤待你好吗?”   祺清转了头望着丹娘说道,她眼睛看到了丹娘那一袭华丽的衣裳,和那些与衣服相配的精美的头饰。祺清心中顿时似有了醒悟:“啊,原来早已如此!”   祺清一阵失落后说道:   “我送你回去吧。听闻周仲贤正妻几年前故去后,他一直没有续室。丹娘你若有意,我去给你说亲,并请公主出面证婚作媒,谅他看在公主份上,不会看贱你。”   祺清以为,周仲贤是因为丹娘曾被盗贼抢去,污了她的身,因而一直没有娶她,没有给与丹娘正妻的名分。   “我并无此意!”丹娘有些生气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祺清把丹娘送到周侍郎府门外,早有几个丫鬟迎了出来。丹娘进门前对她说道:   “你回去吧,过两天我去看你。”   祺清上马,望了望丹娘进入周家府门的背影才离开。   丹娘进了周府,刚到自己房内,周仲贤就来敲门,丹娘开门请他进来,周仲贤坐下后说道:   “丹娘,今日去公主府,为何这多时辰,旭儿和晏儿因见不到你,都吵着要去寻你。”   丹娘便将去往公主府的事对周仲贤说了,又提到了祺清。周仲贤听后诧异地问道:   “你找到了你失散的亲人?”   “是的,她在平阳公主跟前效命。”   “平阳公主麾下女将众多,你说的莫不是右武卫卢将军?真没料到哇!”   丹娘没有听祺清说起她的职位官阶,因而,对周仲贤口中所说的右武卫将军,是不是祺清,她不能确信。   周仲贤曾经见过祺清,但他只知她的身份,却不知她的名字。毕竟,祺清跟随平阳公主长期据守在边关,回长安次数极少。且祺清是平阳公主的下属,又是女子。而周仲贤是朝廷刑部侍郎,一文一武,一男一女,几乎没有熟识的机会。即使见面,周仲贤也不会知道,她就是丹娘一直要找寻的亲人。   因此,若今日祺清与丹娘没有相逢,会怎样呢?可能以后,她们谁也不会知道,她们曾经同时生活在长安皇城的地方,对方会离自己如此之近,距离只有一顿饭的时间,而彼此完全没有知觉。   丹娘又对周仲贤说道:   “我今天见到了失散的亲人,本想明天回来,担心晏儿哭闹,坐了一会儿便回来了,请大人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自从我妻去后丢下这两个孩子无人照管,你来长安后一直细心呵护他们,照看他们到这么大,我心里很是安慰,真让你费心了!”   “大人救我出虎穴,这是我该做的,我会尽心报答大人的大恩!”   “你言重了,这五年多你为我周家所做的已经够多了,只是我还是想问你……”   “大人,我说过,我在这里只想照看好旭儿和晏儿,其他别无所求。”丹娘打断了他的话。   “唉,”周仲贤站了起来,说道:“那你休息吧!等一会儿,我再让晏儿过来见你。”   第二天,祺清到东市,买办了一些礼品,叫人抬到周侍郎府上。   周仲贤上朝回来,正在书房看公文。家仆拿着拜帖进来,道:   “老爷,平阳公主府右武卫将军卢祺清请见。”   周仲贤接过帖子,看了下说道:   “请到前堂。”   “是。”   一会儿,周仲贤换了便服来到前堂,祺清见了他,起身道:   “周大人!”   周仲贤走到里面,拱了拱手,道:   “啊,原来是卢将军,昨晚听丹娘说,与她失散的亲人,是卢将军您时周某还正是吃惊不小哇!”   祺清心道:这么快就告诉了吗?!   “我也没想到,丹娘就住在周大人您府里。”   “恭喜二位相逢,卢将军,请坐!”   周仲贤家人给他们奉上茶,退立到一边。周仲贤看了一眼地上祺清叫人抬来的礼箱,说道:   “卢将军此来是……?”   “我今日到贵府,不为公事,只为私事而来。”祺清道。   “哦,是来看丹娘吧?我派人去叫。”   “不必了,我今日上门,一来是感谢周大人您对丹娘的救命之恩,这些是谢礼;二来是为丹娘提亲,我希望周大人对丹娘能明媒正娶,而且我还想请公主给二位证婚,不知大人意下如何?”祺清看着周仲贤说道。   “当日救助丹娘,这是周某该做的,卢将军何必言谢呢?只是这提亲吗?……容周某再想想。”   “那我等周大人消息!”祺清站起了身,向周仲贤拱手作礼道:“不打扰了,告辞!”   周仲贤送走祺清,转到后院宅子,来找丹娘。丹娘正坐于她房间的窗边,专心地在平阳公主衣袍上绣花,见周仲贤来了,把手里的衣服放下。   “丹娘,昨天我问你想不想与我成亲时,你拒绝了,为何今日卢祺清上门来又向我给你提亲呢?我不明白,暂时没有答应,过来问问你?”周仲贤坐下后问道。   丹娘没想到昨天她离开祺清住处时,祺清最后说的话竟是作真的。丹娘心想:祺清她总是做一些让自己意料之外的事。丹娘心里有些生气了,她说道:   “我想她一定是误会我们了!”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吗?”周仲贤看着她问。   “大人的恩,丹娘铭记不忘!”   周仲贤叹息一声,站起身走了。   丹娘舒了一口气,刚坐下,就见周仲贤的小妾柳叶,一摇一摆地进到她的房间来,丹娘又忙站起身,不知她要做什么。   柳叶在丹娘房中东张西望,踱了一圈,才坐到刚才周仲贤坐过的位置上,娇声道:   “别说我没事找事,我只是给你提提醒!我们大人几次三番想娶你为妻,可我不知道,你把自个儿当成了什么?是千金小姐吗,要我们大人多次求你?还是嫌我们大人官低,你看不上?   你要是看不上我家老爷,就该早些离开,腾开位置,免得我等受这委屈。你让我们大人把你捧在手掌,高高供着,是不是很满足哇?不过你也得自己掂量掂量,这样做够不够得分量资格?你赖在这里没什么,可也别占了别人的位置,让我们上不去。   说了这么多,你也别怪我,我就是这么个性儿有啥说啥,好啦,看你忙着,不打搅了。”   柳叶说完,纤腰扭动,出了门。她到丹娘房间这已不是一两次了,平日说些风凉话,丹娘也忍着,并不放在心上,今日柳叶说了这许多比往常要多的话,丹娘再怎么不去想,她的心也难以如水般平静。   她在房间内闷闷地坐了会儿,才拿过衣服动手绣起来。      ☆、出征      次日,丹娘把刺绣出的公主衣服交给周仲贤,让他送到平阳公主那里。而她自己换上了衣服,直接去找祺清。   丹娘到祺清这边过来时,祺清正在她灶屋里的面板上抟面。   孙妈今天身体不舒服,从早上起来后就感觉头晕,也不知是伤风了还是怎的,她自己喝了一碗热开水后一直在她屋内躺着,因为不是太严重,她也没去找郎中给她瞧病。   祺清上午到公主府邸见过平阳公主后,就到东市上去,买了半斤肉和一些蔬菜回来,进门后就钻到灶屋做起饭来。   她最喜欢吃面条了,以前在七贤村老家时,丹娘每次做的面条,她要吃上两碗,那时候,丹娘做的面条,滑劲细长,吃到嘴里很有嚼劲,一年三百多天每隔十来天就能吃到一顿面条。   那时丹娘常做的是酸菜面条、葱花香味的清水面条,偶尔还会吃到加上肉的卤香面条。有时在面汤上面淋上提前用花椒、辣椒、芝麻等炒制过的香油,还撒上切得细碎的香菜。闻着花椒、辣椒味道的喷香,看着油绿红亮的汤汁,吃着劲滑的面条,祺清觉得,那时候是她生活中最甜蜜的时刻,也是她难以忘记的美好回忆。   虽然那样的日子不会再回来,可不管怎样,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的。今天,她想着自己也做那样的面条给自己和孙妈吃。   她取了一碗面粉在面板上,照着丹娘的方法用水和面。她以为她自己也会很容易的做出那样的一碗面条来。以前在丹娘做饭时,坐在灶边添柴草烧火的她,对丹娘做面条的方法也是熟视无睹了。不过,她认为容易,没想到最先在面粉中掺水,一次加的水就多了点儿,面粉调得太稀和不到一起了,她只好又多加了半碗面粉。   面总算是被她揉到一起了,她一面揉着面团,一面想着自己难得有这样平静无事的一天,她想和孙妈高兴地去度过这为时不多的恬静的时光。她正在想着时,丹娘来敲她的门了。她把面团在面板上一丢,解下围裙去开门。   她没有想到,丹娘会这么快来看她,她很高兴。可是,一看丹娘脸色凝重,如秋日寒霜敷面般冷气逼人,进门又一句不说,以为是周仲贤不答应提亲之事,便道:   “丹娘,你不要伤心,那周仲贤要不答应提亲,我再给你相一个好的,女子失身了又怎样,当初你也是被逼无奈的!”   走在前面的丹娘听了,她心中的郁结之火终于爆发了,她说道: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才想方设法地要赶紧推我出去?!”   丹娘忿忿然说完转身要离开,祺清自知说错了话,忙拉住丹娘胳膊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丹娘你不要生气!”   “谁让你自作主张,替我瞎操心?”   “丹娘,你别生气……”   丹娘她气冲冲地从周府过来,找祺清质问提亲之事。还没开口,又被祺清那一句话说得气往上直冒,她脚跟没立稳,扭身要走,祺清好说歹说才劝住她。   丹娘终于进房坐下了,但祺清还是想知道,周仲贤对提亲是怎么想的,她只好往丹娘气口上撞了。   “周仲贤,他想接受提亲吗?”   “不是周大人不答应,是我不想跟他成婚!”丹娘生气地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的事谁让你管了?你竟如此上心?以后,你不要再去找周大人了!”丹娘语气生硬地道。   祺清站起身,有些激动地说道:   “是我多管闲事吗?你已经二十二了,我是你唯一的家人,给你说亲你不愿意,让你回家,你又不肯,我实在不明白,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一直用这种不明的身份住在周仲贤家里吗?”   其实,她自己也不小了。   丹娘忽然愣住不语了,“你心中到底怎么想的?”,祺清的这句话,促使丹娘重新去审视她自己的内心。   “到底是怎么想的?”丹娘心中叹道。   祺清见丹娘坐在那儿,默然不作声,自己在心中叹一声:   “算了,只要见她平安,便是老天爷给我的最大恩赐,我们相聚的时间这么短,我跟她争说这些做什么呢?”   平复了一下自己波动的情绪,祺清走到里卧,将一个方匣拿出来放到丹娘面前的几上,她坐下后又把一个小布包递给丹娘。   “给。”   “这是什么?”   丹娘接过手问道,揭开丝巾,内中包着一对翠绿的镶金玉镯。她拿起一只玉镯看了一下说道:   “如此珍贵的东西……”   “昨天买的,以前家中拮据,没条件给你买礼物,我本想在你成婚时再给你,但恐怕以后没机会,你喜欢吗?”   “太昂贵了吧,这东西……?”   “你收下吧!”   祺清又将方匣打开,说:   “这是我平日里攒的一点儿积蓄,还有这宅子的书契,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想请你暂时替我保管。我还想着明天去看你,但明天可能没有时间了,既然你来了,我也不用再跑路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丹娘把视线从几上移到祺清脸上,盯着她的眼睛问。   祺清说道:   “降将刘黑闼在山东又起兵反叛了,攻占了好几座城池。前日皇上下旨,封平阳公主为征讨先锋,太子为后路兵马元帅,去讨伐刘黑闼。公主殿下已对我们下达了命令,全军后日启程。”   以前,祺清对跟着平阳公主出兵作战也没什么大的感觉,说去就去,说走就走。可是这次,她却顾虑重重。   几年的征伐作战生活,使她看惯了战场上的残酷与血腥,有多少娘子军中的男儿和女中豪杰,壮烈牺牲在敌人冰冷的刀枪之下。她忠诚的战友张永和韩六、李铁花和张翠英等,也先后与敌军交战中阵亡。   然军令难违,后日,她必须随娘子军整装出发,明日还要到公主府上听遣任务。时间很紧迫,只因这两日朝廷在四处筹备军粮,她还有一点儿闲余的时间,一旦后勤军饷准备就绪,她必须随公主出征。现在,她与丹娘相处的时间已不多了。   “要去多长时间?”丹娘咬了一下自己的唇,开口问道。   祺清略微皱了下眉,说道:   “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也说不定。”   丹娘低了头,良久才问:   “为什么你到现在才说?”   祺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而她也终究没有回答。   匆匆相聚,转眼她们又要分离。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或许再也不会相见。   一种离别的悲哀气息笼罩着她们,好像生活总是推着她们往前,而她们渺小得无力与之抗争。   在出发那日,丹娘早早来到岔路口,给祺清送行,她见祺清披挂一新,身上穿戴着银白色的、两肩处饰有鹰形图案的甲胄。   “你放心,我很快会回来的。”   祺清对丹娘说道,然后她跃身上了马,肃然正坐于马背上。红棕马在原地打着圈,不肯行走。   祺清骑坐在马上,眼望着两丈外的丹娘。突然,她驱马来到丹娘跟前,将身倾侧下去,拉住丹娘向上一用力,把丹娘抱坐到了她马背上,说了一句:   “我带你去骑马!”   祺清把马调转了方向,她将手中的鞭子轻轻一扬,长鞭落下来打到马屁股上,红棕马便撒开四脚,向前跑去。周府的家奴没反应过来,还楞在原地。   此时,天还尚早,大街上行人极少。祺清扬着马鞭,马儿直向前奔去。   丹娘坐在马背上,不敢睁开眼,马跑得太快了,简直是一个不小心,她就有可能从马背上掉下去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努力睁开眼睛,已不知到了哪处的城街。红棕马飞速地跑着,一个飞跃,已然跨过了好几个铺面,街边的柳树都飞速地向后移去了。丹娘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她感到紧张又刺激。   马很快跑到了城外的郊区,郊外田边的道路变得狭窄了,没有行人。祺清又加了几鞭,马跑得更快,更无顾虑了。   丹娘紧紧握住鞍鞽,她全身的肌肉都收紧了,呼吸变得紧张急促,她感觉到凉风不停地吹在她脸上。不过,她又感到马跑的速度渐渐地有所放慢了。她试着向周围看去,看见两旁的景物急速地在消失。   丹娘忽然间觉得自己心旷神怡,她放松了下来,渐渐的,她的内心空灵了,她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自己是骑在马上。   跑了十几里,祺清才调转了马头,按原路返回。等进了城,马的速度放缓了,因为街上行人多了起来。   祺清把丹娘带回原处时,周府的家仆还在原地等着,祺清跳下马背,在放丹娘下来后,她说道:   “我走了!”   然后,祺清转身跨上马去,拨转马头,只听她手中鞭子一响,马奔跑而去。一转眼,祺清和马消失在街角转弯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免费帮忙制作封面的涂画乐园!   ☆、卖锦      祺清骑马走了,丹娘回了周府。一个月后,丹娘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周府,住进了祺清在宣阳坊的小院。   丹娘对周仲贤说,祺清是她的亲人,现在家人找到了,她就应该回家去住。不管周仲贤如何挽留,她也要决意离开,也不管周仲贤生气还是愤怒,丹娘还是从周家出来了。   祺清奔赴战场,与叛军交战,这让丹娘内心常常感到不安,只盼望着早日听到祺清归来的消息。住进了祺清在宣阳坊的这个小院,丹娘的心才稍稍安宁。   在这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丹娘足不出户,每日坐在织机前,埋头纺织。好像祺清在买这架织机时,早就知道有一天丹娘会坐在这里似的。   在木机“吱吱”的声音节奏中,在手中梭子不停地穿梭中,丹娘和这架织机成了计算时间的机器,每日不紧不慢地运转着。最后,那千万条丝线在她那双灵巧的双手下,变身成一件件精美的丝织品。   丹娘把做好的几样织锦,用旧布包好,自己再换了一身衣衫,跟孙妈出了门,来到东市街上。   此时太阳高高升起,大街上热热闹闹,丹娘有孙妈陪同来到一家店门口。看了看门口的店牌“五福绸缎铺”,丹娘走上台阶,进入店内。   一个身材矮胖,身穿寿字纹墨绿袍的男子,正在打理店内的货物。他脸上干干净净,干净得使进入他的店铺看到他的所有人,都觉得他脸上像是没有一根杂毛。他的脸及他身上穿着就如同他店内货品的摆放一样,干净整洁。   “店家,请您看一下……”丹娘说着,把她手中的包裹放到男子跟前的柜上打开。   这位“五福绸缎铺”的掌柜,在丹娘把包裹打开后,两眼一亮,他挪身过去,把摆在他眼前的几件彩锦,都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后,问道:   “您要卖吗?”   “您看怎样,能收吗?”丹娘看着掌柜道。   “给您四百文,这些我要了!”店家道。   丹娘一听,这个价与自己想要的差太多了,于是说道:   “四百文太低了,您再加点。”   “我出的价,已经是很高的了,这样的东西现在多的是!这样吧,给您五百文,要行,咱就成交,不行,您到别处看看。”掌柜道。   丹娘低头犹豫,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上街来卖自己所织的东西。以前在洛阳城也卖过一两回,那都是由卢叔和祺清陪着去,由卢叔跟店家讨论价钱的。   虽然祺清临走前,曾把她所有的钱资还有房屋文契拿出来要交付她保管,但那天,丹娘没有接手那钱匣,祺清也没有执意要她拿着,仍是放回柜中。   后来,祺清在离开之时,把她所有积存的银两交给了孙妈,让孙妈在自己出征后万一身遭不测时,把那些银两和那房契转交给丹娘。   孙妈自从保管了祺清托给她的那些贵重之物,心头就悬上了一块石头,每天是提心吊胆,从早到晚要打开放着那东西的柜门查看好几次,总害怕祺清交给她的那些东西,因自己一时没有看好而丢了,要不就担心那柜子上的钥匙给弄丢了。   丹娘从周府出来住到这边后,孙妈索性就把那些东西都交给丹娘了,让丹娘去保管。如此一来,装在孙妈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可丹娘住进这小院后,她只取了其中一些钱,用来买了丝线和一些布帛。其余,她一个子儿也没动,因为她想到,那些钱是祺清这几年用她自己的命所换来的。   在离开周府时,丹娘把周仲贤以前送给她的金银首饰,绫罗衣衫一件也没带,她把它们整整齐齐放好后,才带门离开的。   只有一些散碎的小钱,那是她自己平日存的一点钱。这两个多月,她和孙妈平日生活开支,都是用自己存的这点钱。而那点钱,现在已经用完了。   “家中两个人还要吃饭,五百文如何够以后几个月的生活所需?如果不卖……算了,这次卖了,回去再熬夜多织点儿吧。”   丹娘想到这里,正要与店家交易,只见一位先她们之前进来,在店中看料的女子走了过来。女子拿起了丹娘所织的锦来看,店掌柜见了抬眼去瞧那女子,且面有不悦。   丹娘见这女子一身华美的衣饰,艳丽的妆容,体态丰腴婀娜,知是一富家女子,却不知她要作甚,也没言语。   女子展开织锦细看,她身后的两名丫鬟,也从身后凑过来观瞧。只见,在织锦蓝白红黄几种不同的底色上,分别织就了冬天的雪梅,春天的兰花,夏天的牡丹,秋天的菊花等生动形象的图案。织锦面料光滑细腻,上面的纹理,紧实细密,颜色鲜明。   “如此精美的织工,真是上等的织品!”两个丫鬟见了,不禁啧啧称赞起来。   “掌柜,您说这样的织品现在很多,我怎么在您店中,没见到几件呢?”女子说道,“您要是不想要——姑娘,您卖给我吧,一千文!”   丹娘听了一怔,看着女子。   “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她是要卖给我的,你掺和什么?一千文我要了。”掌柜一听急道。   “一千五百文,姑娘您看怎样?”女子又道。   “哎哎,都说我要了,你怎么还加价?”掌柜急了忙道,他又对着丹娘说道:“一千五百文,我要了,就这么定了。——福生,快拿钱来!”   店内伙计答应一声,忙从钱柜中拿了一千五百文钱送到掌柜手中。   掌柜把文钱放到丹娘面前,道:“这是一千五百文钱,你收好了。”他说完,就把织锦收了回去。   女子见状,口说:“可惜呀,真可惜!”然后带着两名丫鬟,出了店门。   丹娘让孙妈收好钱,而后,两人也走出店铺。等出了门,孙妈道:   “这掌柜也太讹人了!”   “多亏那位女子!”   丹娘快走两步,跟上前去,对那女子轻身一礼,道:   “刚才,太谢谢您了!”   “区区小事,不必言谢,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女子笑道。   “我叫丹娘。”   “我姓刘,小字曦容,那些都是你织出来的吗?”   “是我们姑娘织的!”孙妈在一旁说道。   “丹娘,你有如此精深的手艺,真让我好生钦佩!”   “您过奖了!”   “我家在延福坊,你家在什么地方?”曦容边走边问。   丹娘把自己的住址说了,曦容听后说道:   “你家离这东市很近哪,据我所知,在那里住的一般都是朝中做官之人,你怎么来卖织锦呢?看你刚才跟店主人买卖说价,好像很需要钱用?”   “小女卖锦,不过是自织自足罢了!”丹娘道。   曦容在一辆宽大车厢的牛车前停住了,问丹娘道:   “现在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回去了,您要是方便,可以到我那里去坐一坐!”   “突然登门造访,方便吗?”曦容笑问道。   “怎么不方便,刚才真的很感谢您!”   “那好哇,”曦容坐进了车厢,对丹娘说道:“上来吧!”   丹娘坐进了曦容的七香车中,孙妈也跟着上去。在车里,曦容又问丹娘年龄,丹娘说出自己的生肖后,曦容也报出了她自己的年龄,结果却是曦容要比丹娘长三岁,她便对丹娘以妹妹相称起来。   到了家里,丹娘请曦容坐下,然后奉上茶点。   “妹妹家中几口人?” 曦容问道。   “三人,我和孙妈,还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妹妹祺清,三个多月前,她到前方参战去了。”   “怎么,还有女子去打仗吗?”曦容问。   丹娘笑一笑。   “妹妹你手艺师承何人?”曦容问着,走到了右窗下的那个织机前,说道:“这织机可不一般哪!”   “我小的时候,母亲在世之时,曾教我些织布、刺绣的技巧。后来也没什么师父来教,自己琢磨着缝缝补补,一直到现在。这织机,是我异姓妹妹祺清所买的。”丹娘也走到织机旁说道。   “丹娘,你在织绣这方面很有天赋!”曦容真心地赞道,“而且,我想你的那位异姓妹妹祺清很疼你,能给你买如此高价的织机。”   丹娘眼看着红漆织机,只是微微一笑。      ☆、杜家娘子   第32章 杜家娘子   曦容与丹娘小坐了一会儿,临走时,她把自己家的住址留给丹娘,让丹娘有空到她家里去坐。   不过隔天,曦容就打发了两个丫头过来,请丹娘去她家中。丹娘家中无事,也就同两个丫头去了。   坐车到延福坊,约有一个半时辰。丹娘见曦容家院落宽阔,门房庭院造得很是讲究。走过堂廊,来到后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西北边的一个两层小楼,瓦檐翘起,窗门精雕细刻,小楼木板楼梯敞露着,下伸到东北面的房廊下,与廊道相接。   曦容把丹娘请到北面的正房里。丹娘进去坐下后,环顾四面,见这宽敞的房间里摆设齐全——房内坐榻上的漆雕画光洁如新,在那边三连榻后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屏风,屏风上的花鸟画色彩艳丽;靠墙壁的橱架上,摆着几件青白红绿的大小瓷器,和另一些小玩意儿;而房内张挂的帷幄,都是用上好的缎料做成,色调与房间其他物品协调一致。整个房间,在富丽奢华中彰显高雅和大气。   丹娘用眼睛看了一圈后,说道:   “曦容姐,你家真富有,房子造得这样阔气!”   曦容坐在另一张单人软榻上漫不经心地说道:   “房子造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好看一点的鸟笼而已,有什么用呢!”   丫鬟端上茶水点心,曦容伸手拿起一块点心,说:   “这是用面粉和胡桃新作的,你尝一下。”   丹娘接过来,把它放到口中,咬了一小口,感觉这糕点非常酥滑,余味还带着一丝蜜香,不禁说道:“真好吃!曦容姐你也吃啊!”   “你吃吧,我不饿。”   丹娘又将剩下的半个点心吃完,问道:   “曦容姐,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曦容侧身在她坐的软榻上,对丹娘无所顾忌地说道:   “这家中只有我一个看家的,夫君是个商贾,到外地去做生意已经两年了。当初,我们成亲后半年,他就外出了,过了半年多才回来。这次出门,说是只要一年就回来的,现在都快两年了,一个消息也没有,不知道何时回来。   我公婆跟他们大儿在邻坊住,很少过来,我只是每月定期过大伯家去问候几次。”   “那你娘家在哪儿?”丹娘又问。   “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只有一个行商的哥哥,也在外面忙碌,很少回来。我平日在家闲着无事,妹妹你有空可常过来。”   她们谈得很投机,不知不觉中时间已接近日暮时分了,曦容留丹娘吃了晚饭,才使唤家人送丹娘回家去了。   曦容要比丹娘长三岁,说起话来和婉动听。尽管曦容家境殷实富足,住的是小楼大院,可丹娘依然觉得她亲切可近。她们的住处离得也不是太远,丹娘隔三差五会常去曦容那里。   时间长了,曦容家的门人丫鬟都认得丹娘,见自己家母待丹娘为上宾,个个也是低眉笑脸,恭敬有加。   曦容的丈夫姓杜,是经营茶叶的富商,经常远赴各地,收售茶叶,一去就是半年两载。   丹娘听杜家的丫鬟怜香、怜玉她们说,她们家郎君做事精明能干,长相也俊朗。曦容他们夫妻,结婚已五六年,却还无一儿半女,公婆也不在一起住,偌大的宅院常常是冷冷清清的。   曦容的哥哥刘朝容,是一位收售古玩古器的大商人。丹娘听曦容常提到她哥哥,说他们兄妹二人,已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曦容每次见到丹娘,总是欢喜不已。而丹娘觉得,曦容就像自己亲人,跟她在一起,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温暖。   自从祺清跟随平阳公主出征以后,丹娘住到宣阳坊这边的长顺里小宅院中和孙妈过日。   这孙氏,年在四十二、三,早寡,常年给人做些苦力活。去年才被祺清找来,看个院子,做做饭,并做些打扫下房子之类的事。   平日祺清不在家,这孙氏就觉只她一人在家,甚觉孤单,也没个说话的人。   自丹娘住进这里,孙婆子可乐坏了。虽然丹娘平日沉静寡言,每日坐在窗前织锦刺绣,可孙婆子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丹娘。她很少见过像丹娘这样做事勤勉,言行又稳重得体的女儿家,织出来的锦缎,绣出来的衣裳,那是百里挑一的好。   “谁要是娶得这姑娘,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哪!……”   这孙妈就想着给丹娘物色一个好儿郎。   “嗳!可惜自己这身份,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不是粗里粗气的毛头小伙,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自己对那些贵气少年,斯文书生一个也不认识,嗳……没办法!”   孙妈坐在院中的树下,看着窗下埋头做女工的丹娘,又想着:   “这要是自己女儿该多好哇!嗳!自己也没修来那种福气命啊!……”   孙婆子在这边胡思乱想着,听见门响了,继而听见有人叫道:   “孙妈,开门!”   “哟,是怜香姑娘!”孙妈站起身,忙去开门。   “是怜香啊,快进来!”   “孙妈,姑娘在吗?”怜香进门来,问道。   “在呀!姑娘,怜香来了。”孙妈边往里走,边叫道。   “怜香,怎么就你一个人,曦容姐还好吗?”丹娘已走出房间。   “我们娘子很好,她让我今天过来,是让我转告姑娘:六天后的乞巧日,请姑娘到那边和我们一起过,姑娘也别带什么东西,早点儿过来就是了。”怜香没有进屋,在院中石案边坐下。   “这样,怎么好意思呢?”丹娘道。   孙妈给怜香倒来一碗水,怜香接过碗去,咕咚一口气喝下去了。   “姑娘,你也别推辞,大家在一起,不也图个热闹吗?你一去,人一多,今年我们的乞巧肯定有趣多了,你要是不去,我们娘子非让我再跑一趟的!”   “那好吧,你回去告诉曦容姐,七日那天,我会早点儿过去的。”   “好嘞,那我走了。”   “再不坐会儿?”丹娘问。   “不了,回去了还有事呢!”   丹娘和孙妈送怜香出门,怜香坐上来时的牛车又回去了。      ☆、乞巧(一)   第33章       七日这天,丹娘早起吃过早饭,便出了家门。走出长顺里,来到街上,雇了一辆牛车坐上去。牛车载着她走街串巷,中午刚过,就到了曦容家。   彼时,曦容正在午睡,听见外面谈笑声,就醒来了,下了卧榻,问道:   “丹娘来了吗?”   怜玉从外屋进来,说道:   “已来了,在外间休息。”   曦容轻快地穿上外衫,来到外间叫道:   “丹娘!”   丹娘忙迎上去,说道:   “曦容姐,你醒了?”   “怎么来了也不叫醒我?什么时候来的?”她握了丹娘的手,和她一同坐到一边的软榻上。   “我也是刚来,没想到一来就把你给吵醒了!”   “哪里话!吃过午饭了吗?”   “我来之前,在家中已吃过早饭了。”   “那么早吃的饭,到现在也该饿了。怜香,去把给丹娘预留的饭菜热来。”   不多时,怜香从厨房端来了给丹娘早留的饭菜——一盘甜香的炒藕片,一碟鸡丝豆荚菜,和一碗鱼香面条,面汤中加放有卤香的豆腐块。这几样饭食做得简单精致,都是依丹娘口味精心准备的。   曦容催促丹娘快点动箸,丹娘谦让一番,才拿起箸吃起来。而曦容则在一边,陪着吃饭的丹娘。   吃完饭,曦容和丹娘去到花园看花。从花园回来后,丫鬟换上新茶,还端上了两碟小点心,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说着家长里短。过了一会儿,怜玉进来说道:   “回娘子,浴汤已经备好了。”   斜身靠坐在榻上的曦容,坐正身子说道: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丹娘,你净过身了吗?”   “昨天晚上,我洗过了。”丹娘答道。   “这两天我身体不适,推到了今天,你先跟丫头们坐一会儿,我洗完就过来。”   “你去洗吧。”丹娘站起身,看曦容出去。   一顿饭的时间,曦容沐浴完,更换了新衣过来。进门,见几个丫头围着丹娘问这问那,丹娘被问得应接不暇,还看见家里的两个婆子忙完活,也凑在那里。   原来是怜香她们,拿着各自的刺绣、衣衫,向丹娘请教手艺——这一个问她,这对鸳鸯的羽毛怎么绣;那一个问她,这衣服的衣襟怎么改;另一个又问她,这丝线的颜色怎么选;还有那旁边的小怜心,始终还没搭上一句话,急得她只想跺脚。   曦容进来后,慵懒地坐到了另一面的坐榻上。一阵细微的清香,随着入帘的轻风,沁入丹娘的鼻息,丹娘转头看去,只见曦容白皙滑嫩的肌肤中,透出淡淡的热浴后的红晕。   “你们这些丫头,每次丹娘一来,就抓着机会,讨她的手艺,她的技艺哪有那么白白教人的?”曦容笑着说道。   “可惜姑娘不天天跟我们在一起,要能每天见到姑娘,我们的手还会这么笨拙吗?”怜玉道。   曦容看着她们说道:   “见你们年年拜神,那么诚心,做出的活,却没见多大的长进。依我看,今年你们不要拜神了,就多拜一拜丹娘,立马也会成为巧手的。”   丹娘向曦容坐榻这边走过来,说道:   “姐姐话说差了,小妹常听人说天衣无缝,所谓天衣无缝,是言织女神绝乎其神、无迹可寻的织造技艺。我们凡人是无法达到那种地步的。   更何况她的造彩云、织红霞的神技,哪里是我们这些尘俗之人,想象得到的?   小妹对女红也只知皮毛,怎可与织女神相提并论?姐姐你不小心说错了话,晚上拜神时,可要多拜一拜,莫让织女神怪罪!”   曦容见丹娘对自己刚才的戏言,如此认真,心想丹娘也有执拗的时候,愈想逗一逗她,说道:   “妹妹是不能与织女神相比,但比起我们这些人,你的手艺已经是精妙绝伦了。在这方圆百里,能超过妹妹的,怕也没有几个吧?过一会儿,等大家拜了织女神,再拜一拜你,于礼也是通的,要不然……”   “姐姐,你又说笑了!”丹娘对曦容故意的说笑,有点无可奈何。   “娘子的话说得没错,我们啊,这样七嘴八舌地问姑娘,也太不像话了,要请教姑娘,也要拿出点儿诚心表示表示啊!”旁边的一个婆子说道。   “我去拿巧果!”怜心听了忙跑开了。        “呀,这丫头好利索!”另一个常在外院干活的圆脸婆子说道。   很快,怜心从外端来了一盘各式各色的点心,道:   “丹娘,这是我做的巧果,你尝尝!”   “你做的巧果,还要献神呢,拿给我怎么行?”丹娘笑道。   “你放心,拜神的巧果,我早准备好了,这是留给自己吃的。”   “你做的巧果,样子真好看。可我已吃了不少糕点,现在吃不下了。”   “没事,你留着可以明天吃。”怜心热情的说着,把巧果放到丹娘一边。   “姑娘,这是我从市上买的胭脂,送给你,算是我的心意。”怜玉走过来道。   随后,怜香等也拿来自己的礼物,送给丹娘。丹娘左右推辞,然好意难却,她只得对曦容道:   “姐姐,你又何必为难她们呢?”   “妹妹你只管收下,莫管她们,她们的东西多着呢!”曦容笑道。   “就是啊,你不知道,娘子今天早上,赏了我们好多宝贝。”怜心忙道。   “姑娘你别见外了,快收下!”在厨房干活的婆子说道。   丹娘只得心领身受,又向众人表示一番感谢。众人送完礼物,又围绕着丹娘,继续请教女红技法。现在大家在一块儿更活跃了,说得更起劲了。丹娘诲人不倦地,给她们一一讲解教习。   众人围坐在一起互相比较讨论着刺绣,把曦容给晾在一边。曦容面含微笑,在一旁看着她们,颇有兴味地听着她们的谈话。   夜幕降临,丫鬟们开始忙碌起来,出出进进,有拿香炉到外面院中去的,有到院中铺设席垫的。怜香叫两个男仆过来这边,让他们把案几等在前面院子摆好后,就使唤他们走了。小怜心却是欢欢喜喜地拿来许多鲜花,去摆放。   曦容等她们准备了一会儿,走到门口,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   “怜玉,都准备齐了吗?”   “早准备好了,现在要开始了吗?”在外面的怜玉回答道。   “好。丹娘,我们出去吧!”   丹娘跟随曦容来到庭院中的空地上,在月色与灯光的照明下,只见一张高大的桌案早已安放在院子中间,两根红色长蜡烛在高高的烛台上燃着。 作者有话要说:  注:隋唐时家奴和外人对已婚或未婚的女子都可称娘子。   ☆、乞巧(二)   第34章   在庭院那一面的桌案上,居中摆放着一个双耳垂环的铜香炉,有烟气缓缓从香炉的镂孔中飘出,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香炉周边放满了盛有祭品的高脚盘、酒樽等,献祭的多是新买来的水果、香瓜,还有厨下做的专供祭神的各样巧果等。   这时家中的丫鬟、婆子们,都已干完手头的活,将自己收拾一新,高兴地聚到院中。   半轮明月斜挂在天空中,皎洁明亮。和明月争放着光辉的,还有稀疏散布在四方天空中的几颗明星,它们互相闪耀着,与明月一同俯瞰大地上那无数的诚善女子。   “今晚的天气真好,时候到了,我们开始吧!”   曦容对大家说道,她先走到祭桌前,拿起放置在上面的长香,在蜡烛上点燃了,然后奉举在手里。她身体端立,抬起头对着明月默祷一会儿,而后恭敬地弯腰拜了三拜,再把香插到有底灰的方炉中。再见她侧过身,从怜玉手中接过一个香袋,把香袋轻轻放到祭桌上,又对空拜了一拜。最后,她跪到软垫上磕了头,站起后回到一边。   “丹娘,你拜吧!”曦容走过来后说道。   “好!”   丹娘也上前祷祝祭拜,献上自己绣的丝巾,后再拜,拜完后也退到一边。然后是怜玉、怜香、小莺、杜家婆子等依次拜神。   在家中所有女人都拜完后,她们就按位次,坐到离祭桌不远的早先放置好的席子上。席子前的长方矮桌上,已经摆满了酒食。   在丹娘坐定后,曦容俯身过来悄声问她:   “刚才你许了什么愿?”   “嗯?”   丹娘稍微一愣,随即低下头,用手轻轻抚摸着左手腕上那只镶金翡翠玉镯,既而抬了头,问道:   “姐姐刚才祷告了什么愿?”   “我吗?我祈祷家郎和哥哥在外平安无事。”   这时,丹娘见怜心跑跳到祭桌前,双手举得高高的,不知在做什么。丹娘奇怪,问曦容道:   “怜心在做什么呢?”   “你不知道吗?”曦容有点儿奇怪丹娘的问话,既而就给她解释道:“这是这里的乞巧习俗呀,每年这个节日女儿们都会手拿丝线,在月光下穿针引线乞巧。”看丹娘脸上仍是茫然,曦容继续道:“如果谁在针眼中穿过去的丝线多,谁就会得到织女神赐予的智慧,并有一双灵巧的双手。”   “这个与我们的乞巧有点儿不一样。”丹娘道。   “你们的乞巧是怎样的?”   “我们那儿姑娘们拜神后,会找一僻静无人的树藤或是草丛,躲在其中,静静地偷听织女与牛郎相会时的谈话。”   “是吗?你听到过他们的谈话吗?”曦容小声问她。   “我是没听到过,不过听说是许多女子都说她们听到了织女与牛郎的谈话。”   丹娘和曦容一边小声说着,一边看着前面的怜心她们。又见小莺也迫不及待地跑到祭桌前空地上,两只手举高,昂着头专注地对着月光穿针引线。只见她手捏一只小小的绣花针,另一只手持着一条丝线麻利地从针眼中穿过去。刚才的那条穿过后,不知她又从哪里抽出一根丝线,对着光又穿过去了,一连几次。这时,怜心跑过去问道:   “穿了几根?”   “别吵,六根了!”   小莺极有耐心地穿着,最后,她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才作罢。   怜香也拿出自己的针和线,对着烛光,穿了一会儿,说道:   “我穿了五根,姑娘,你也过来吧,看能穿过几根。”   “姑娘穿的肯定比你多!”怜心道。   丹娘适才听曦容说,谁穿过去的丝线多,谁就是得巧了,就能得到织女神赐予的巧智,来年便可心灵手巧。她又见大家都专注地在那边穿针引线,也来了兴趣。和曦容一起走过去,拿了与怜心她们相同的针和线,仔细认真地穿起来。然后,丹娘总共也穿过了五根丝线。   “曦容姐,你穿了几根?”丹娘问。   “我没有小莺那样好的眼力,耐心也不够,只穿了三根。”曦容说道。   “我也穿过去了三根,跟娘子一样多,看来我也不是最差的!”怜心听了说道。   大家比赛穿针嬉闹了一会儿,便又坐了下来,几个人围坐在大桌案前,闻着果香、酒香,欢言喜语。   “娘子,给我们来个助兴的吧!”怜心笑嘻嘻地说道。   “我有什么助兴的?你们自己玩吧!”曦容道。   “娘子,出个吧?”婆子们说道。   “看你们高兴,我做首诗吧!”曦容看着众人说道。   “作诗啊?……”   “姑娘,你会作诗吗?”怜香问丹娘道。   “我只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哪里会作诗?”丹娘答道。   “娘子你看,姑娘不会作诗,我们也不会。作诗需要鉴赏啊!你作了我们这些人都不懂,没趣味呀!”   “是啊!”众人应和怜香说道。   “贫嘴,平日我教你们作诗,你们都不好好学,现在又怨谁呢?”   “哎呀,作诗好难哪!我们太笨了,学不会。”小莺挠了挠头说道。   “没办法,娘子你还是出个别的吧!”厨房做事的张婆子说道。   “是啊!出个别的吧!”丫头们互相笑嘻嘻地看了看,又一起说道。   “那你们说,出个什么?”曦容问她们。   “踏摇舞哇!”丫鬟、婆子都拉长音齐声唱说道。   “这里没有乐器作奏,怎么舞?”曦容又说。   怜心马上接了话:   “小莺不是有琵琶吗?让她来伴乐,这里都不是外人,乐器不全也没关系呀!”   “娘子,来一个呀!”张婆子又说。   “好吧!只依你们这一次。”   大家听了可高兴了。   琵琶被小莺很快抱来了,并且,小莺坐到一边,把琴音调试好了只等着曦容。曦容走出坐席,到前面空地上。   丹娘还没有见过曦容跳舞,因此也很期待,睁亮眼睛看着曦容。   只见小莺手指一动,琵琶弹响了起来。曦容柔软的身体,在乐声响起后,便轻轻地摇动了起来。   她的双脚先随着高扬的琵琶声,有节拍地抬起落下,轻轻的。而后,她的两只胳膊也轻轻摆动着伸展开来,那舞动的韵律渐次传到她的肩、腰、手腕、手指,一直传到她的指尖;她面带神秘的笑容扭动着摇摆着,舞姿曼妙至极。   又听,一缕丝丝袅袅的柔音从她口中唱出,像是来自九天之外,美妙至极。   曦容舞着、唱着,渐渐地她柔美的声音升高了,跳动的节奏也变快了。即而,她身体的舞姿也改变了,摆动的双手,从腰部舞到肩上,如柔波般一上一下。风姿绰约的她,在方尺之内,或前或后舞动着。   这边,丫鬟婆子们随着曦容舞动的身姿,也拍着手,摇动着头和肩。   曦容的唱词很短,只有反复的三四句,但词意丹娘听不懂。在被她反复的哼唱下,丹娘感到非常的悦目悦耳且赏心。丹娘见舞动着的曦容,眼含妩媚在向她看来,也报以一个回笑。   不过,丹娘还没有欣赏够,一会儿的时间,曦容就舞唱完了,人止乐停,她走到自己座位,说:   “现在你们跳吧!”   “娘子,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大家喋喋说道。   “曦容姐,你还会跳舞?真看不出来,你哪里学的?”丹娘羡慕地说。   “跳的不好,以前,我跟着哥哥去做生意那会儿,遇到一个西域来的女子,她很会跳舞,我就向她学了几天。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以前爱唱爱跳,现在几乎不跳了。”曦容说的时候似是在回忆。   丹娘和曦容坐在一块儿,笑看着那边走出坐席,到前面空地上也试着扭动腰身的怜心。   怜心夸张的动作,惹得其他的人捧腹大笑,小莺和怜香笑得更是前仰后合;连平常很少放声去笑的丹娘,这一次,也禁不住怜心的怪动作哈哈笑了。   清风明月,晚上的景致十分宜人。丹娘和曦容她们在一起,喝着甜酒助着兴,笑看怜心、小莺等又唱又跳。   众人打打闹闹,一直玩到夜深才散去,丹娘和曦容一同就寝了。      ☆、私情   第35章   第二天早上,怜玉把昨晚大家献在祭桌上的香袋、丝巾等都收拿了进来,然后,大家在一起互相评论比较。   丹娘把自己绣的丝巾挑出来,送给了曦容,而曦容也送给丹娘自己做的香袋。   丹娘之前没有见过曦容做的刺绣,现在,眼前的这个曦容所亲手做的香袋,虽说不大,却也做得细心美观。香袋的正面是一只翘首画眉正立在枝头,左上方还绣着两个清秀的字“春望”。   丹娘低头看着手里的这只香袋,心想:   “我看这画眉神态,似是在期盼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但那花枝,不像是春天之花。花枝下绣上去的这一片黄叶,正无声的落下。   这样的景,应该题为“守望”更合适,却不知,曦容姐为何要把它绣成秋天之景,而题为“春望”之名呢?”   丹娘心中有此困惑,转了头欲要去问曦容。曦容却笑吟吟地看着她,问道:   “喜欢吗?”   “喜欢!”丹娘答道。   “也许,曦容姐只是随意地绣了这么一只香袋吧!”丹娘想着,没有再去问。   乞巧节过去了,曦容还想留丹娘多住两日,只是,丹娘不愿长时间地打扰人,不肯再住。曦容把她一直留到午后,才让她坐上自己的七香车,由丫鬟怜香送归。   天气渐渐转凉了,近半个多月,天空总是下雨,细雨霏霏,时断时续,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完整的大晴日。丹娘也懒得在阴雨天出门,待在家里十多天,每日织布刺绣。   曦容曾在中秋那天带怜玉她们过来,看望她后,她还一直没去看望她,想来她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今天,天空放晴了,太阳灿灿的。丹娘想出去走动走动,看望一下曦容她们,于是她出门了。   “我见了曦容姐,心里总是暖暖的!”丹娘这样想着,她进了杜宅的大门。   在前院干活的小莺见了丹娘迎上来,说道:   “姑娘,你来了?”   “小莺,曦容姐呢?”丹娘问道。   “娘子吃过午饭,在房里休息。我陪你去吧?”   “不用,我过去找她,你去忙。”   “唉!”   丹娘来到了曦容平常起居的后院。后院中静悄悄的,也不见怜玉、怜香的身影,平日里,这两个丫头在曦容身边不离左右,这会儿,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丹娘来到房门前,房门是关着的,隐约听到里面曦容说话的声音。   “曦容姐!”她叫一声。   房内的声音这时突然止了,没有了任何的动静。丹娘感到有点儿奇怪,又提了提声音叫道:   “曦容姐,你在吗?”   可还是无人答话,她轻推了一下门,房门从里面闩上了。丹娘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去。   当她快到院门时,那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丹娘!”曦容从后面叫住她。   丹娘回转身,见曦容就站在房门口,便走上去说道:   “曦容姐,你在呀!”   丹娘走近时,眼见曦容头发有些凌乱,衣服穿得也不是很齐整,神色中显出几分慌乱。这与曦容平日从容优阔的形象,相去甚远,丹娘心中暗暗疑惑。   曦容见丹娘上下打量她,转身先进了房间,说道:   “我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刚才我睡了一觉,听见你叫才醒了。”   曦容说着坐到榻上。丹娘跟着也坐到软榻上,说道:   “有一阵没见到你了,我看今天天气好,便过来了,曦容姐你还好吧?”   曦容看了她一眼,道:   “算你有良心,还惦记着我!”   丹娘看见靠里间的那边的帐幕,都放下来了,以前她来,曦容睡起后,帐幕都是拉起来的。她回头问曦容道:   “怜玉和怜香呢?”   曦容脸上忽地闪过一丝异样,说道:   “那两个丫头,不知上哪儿贪玩去了……”   “咚”   曦容正说着,突然从里间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紧跟着传来“哎呀”一个男子的声音,但那“呀”声还没发完整就消失了。   丹娘只觉那两个声音,是从里间那边的窗子上发出的,好像是有人在窗棱上碰到了。她不由望向曦容,而此时曦容脸上早已涨红,无措地稍低了头,不看她。   丹娘心中似是明白过来,她感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于是站起身说道: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丹娘!”曦容忙起身拉住她,犹豫着说道:“你是……不想理我了?”   “没有,你有事,我先走了。”丹娘说着转身要走。   曦容忙转到丹娘身前,挡住她的去路,并抬起双手捧住了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丹娘,你是不是认为我很不堪?”   丹娘默默地注视着曦容不安的眼睛,然后说道:   “没有。”   “那你先不要走?!”曦容乞求道。   “好吧。”   曦容见丹娘答应不走了,才松开自己的手放了下去,可她眼睛还是没有离开丹娘的脸。   丹娘坐了下去,曦容也坐回自己先前的位置上。房内很安静,丹娘不说话,曦容也沉默着,可曦容好像是受不住这种安静,她开口说道:   “他是我无意中遇见的,两个月前我们就好上了。每次他来都是翻墙进来的,然后又翻墙出去。以前你来时,我没让他来,今天不想被你碰上了……”   “可是,你是有家室的人!”丹娘打断她道。   曦容苦笑了一下,说道:   “家吗?不错,在别人眼中我不愁吃、不愁穿,住在这高大的宅院,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是谁又能体会我心中的孤寂!我从小便失去双亲,是我兄长抚养我长大的。在没有成亲之前,我感觉我活的快乐开心——我有一个世上最好的哥哥,他疼爱我,请人来教我读书作画,只要是官宦家的小姐懂的会的,他都让我一一的学了,只因为他知道我喜欢这些;他也把最好的东西拿来给我,每天都陪着我,在我身边。我那时觉得只要一辈子不嫁人,有哥哥陪着,我也愿意。   可是就在我十九岁那年,他突然告诉我,他已把我许配给了姓杜的商人。我说什么也不愿意,乞求他退了这门亲。但平日疼爱我的哥哥变得铁石心肠,任我怎么求也不答应。   成了亲,杜宁待我也是很好的。可结婚半年多,他就外出经商了,在这五年里,我们只见了三次面,每次也只有十几天的相处。我们虽是夫妻,可是像陌生人一样,我甚至都想不起他长得什么模样。   我的生活本来是空虚的,直到遇见你,我便觉得生活有了点儿生机和乐趣。不想今天,被你看到这苟且之事。丹娘,我真的不希望,被你看到我这狼狈模样。”   “你爱那个男人吗?”丹娘知道那男人已从窗户溜走了。   曦容想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爱吧,不爱又怎么会在一起呢?”   “你以后要怎么办?要继续这样下去吗?要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他说让我跟他一起逃走,离开这长安,我还没有想好,要是逃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丹娘你和我哥哥了!”曦容叹着气,淡然地说道。   丹娘也皱了眉,不语。   “娘子,舅老爷来了!”   怜玉喊着突然地从门外跑进来了,她因意外的看见了丹娘,神情有一时的停滞,随即转头向里间看了看。   “小妹,小妹呀!哥哥看你来了!”   丹娘听见院门口传来一个男子洪亮的声音,她忙立起身,可此时她已无处回避了。   “哥,你几时回来的?”曦容快步走到门口问道。   “我啊?刚到长安,还没回家就跑来看你了!”   曦容的哥哥刘朝容高兴地说着,迈步进了房来,一眼就看见了丹娘,他说道:   “哦!你有客人!”   丹娘见进来一个虎背熊腰,双目炯炯有神,颌下一抹黑须的男子。她欠身向他施了一礼,便欲要退出房间,曦容见了忙拉住丹娘道:   “哥,这是丹娘。丹娘,这就是我哥哥。”   丹娘被曦容拉着不放手,她只得对刘朝容见礼,说道:   “见过刘郎君。”   “噢,丹娘,在下来得突然,莫要见怪!”   “您来看望曦容姐,正好我也该回去了,二位慢聊。”   “你这就走吗?那在下不送了,慢走!”刘朝容说道。   丹娘执意要去,曦容也不好再挽留她。在她走到院中时,曦容又叫住了她。丹娘停下脚步回转身,只见曦容站在门口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曦容姐,我走了。”她说道。   曦容点了点头,看她出了院门。      ☆、突围(一)   第36章   自刘黑闼在山东、河北一带起兵反叛,皇上命太子建成领兵五万为征讨大元帅,平阳公主带兵五千为前部先锋,去攻打叛军。   当时,河北大部被叛军迅速攻占,刘黑闼自封为“汉东王”。   平阳公主率领娘子军昼夜行进,带着精锐之师,陆续收复了敌军占领的诸多郡县。不久,娘子军到了兖州,又攻克了瑕丘城。接下来平阳公主着手整顿城防,等候后行大军的到来,欲和太子合兵一处,共同消灭只剩一万两千多人,且孤守一城的刘黑闼。   公主每日操练军队,毫不懈怠,瑕丘城固若金汤。刘黑闼几次派兵偷袭,都被娘子军打败而归,敌军终不敢轻犯坚守不战的娘子军。   祺清也因跟随平阳公主一路作战,到后来又固守城池,忙于军中事物,对丹娘无暇思念。即使思念之情偶尔涌上心头,也被诸事扰去,一晃间,她离开长安已经有七个多月了。   这日傍晚,祺清陪同平阳公主查勘城池附近地势山形后,回来已是定更时候。平阳公主集合诸将在大帐内商议军情。就在众将讨论下一步该如何布防,以等待后路大军到来后,再合力歼灭骁悍的刘黑闼所统领的叛军时,有兵士慌忙跑进来,说道:   “报——,报殿下,校尉董勇和他两个兵卒叛逃了,他们杀了几十人,还放火烧着了粮草后向北逃去了!”   众将听了非常吃惊,公主问道: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现在他们逃出营门去了。”   “卢将军,”公主面向祺清,说道:“你带人速去救火,务必保住粮草!”   “是!”   祺清带领将士忙到后仓去救火了。平阳公主又对营帐内的将士命令道:   “王子强、张将军你们跟我去捉拿叛徒。其他人各守职责,严防敌军!”   “是!”众将答道。   “殿下,捉拿叛贼何必要您动劳,我带人去就行了!”王子强说道。   “不必多言,我要亲自将董勇捉拿,以正军心。”   平阳公主说完,握起配剑,踏出营帐,跨上战马,带了五百名轻骑,前去追赶董勇。   他们疾行了约十多里路,远远就见董勇和另两人骑马还在向前逃奔。平阳公主他们马不停蹄,继续追赶,不多时便追到了一山谷口。骑马跟随在公主身后的张鹗将军昂首观望了一下四面,说道:   “殿下,此处山谷虽然低平,可是天已黑了,再向前恐有伏兵,殿下切莫再追了!”   “可恨,董勇就要被我捉住了!”公主勒住马,抬首四望。   “来日方长,殿下何必急在这一时呢?”张鹗又道。   这时,跑在前边离他们只有一箭之遥的董勇和另两人也停住马,冲这边喊道:   “李凤英,你是不是怕了,不敢追我们了?嗳!毕竟是个女流之辈,你要是怕了,就回家带孩子去,在这儿逞什么威风,耍什么能耐?”   平阳公主听了大怒,策马向前追去,后面的骑兵也赶了上去。   他们又追赶了约一里路,突然,从前方冲出几百人来,个个手执火把。王子强一看,惊道:   “殿下,是突厥人!”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突厥人?”公主惊疑道。   “哈哈哈”,忽然间在半山坡上传来一阵大笑,接着西边山头亮起了许多火把。在火光的照映下,平阳公主他们看见一杆黑色大旗被高高竖起,旗上有“汉东王”三个醒目的大字。   “不好,我们中了刘黑闼的计了!”公主道。   女将张苏秀在前方探视过了,又策马赶回来说道:   “殿下,是刘黑闼勾结突厥人埋伏在此。突厥的铁骑非常凶勇彪悍,我们应该马上撤退。”   “撤,快撤退!”公主命令道。   公主刚下完命令,这时,从四面黑压压地涌出无数敌兵来,把平阳公主带的五百多骑围在当中,公主一面执剑对敌,一面对身边的人说道:   “李霁雪,你回瑕丘城,让卢祺清带兵前来救援!”   “是!”   李霁雪听了公主的命令,东冲西突,杀出一条血路后,快马加鞭,向瑕丘城奔去。   在城内,祺清带人扑灭了烧起的大火,让人一查点,粮草已被烧去大半。她命人严守粮草后勤,然后带人到城头巡视,以防不测。   祺清上到城墙,站在城垛边向四面观望,忽见西北方山那边的天空一片光亮,那正是公主带张鹗他们去追赶叛将董勇的方向。   祺清望见远处天边的那一片光亮,暗叫不好,她急忙转身下城楼,到议事营帐,招来其他将领,大家紧急商议后做出安排——留下二千人守城,由祺清带领一千名步兵和五百骑兵,前去救援公主。   祺清领兵出了城,刚赶了几里路,见前面飞马跑来一人,便问:   “前方何人?”   来人答道:   “平阳公主左护卫李霁雪!”   转眼对方已到面前,李霁雪焦急地说道:   “卢将军,公主在前方山谷中了刘黑闼大军和突厥骑兵的埋伏,请你快去救援!”   “敌军有多少人?”祺清问道。   “看不清楚,至少有一万人,突厥骑兵约有一百多人。”李霁雪喘着气道。   “一万人?”祺清大惊,略一想说道:“李护卫,我现在正要赶去救援,你不必跟去了,我要你带一人同去元帅府,马上给太子殿下送信,请求太子殿下火速支援这边。”   “好!”李霁雪答应着,叫过一个士兵,飞马离去了。   “蔡静,你立刻返城,让齐将军领一千兵士备带弓.弩武器,即刻赶来,埋伏于此道两旁,到时敌人追来时只许放箭,不准交战,等我军救回公主经过后,再退守城中。   还有,敌军可能会随时过来攻城,让守城将士全力做好守战准备,只要挨过今晚,等后军一到,我们就有希望守住城池。”   “是!”女校尉蔡静也领命而去。   “加速前进!”祺清在马上高声喊道,然后带兵向西北方向急速行去。   等祺清带兵马赶到了山谷,只见满山遍野都是正在交战的场面。敌军重重包围了公主带来的追击叛将董勇的兵马,而自己一方的兵士们正全力拼杀冲围。敌多我寡,情势万分危急。   祺清来不及思虑,带兵冲进敌人的包围,寻找一番,却不见公主,转首见张鹗将军在一烂石堆处与敌人拼杀,她带人冲杀过去,到张鹗近前,叫道:   “张将军,公主殿下在哪里?”   张鹗挥动着长.枪与敌军搏杀,眼见了祺清说道:“卢将军,你来的好快呀!公主受伤了,在山石那边,你快去救她!”他空出一只手给祺清指了一下公主所在的方向。   “好!”祺清答应着转身去找公主。   此时,祺清领着兵马一下杀进来,刘黑闼的军队没有防备,一时乱了阵脚,暂时的受挫后退。祺清趁此纷乱赶到公主那边去,在一个大石边,她看见了公主,那边有几名兵将正护着公主与敌军厮杀。   “殿下!”   祺清叫着,杀退几人,靠近了公主。却见公主肩头中了一箭,身子靠在石头上,脸上气色甚是不佳。   “殿下!”   “祺清,不要恋战,想办法突围!”公主见祺清带救兵来到,忍着痛说道。   “知道了!”   祺清让两人扶公主坐到马背上,然后,众人开始突围。敌人复又涌了上来,而且越来越多。祺清在前面开路与敌军拼杀,后面的人护着公主紧随其后,慢慢地他们与王子强会合了。   “子强,你有什么办法能突围?”祺清在与敌人交战的空隙问。   “祺清,南边和西边是刘黑闼主力和突厥人所在,东边他们的兵力较薄弱,你护着公主从东边突围,我来断后。”   祺清早见王子强的胸部、背部都受了伤,流着血,她说道:“子强,你受了重伤,我来断后,你保护公主离开!”她说话时举剑过去,刺中向王子强侧后面杀来的一个敌兵。   “不行!现在最要紧的是救出公主,你马上步下的功夫都比我好,只有你,才有可能带公主突围出去,不要多说,快走!”王子强挥动着手中的剑,跨前一步,刺死一个敌人。   “那好,你来断后。”祺清说道。   她刚要上马,只听王子强叫道:   “祺清!”   “嗯?”祺清回过身。   “等一等。”王子强说道。      ☆、突围(二)   第37章   祺清刚转身,又被王子强唤住了。她回过身去,只见王子强从他衣服上割下一块干净的袍襟,而后拿手指蘸上他自己胸腹部流淌着的血,就着一个死尸,快速地在白绸上写下几行字,并扯下身上系挂的一块玉佩,包在了白绸布片里,交给祺清,说:   “祺清,我孩子还不满一岁,以后就请你照顾,把他抚养成人。我的爹也请你代我问候一声!”   祺清眼中噙着泪,点点头:   “你放心!”   王子强看着祺清,脸上露出笑容,然后他向周围高声喊道:   “娘子军的兄弟姐妹们,为公主殿下杀开一条血路!”   娘子军的将士们,听见他的呐喊,各个情绪高昂,视死如归一般,勇猛地搏击敌人,向敌人发起最后的攻击。   祺清他们护着公主,与刘黑闼的军队顽力地抗争,经过千辛万险,冲破重重包围,竭力冲开了一条血路,一行人终将公主救回到瑕丘城。   后边紧跟着他们的大批敌军,被早已埋伏路旁的娘子军拦截。等公主进了城,一千弓.弩手也退回城中,关闭城门,严防死守,等待太子大军的到来。   当祺清将平阳公主救护到瑕丘城时,娘子军中出去营救,连同追逐叛将董勇的兵士在内,那二千人中突围回来的,而今只剩下五十几人了;祺清的那匹红棕马,也不幸受伤而亡。   公主受了箭伤,军中女医忙赶来为公主诊治。公主躺在军帐中,面色发紫,嘴唇发黑,精神很差。众人围在榻前,神情紧张地注视着。然后帐中的男子,都被女郎中遣开到一边去了。   女医拔箭时,公主被痛醒过来。箭头射入公主体内很深,女医将刀刃在火上一燎,而后用刀小心割开伤口,再握住箭身轻轻一拨,拔出了深入肩部的箭头。   箭头拔出后,女郎中又看了一眼伤口里面,然后用纱布按压住公主流血的伤口,一手将箭头举高,在灯光下细看一遍,继而皱紧了眉头说:   “这箭头上有毒!”   “可有解?”众人一惊。   女医不语。   “情况如何?不必隐瞒,请直说。”公主气弱地说道。   “太迟了,毒液已侵入骨血!”女医摇了摇头。   “祺清,派人给太子送信!”公主强作精神说道。   “殿下,我已让霁雪给太子殿下去送信了。”祺清轻声说。   公主尽着自己的全力又说:   “刘黑闼会很快再次来攻城,你一定要竭力守住,一直坚持到太子领大军到来!”   “是!”   公主缓了一口气:   “你们不要管我,快去准备吧!”   “殿下!”众人欲堕泪,不愿离开。   “去吧!”   三日后早上,祺清静静地站在城楼上,向远处眺望。她眼中所看见的,只有从这城下延伸到远处山上的一片片青黄草木,和远方青蓝色的天空,别的,再看不到什么。   “右武卫将军,公主殿下有请。”公主的女侍上了城墙,来到她跟前说。   祺清走近公主的卧榻,轻声叫道:   “公主!”   公主虚弱地问:   “祺清,外面情况怎样了?”   “公主请放心,太子殿下已领军去攻打刘黑闼军了,不久就会传来好消息。”祺清轻声说。   公主停了会儿又问道:   “他们的尸首找到了吗?”   “张鹗将军的找到了,王子强和其他人的不能辨认,是从他们手中的兵器和衣甲辨认的。”   公主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的目光已不再那么坚定,而后似有些分散,不知心神飘远到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儿,公主收回散漫的目光,看着祺清说:   “祺清,我死之后,你送我灵柩回去吧。我想,将来我两个兄弟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为着皇位定会有一场相争。现在他们二人的明争暗斗已现端倪,不管最后谁会取胜,两者必有一伤。   太子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以后会把你留他所用,这些存留下来的娘子军的兵士,也极有可能划入太子治下。   你跟了我五六年,我不想你将来身有不测。如果你愿意,还是及时抽身离开为好,你送我灵柩回去,便可借此脱身离开建成。   回到朝廷后,你到兵部去,跟他们挑一个位低的武官之职,这样,虽然再不会有高位厚禄,但也可闲散度日,并免于卷入太子与秦王之争。”   “公主,你不会有事的!”   公主淡然一笑:   “这一箭,虽然没有当时要了我的命,但它上面的剧毒,却是无法解的,这是刘黑闼早已预谋了的。当他射来这一箭时,我只是惋惜,你们跟了我一场,却什么也没得到,死的死,伤的伤。”   祺清眨了眨泪水满浸的眼睛:   “公主,我们不想得到什么,只跟着你就很好了!”   “有你这句话,我很高兴!”公主微微笑了笑。   “公主,你休息吧,太子那边有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好。”   平阳公主侧着头,眼睛平静地看着祺清退了下去,走出她的营帐。   冬季到了,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而且天气变化无常——昨日还是大晴天,今日似是已到三九之天,严寒而阴冷。   早上,丹娘换上了一套加厚襦裙便出了门。她要到东市去买点儿布帛、生丝,来做几件衣衫,换一些买米粮的钱资。   她走出宣阳坊的坊门,来到长安城十字大街上。今日大街上很肃静,行人车马也少了。   却见宽广的大街两旁,挂起了许多的白灯笼,百步一盏,一直沿街挂到前方,望不到头。在她经过的城门口,还张挂着用白娟扎束成团花的白帷。   而且,有几人一组的兵士手握长矛、铁戟,往来于街上;各酒馆店肆也不像平常喧闹,他们的鼓乐吆喝在今日偃息无声。   丹娘不知出了何事,便走到前面小铺,向卖饼的婆婆问道:   “阿婆,这是怎么了?怎么街上会有这许多兵士巡视把守?”   “今天举行国丧。”卖饼婆婆悄声说。   “国丧?”   “你还不知道吗?前面城墙上早贴告示了,公主薨了,今天送丧呢!听见了吗?这乐声就是专为公主奏的军乐!”   “哪一位公主竟有这样待遇,要举行国丧?”丹娘奇怪地又问。   “就是领着娘子军打仗的平阳公主,公主在前方殉国了!”婆婆压低声音道。   丹娘听到平阳公主战死了,耳中是轰隆一声,忙问:   “那其他人呢?跟公主上战场的其他人怎样?”   “听说这次战事很惨烈,死了很多人,娘子军很多将士都阵亡了!”   丹娘一下子像是掉入无穷的黑暗之中,她头重脚轻,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于地。她站立不住,伸手扶住一边的墙壁。   “你到底买不买饼呐?”婆子见她还站着不动,便问。   丹娘失神地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她突然醒悟似地加快脚步,慌忙向家里赶。   “孙妈,祺清回来了吗?”她推开家门着急地问道。   孙妈看她惊慌的表情,也慌了起来,忙说:   “祺清姑娘还没有回来,怎么了?”   丹娘的心再一次崩塌了,她脚步迟重地走向房间,口中一边喃喃地独语着:   “祺清,你在哪儿?”      ☆、情难抑   第38章   二十多天后的一个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停在了祺清家门口。从车厢内,跳下一个风尘仆仆的女子,她头发束扎在顶,身穿深色窄袖中长衣,腰身系着绦带,手里握了一把长剑。   接着从车厢内又下来了一位年长的老人,老者怀中还紧抱着一个带帽的小孩。女子扶着抱孩子的老人站稳后,上前去敲门。   “谁呀?”   “孙妈,是我。”   “祺清姑娘,你回来了?哎呀,老天保佑……”孙妈打开门,见到祺清惊喜万分。   “王伯,进去吧!孙妈,你帮王伯拿一下东西。”祺清说着,扶老人孩子进门。   走到院内,祺清忽然停住了,有些意外地说道:“丹娘!……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再看丹娘一副瘦削的面孔,憔悴的模样,又担心地问了句:“丹娘你还好吧?”   丹娘听见祺清的声音,就忙忙地跑出来了,看见祺清好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好似是在做梦一般。仔细地端详她的面容,尽是赶路留下的疲惫与风霜,还有那风霜遮盖下的弥久的哀伤。   祺清扶王老伯进了房,老人坐下后,祺清给他们介绍说:   “王伯,这是丹娘,这是孙妈。”   她把丹娘和孙妈介绍给王伯,却没说这王伯和孩子是谁。   丹娘和孙妈问候了王伯,王伯点头答话:   “丹娘,孙妈,打扰你们了!”   “孙妈,你给王伯和丰儿先弄点儿吃的。——这房子怎么这么冷?我去取点儿木炭。”   祺清说着,到外面取来木炭,加到炭盆中,过了一会儿,房间里慢慢温热起来了。   给王伯和孩子弄了软糯的食物后,祺清和孙妈又把堂屋收拾了出来,给老者和孩子住。又把厢房清扫了,把自己和丹娘的物品先腾挪到那边去。   在王伯休息后,祺清才悄声告诉丹娘和孙妈:这是王子强的爹,和他一岁多的孩子王丰,他们是从王子强老家接回来的,王子强已经在战场上阵亡了。   在祺清扶平阳公主灵柩回来,并发丧后,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向朝廷辞去自己军中职务后,直接去了王子强的家乡,去接王子强的父亲和孩子。她来去行了二十多天,今日才到得自己的家。   做好晚饭,已经是很迟了,几个人坐在一起安静地吃饭。祺清一面吃饭,一面也看顾着孩子。孩子对祺清不再是陌生的,样子很亲近,而对孙妈和丹娘总是躲避着,有些怕生的意思。王伯两鬓的头发和胡须皆白了,吃的不多,对孙妈她们的敬让,总是以点头回应,无多话。   吃过饭后,祺清让孙妈给她热了澡水,她在东面的那间杂物房内加了炭盆,在澡桶内盛满了一大桶澡水。等洗去了一路上的风尘后,祺清才感觉自己的心,稍稍有了一点轻松。   她重新换上了旧衣,来到厢房内,坐在褥席上,看着一旁的丹娘,说:   “丹娘,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怎么不照顾好你自己?瞧你,都瘦成这样了!周仲贤他没为难你吧?你什么时候住到这边来的?”   丹娘在床榻边整理自己的衣物,听到祺清问她时,她的手停顿了一下,接着她继续手里的动作,答道:   “周大人没有难为我。”   祺清听出丹娘的话语有些冷,不过她又问她:   “丹娘你没有生病吧?看你身体这样差,看过大夫吗?”   “我没有生病!”   冷淡,拒人千里的冷淡,从刚才进房到现在,祺清感觉到了丹娘对她的故意地冷漠。虽然初见到丹娘在家时,自己很惊喜,可是现在,见丹娘并不像自己见到她时那般心喜,反而很冷淡,祺清好不容易才有的快乐消失了。   自她第一次见到丹娘起,丹娘给她的感觉,就是一贯的冷静、淡漠,而她也早已习惯了她的淡漠。   现在她对旁的人,看去还是往日的那般平静,但她身上对自己散发出的冷淡,让她感到心寒。   祺清此时觉得,她怎么也看不透丹娘,不知道她心里想着的是什么,过去是如此,现在更是如此。她感觉自己好失落,忧伤伴着身体的伤痛,一起向她袭来,在心底隐隐作痛。   祺清忧伤地在那边坐着,眼望着丹娘。过了一会儿,丹娘拿起了手边整理好的包袱,对她说:   “你休息吧!”   “你去哪儿?”祺清忙起身问道。   “今晚我跟孙妈去睡。”丹娘说着向门走去。   “丹娘,以前我们不是睡在一个房里的吗?难道只因为在六年前,我说了我喜欢你那样一些不该说的话,你觉得我是一个异类?!你就开始讨厌我、害怕我了吗?好歹我们一起生活过几年,这么长时间不见,你对我没有一点儿想念吗?”   “是啊,这么长时间不见,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一封家信都不寄,你想过我吗?你去了战场,我日日为你担心,每天盼你平安归来。听闻平阳公主和大半娘子军受敌丧命,你生死未知,你知道这近一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时时担惊害怕,夜不成寐……”丹娘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起来。   祺清望着丹娘悲伤的表情,想着:   “本以为再没有人,会真正地关心自己了,而眼前的这个人,竟为自己消瘦成这样,受惊到这样,怎能不让我心痛呢?”   “对战场的事,我以为你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想到,你从周家搬离到这里了。”祺清试着解释道。   “你是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要是再不出现,我就要发疯了。日日夜夜,我不能入寐,稍一合眼,就被噩梦惊醒,我总是梦见你满身血淋地站在我面前……”   祺清心疼地握住丹娘的手。丹娘继续诉说着:   “……我窒息了,睁不开眼……”   “丹娘,难为你了,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在送公主灵柩回来时,先过来看你,告诉你一声的。”祺清满心愧疚。   “我知道,在你想来,我只是一个已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祺清急忙说,她满心愧疚地望着丹娘那双深澈的眼睛。从那双深如潭水似的眼睛中,溢出的哀伤的泪珠,滑过丹娘脸颊,滴落到那略显苍白的美丽的唇上。   祺清盯着那微微张开的双唇,她的目光再也挪不开了,她突然觉得,那张唇上充满了一股神奇的魔力。她被那个无形而强大的力量牵拉着,使她不能自制地将头伸了过去。   而后,她的唇贴到了丹娘那柔软的微微颤动着的唇上,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遍布她的全身。   她轻轻移动了下自己的双唇,感觉那儿好温暖好甜蜜。她手托住丹娘的肩背,亲吻着、舔舐着那让她此刻心乱意迷的香唇。   这种亲吻的感觉,让她陌生又熟悉,她忆起,她好像曾经在梦里经历过。   她忘乎所以地吻着、亲着,她感觉到了丹娘急促的呼吸,以及从丹娘鼻翼间呼出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慢慢地,她的舌头越过界探了进去,触到了丹娘柔软的舌尖。   祺清不知足地汲取着丹娘那满嘴的芳香,她忘记了日月星辰,忘记了伤痛——时间只在此停留。   就在祺清痴迷的时候,丹娘轻轻推开了她。祺清忽然清醒过来,也有些意犹未尽而有所不满地看向丹娘,只见丹娘苍白的脸颊,早已通红,双唇,鲜红欲滴;一双羞涩的眼睛,再不敢正视她的——祺清看得神迷。      ☆、哀愁   第39章   房间里炉盆内的碳火红红的燃烧着,和灯烛一同照亮房间。   祺清见丹娘满脸羞红地转过身走到另一边,她也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停了一会儿她才转头,却见丹娘不时地抬眼在她脸上瞟一下,便问:   “怎么了?”   丹娘抬头看她,说:   “是谁教你的?你这不是第一次吧?”   “什么?你的意思是……哦,在这以前我没有亲过谁。我们娘子军里不都是像我这样未嫁的女子,我跟她们在一起,即便刻意不去听,耳朵里或多或少地也会钻进去一些东西的,我耳濡目染也看惯了一些男女之事,甚至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   祺清走过去,靠近丹娘:   “丹娘,你改变心意了吗?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了是吗?”   丹娘在床榻上坐了下来,说:   “你东征西战,戎马在外,军令一来,离开就是一年半载,甚而几年,你要我为你日夜惊心吗?”   祺清在丹娘身旁坐下:   “我在送公主灵柩回长安后,已向朝廷辞去了所有军中职务,现在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以后不会再离开你的。”   “唉…”丹娘摇头叹气。   “你不愿意?那你刚才亲我还亲得那样……哎呀!”   “这油嘴腔调也是从你们娘子军里学来的吗?”   祺清没想到,丹娘会在她肩膀上狠狠捏一下,痛得她“哎呀”一声,脸上的肌肉都纠结到了一起,她曲臂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怎么了?”丹娘紧张起来。   “哎……疼!”   丹娘看她真疼,摸着她的肩背问:   “怎么回事?”   “是刀伤,伤口还没长好。”   “刀口深吗?”   祺清点点头。缓了一会儿,疼痛减轻了,她转头看着丹娘又问道:   “丹娘?”   看祺清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丹娘叹口气,说:   “唉!两个女子怎么可以呢?”   “为什么不可以?”祺清追问道。   “现在我们都年轻,勉强可以度日,等我们两个都老了,怎么活呢?”   祺清忽然间无言了:“是啊,我们都老了,路走不动了,生了病了,还有能力去照顾对方吗?丹娘要是找个好人家生儿育女,就可以安享晚年了,我怎么能剥夺她的终生幸福呢?”祺清想到这些,心中不由一阵苦涩。   丹娘见祺清沉闷无声了,抚一抚她的脸颊,说:   “别呆想了,早些休息,啊!你行了一天的路也累了!”   丹娘还是没到孙妈房里去睡,她和祺清躺下后,互相倾诉着这八个多月来所发生的事,大大小小、细细碎碎,难以说尽,直到她们各自不知何时睡去。   第二天,天已亮了,祺清怀抱着丹娘臂膊,不愿起床,丹娘轻轻推着她:   “祺清,起来了!”   祺清闭着眼,摇摇头。   “那你再睡会儿,我先起来。”   祺清忙抱紧丹娘的臂膊,说:   “不要!”   丹娘见祺清对自己竟是如此的亲昵,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矜持。想到祺清差一点儿就永远要离开自己,两人还能相见的不易,她只得躺着不动。过了一会儿,丹娘又拍拍祺清:   “起来吧!王伯和孙妈都起来了,我们再不起来,王伯会笑话我们懒惰的!”   祺清听了,只得懒洋洋地起来。   家里的院落不大,房子也少而小,几个人住在一起,会觉得有些拥挤。   当初,祺清买这所宅子,只因离永兴坊的平阳公主府邸近,来去方便。现在,祺清已没有任何军中职务了,她只是平民百姓,而这宅子的周邻,都是在朝廷中有职有势的达官贵人的家宅,她已然不适合在此居住了。   祺清想卖掉这宣阳坊的宅子,到城的南边,选一个大一点儿的宅院居住。南边的里坊,是长安城较偏僻的地方,那里的宅院要比宣阳坊的便宜。   选来选去,她们最后看中了大通坊的一家宅院,如果将小宅卖掉,换成大宅,虽然离繁花的东市、西市远了,但住着肯定是宽敞的。于是祺清每日早出晚归,忙于这房子上的事情。   从这边家里到那边城南道路较远,每次祺清出去,来回都要雇车,这使她感到有许多的不便。为此,她又不得不买了一匹低价的马,那马虽不及她以前骑的那匹红棕马,但也总算解决了出行上的困难。   这天祺清又骑马出去,寻找新的住处,自她回家的那晚,听了丹娘肺腑的话语后,她的心情舒朗了许多。   尽管丹娘没有答应说要和她在一起,但她还是感到了丹娘对她的改变。丹娘对她说的话,比以前多了起来,而且,她还会纵容她的某些行为。祺清骑在马上,又想到了昨天晚上。   昨晚熄灯前,她爬在床上与丹娘说着买新宅子的事,她说着,躺在一旁的丹娘,认真地听着。   说了一会儿,她的心思逐渐就不在说话上了,她说话转头间,看到丹娘的嘴唇,就想起了她刚回家那晚,与丹娘的那一次相吻。   她的内心开始躁动了,她又想着去吻她,于是,她稍支起了身,偏着脸看着丹娘的唇。可是两个自己,在她心里开始比拳量力,争起架来。那个冲动的自己在她心里说道:   “亲吧,亲一下,没关系的!”   那个理性,且正义的自己却说道:   “不行,不能亲!”   “为什么不行?只是亲亲而已!”那个冲动的自己道。   “丹娘没有答应要和你相守一生,她以后将是别人的妻子、女人,你怎么能亲她?”   “上次不是亲了一次?只亲这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厚颜无耻地去亲她,有什么意义?你不能图一时之快,做错事,你要理智,理智……”   终于祺清的理智占了上风,她放弃了自己那极度渴求的想法。   可是,和她正说话的丹娘见她不说话了,只盯着自己的嘴唇看,还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丹娘看到她的样子,一下明白了她的想法。丹娘的脸,刷一下变红了。   可丹娘却闭上了眼睛,且将自己的下巴向上微微抬了一抬。祺清见了,先是一愣,转而明白是丹娘容许她吻自己,她十分心喜地移身过去。   刚开始,她只是想着亲一下丹娘的唇,可是没想到吻着吻着,她就移了位,吻到了丹娘的脖颈下。而且,不仅如此,她的身子也趴到了丹娘身上,一只手竟然还伸到丹娘白色的底衫下面去了。丹娘就在那时,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呻吟,当时她们好像都吓了一跳。   她听到那声音抬头去看丹娘,四目碰在一起,她们尴尬地注视着,竟没了反应。她被搁置在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然后,丹娘抬手拉整了下她脖颈处的衣衫,偏过了头去,没有要她继续下去的意思。   她只好从丹娘身上拿开自己的手,重新躺好,过了一会儿,一直担心着的她,轻唤了一声“丹娘”,而一边的丹娘,没有回身,但是轻声应了她一声。她见丹娘没有生气,才放下心睡觉。      ☆、亡妇   第40章   丹娘因为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曦容了,所以,在早上祺清要骑马出去,跟所看中了的一座宅院的那主人要商议买宅的价钱时,和她一道出了门。丹娘是想在回来的时候,顺便去看望一下曦容。   祺清将大通坊的宅子,同宅主人讨论了个大概的价钱后,时间已将近中午。因丹娘要去看望曦容,她们便早些返回了。她把丹娘送到延福坊的坊门时,丹娘说:   “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进了坊门,过两条街,便是曦容姐的家了,你先回去吧!”   “我在这里等你。”   “你先回去吧,我去了要和曦容姐坐一会儿的,你别在这儿干等着受冻了,我会在吃晚饭的时候坐牛车回来。”   “那你小心点儿。”   “知道了。”   祺清看着丹娘进了延福坊的坊门,才骑上马回家去了。丹娘进入坊门,穿过了两条街,一个打盹的时间,便来到杜宅前。   丹娘心中想着,等会儿曦容见到她一定会惊喜的。她步履轻快地向杜家大门走去,还没到门前,抬眼见杜家门额两边上,挂着两只白色的纸灯笼。丹娘心中微微一惊,但还是上了台阶。   杜家门房的守门人,大家叫“老獾头”的,早见了丹娘,忙跑出来,叫道:   “哎,姑娘!”   丹娘见老獾头似有拦她之意,说:   “獾大爷,我来见曦容姐。”   “姑娘,你请回吧,我们夫人不在。”老獾头说道。   “她去哪了?”丹娘问。   “咳!”老獾头叹口气说:“我跟你说了吧,我们夫人在七天前死了!”   “你说什么?谁死了?”丹娘一惊,但她确信自己是听错了。   “哎,我说我们家母,刘氏夫人死了!”老獾头又重说一次。   丹娘这次听得清清楚楚,她惊愕万分:“怎么会?不!我去看她,你在骗我!”说着就往门里面走去。   老獾头又忙挡住她,说道:   “姑娘你别进去了,夫人的尸骨早埋掉了,你是见不到她的!”   丹娘还是难以相信,不过,她的心却不平定了,在胸腔中乱跳起来。她想极力稳住自己那不停抖动的心,但是,那乱颤的心不再受她的控制。张嘴深吸了两口气,她才问:   “曦容姐是怎么死的?好好的人,你怎么说死了?”   “咳!做了那不光彩的事,上吊死了。”老獾头见丹娘还不走,又说:“姑娘,你快走吧!要是让我们家郎看见了,又要骂开了,走吧!”   “不,不会的,曦容姐怎么会死了呢?!”丹娘拉住守门人,“让我进去,让我去找曦容姐!”她哀求道。   “不跟你说了吗?我们夫人不在了!”老獾头说着进了大门,并把门关上了。   丹娘站在那儿,杜家紧闭的大门在她眼前一阵阵的昏黑发暗,白纸灯笼在不停地围着她旋转;她的心,持续地抽痛起来,痛得她难以喘气。   她的双脚似钉在了原地,怎么也挪不动。好一会儿,她才木然地转了身,无知觉地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杜家街巷,如何出了坊门,上了牛车,又怎样回到家,站在祺清面前的。   直到祺清连叫了她几声,她好像才清醒,见王伯和孙妈俱都睁着眼,奇怪地望着她。   “你没事吧?”祺清担心地问她。   她麻木的摇了摇头,然后走进厢房。祺清进来时,丹娘已躺到卧榻上,面向里面。   “丹娘!”   祺清走到床榻前轻唤一声,她坐到丹娘身边看去,见丹娘不停地留着泪。祺清从没见过丹娘如此,她按着她的肩膀问:   “丹娘,你怎么了?你不是说去看望曦容,到晚饭时回来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丹娘仍然没有回答,而她的眼泪更加不断的涌落到枕上。祺清着急了,她拉起丹娘:   “丹娘你怎么了,说话呀?你要急死我吗?”   丹娘泪眼望着祺清,身子发软地靠到她肩头,发出痛苦的呜咽声。祺清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哭了好长时间,丹娘的哭声渐渐止了,她伏在祺清肩头,气若游丝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亲人,要一个个抛离我?要绝我而去?”   她说完又恸哭起来,祺清听了也泪如泉涌。   一个月后,祺清和丹娘一同上街,她们正在走着,丹娘忽然在前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快步走过去,叫道:   “怜玉!”   怜玉回身看见了丹娘,很是意外,她向丹娘淡然一笑,说:   “丹娘,好久不见了!”   而后,在怜玉的示意下,丹娘她们移步到街道边一处僻静的墙角。   怜玉在丹娘对面站立,低着头的她看了一眼丹娘,说:   “丹娘,你已经知道了吧?娘子她,她已经……”   怜玉说着流出泪来,丹娘的双眼也很快湿润了,她问:   “怜玉,曦容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怜玉咬着唇,沉默了半晌她才答道:   “怪我们不好,我们该劝着娘子的。前次你来家里看望她,走之后两三天,娘子便生了病,卧床不起。每次都是这样,舅老爷一来,她总要病上十天半月,等病好了,我们才一起陪着她去看你的。那次娘子去看你,没有给你说她生病的事。   见过你回来后,她常念叨起你,天天等你来,她说都快两个月了,也不见你来,是不是不再理她了。   她终于决定过一两天去看你,就在要过去看你的前一天晚上,郎君突然回家来了,当时娘子正在和冯二郎……郎君恼羞成怒,当即就把冯二郎送了官,把我们打骂了一通,又和娘子争吵之后,就摔门离去。”   怜玉拿袖擦了一下眼泪,继续说:“我们在外面听到娘子的哭声,可谁也不敢进去劝。过了约两炷香的时间,房内没有声音了,我们感觉不好,进去看时,娘子已经悬梁自尽了。”她边说边又擦掉流出的眼泪。   丹娘用巾帕擦干眼泪,问:   “怜玉,曦容姐埋在哪里?你现在能带我去吗?”   怜玉皱着眉,低头思考。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丹娘问。   “丹娘,明天我再带你去吧,我现在要回去,回去迟了公婆会骂我的!”   “你成亲了?”丹娘吃惊道。   “娘子死后,我们在杜家的几个丫头都被逐回了家,没几天,我娘把我嫁人了。”   “怜香她们呢?”   “听说她也出嫁了,怜心和小莺到大户人家当丫鬟去了。丹娘,明天太阳升起后,你在前边那个路口等我,我走了!”怜玉说完,匆匆离去。   次日,在怜玉的引路下,丹娘来到位于城外的曦容的坟前。   怜玉把丹娘领来后,在坟前给曦容磕了几个头,又匆忙离去了。祺清没有走到坟墓这边来,在远处等着丹娘。   丹娘望着那一堆坟头,坟前立了石碑,碑上刻着:爱妹刘曦容之墓。旁下另刻有一行小字:兄刘朝容。   丹娘轻轻地跪下,手摸着石碑,叫道:“曦容姐!”眼泪夺眶而出。   “曦容姐,我来看你来了!”她从提盒中拿出带来的酒食祭品,献祭在碑前,又烧化了几张冥钱。   浇奠过后,丹娘望着曦容的土坟和石碑,再一次涌出泪水,她哭着说:   “曦容姐,你怎么这样走了?你在怨小妹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吧?都怪小妹不好,小妹应该早一点来看你的,可想不到这一堆黄土,竟把你我阴阳两隔……   曦容姐,我心中很痛,你知道吗?你怎么就这样狠心,抛下小妹独自走了?为什么,你不再多等小妹几天呢?   ……这儿这么冰冷、荒凉,你躺在这冰冷的地下,有没有感到寒冷?   曦容姐,我知道你的心一直是孤寂的。活着时孤寂的,死了,在那边,你是不是还是一样的孤寂?小妹想陪在你身边,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这样轻松地走了,留下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为你痛心!难道到了那边,你就不会痛苦了吗?不会孤独了吗?……在这儿,至少还有我……”   丹娘流着泪哭诉着,她又想到她最后一次到杜家去看望曦容时,曦容捧着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神,直到自己把目光移开后,曦容不再那样地看她。   那天,曦容的眼神中有诸多的情愫,丹娘至今也不清楚,曦容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也许那个眼神,可以告诉她一些东西,但现在她不愿去多想,去深究那眼神中包含的情愫。   丹娘知道,曦容是聪明的,比自己聪明。可那样聪明的人,为什么会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呢?   丹娘想自己现在不知道,也许以后,自己会突然明白的吧!      ☆、留橘   第41章   祺清把王老伯祖孙两人接回家后,大家住在一起,生活上显得有些拥挤,她思虑再三,决定重新买一座大一点儿的宅院。她选中的这座在大通坊的宅子虽是二进的大院,只因在皇城偏远的地方,房院的买价并不是很昂贵。   祺清将她现住的宅子的卖价,与大通坊的买价二者一估算,两所宅院价值相当。所以,她把宣阳坊的小宅卖掉,换成这座大院时,并没有费去多余的银两。买下新宅后,祺清找了几个匠人来,涂刷修整了新家,还平整了杂乱的院地。   搬进新家后,房子有了宽足,祺清和丹娘住在后院,她们各自一个房间,王伯和王丰祖孙俩住在前院。   祺清为了和王伯他们更方便的生活,也为了王丰以后的成长,她过去找王伯商议,想让王丰改称自己为娘,自己称呼王伯为爹。王伯听后没有立即同意祺清的想法,他说:   “你现在这么年轻,以后嫁了人,要让丰儿再失去一次母亲,失去一个家,再次让他难过伤心吗?”   “王伯您放心,我这一生不会嫁人的,我会将丰儿抚养长大,和你们一起生活的。”   “你为什么不想嫁人呢?”   “王伯,我不嫁人有我自己的原因,我也不便明说,但请您放心,我一定会抚养丰儿成人。”   王伯看祺清的态度坚决,便同意了让王丰认她为娘,她称自己为爹。   中午,祺清特地让孙妈炒做了几样丰盛的饭菜,几个人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完了这顿饭。在这次家宴上,祺清正式改称王伯为爹,让王丰改叫她娘,王丰年龄还小不懂事,让他叫,他自然就叫了。   如此一来,祺清和王伯祖孙俩的关系更亲近了,真的就像一家人融洽和睦相处。   但在当时家宴上,祺清把这一决定说出来的时候,丹娘明显地吃了一惊。   有天晚饭后,祺清在她房间里跟丰儿玩耍了一会儿后,她让孙妈把丰儿领回到爷爷房里去睡觉。刚才也蹲身逗丰儿玩的丹娘直起身,看着走出去的王丰说道:   “这孩子真可爱!”   祺清也高兴地看了一眼王丰,说:   “丹娘,你以后生的孩子也会像丰儿一样活泼可爱的!”   祺清说着转过身去时,却见刚才开心说话的丹娘,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了,身子肃立在原地不动了。祺清看着她这样的神情,小心地问道:   “丹娘,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丹娘望着她缓缓地说:   “那你呢?你以后要一个人这么生活下去吗?”   祺清听了淡然一笑,说道:   “每天看着丰儿快乐地成长,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丹娘走过去,注视了她一会儿后,轻轻抱住了她,把头靠在她肩上。   祺清有些吃惊,等了一会儿,见丹娘没有离开她身,她才回抱住丹娘,偏过头深深吸吻着丹娘耳后的发丝。   从这天起,她们又住在了一个房间。   祺清靠着以前的那些积蓄,孝养着王子强的父亲和抚养着王子强的遗孤王丰,过起了平常百姓的生活。   祺清和丹娘到这里暂且不表,而在长安城的另一处,位于长兴坊的夏家,现在家势是如日中天,这全赖于夏老爷因太子的提拔。   早在李家父子在晋阳准备起兵,暗招兵马之时,夏铭德在友人的拉拢下,暗暗地去投靠了他们,得到李家长子李建成的赏识。   建成做了太子后,夏老爷作为太子府的记室参军,常为太子出良谋对策,更加得到太子的倚重。夏铭德官位日高,夏家的门庭是人来不断。   当然,这对生活在深庭后院的浦玉,还没有产生巨大的影响。她不会像她哥哥那般抛头露面,去拜见王公贵族。最多在内亲外戚来家时,她才会到夏夫人那边去拜见一番。   父亲的官位升高了,身为小姐的浦玉,她的地位尊贵只是在生活衣食上,比以前更加优越而已。   碧儿也没有因为作了这个官家小姐浦玉的贴身丫鬟,而沾沾自喜。虽然吃穿不愁,但与亲人的离别,那次噩梦般的经历,在她内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不管小姐浦玉对她多好,也不能抹去。不是她不想忘记,是她无法忘记,忘记自己的父母亲人。   碧儿总记不起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还有自己父母的姓氏。可是,来到夏家后她与浦玉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几乎不忘。也许以前是年龄太小,她的记忆不完整,后来随着年龄增长,记忆也就清晰了的原因吧,也或许是经历了那次重大的变故,她的心智突然打开了的原因。   夏家家境的改变,还是在老桃树开花后一年多——也就是碧儿到夏家已两年时。那时,八岁的她,已完全懂事了。   因为夏老爷在太子府担任官职,所以,夏家的生活比起以前,有了明显的变化——许多夏家以前没有的物品,这时一下子都有了;平常吃不上的好东西,也能轻易地吃到了。   有一天,碧儿拿了一个细毛掸子,正在拂去房内窗格上的灰尘。浦玉踮着脚尖,轻轻悄悄地来到她的身后,叫道:   “碧儿!”   碧儿听到声音转过身去,看见了小姐一脸甜蜜的微笑。   “给你!”   浦玉从身后伸出手来,笑盈盈地把两个红红的东西送到碧儿面前。   “啊,丹橘!”碧儿见了张口说道,她顺手放下掸子在案上,从浦玉手中接过了丹橘,说道:“小姐,我给你剥皮!”说着把其中的一个丹橘放到几上,留下另一个在手里剥起来。   “你吃吧!刚刚太子殿下赏了爹一筐水果,家里所有人都分到了,我吃了两个,你不在那边,这两个是我留给你的。”   “噢!”   “还有呢,瞧!”浦玉说话间又拿出一个藏在身后的小囊袋,说:“把两手都伸开,捧着!”   碧儿转身将橘子放下,把手伸过去,浦玉解开小囊袋的绳结,将小袋中装的东西,全部抖落到碧儿手里。   “哇!是荔枝!”   碧儿看着突然出现的几个荔枝,兴奋地叫道。她感觉手里的荔枝,有些冰冰凉凉的。   碧儿把掬在双手掌心的荔枝,也放到身旁的香几上,从中拿了一个大的,麻利地剥掉皮后,举到浦玉面前:   “小姐,你吃!”   “我刚才已经吃过了,你吃!”   浦玉转身坐到香几对面,说:   “听爹说,这荔枝是从岭南运来后,放在太子殿下的冰窖里的,要什么时候想吃了,拿出来跟新鲜的一样!”   今天她父亲十分高兴地从太子那儿带了一筐水果回来,有丹橘和荔枝等,是太子赏赐的。那些水果都分赏给了府里的众人,夏府的仆人们,每人或多或少都有份。   可碧儿恰时不在前院厅堂,且她又年幼,所以,当所有人都高高兴兴地分到了夏老爷带回的鲜香的极品佳果时,大家却唯独把她给忘掉了。   水果都分光了,本来她是吃不到了。可是,浦玉悄悄地从自己的一份中,给她留存了几个,并带回来给她吃。   碧儿利落地剥掉荔枝皮,听浦玉说她已吃过,再不吃了时,便将滑嫩的荔枝肉放进口中,咂着嘴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浦玉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把荔枝放进嘴里,问道:   “怎么样,好吃吗?”   碧儿口含着荔枝,囫囵答道:   “嗯,这荔枝还有鲜味,很甜。我以前吃的荔枝好多都是干巴巴的,没有这么香甜。”   “你吃过荔枝?”   “嗯!”碧儿又剥开了一个荔枝,把果肉放进嘴里。   “我娘从没有给我们买过荔枝吃,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吃荔枝。你什么时候吃过,谁给你买的?”   正美滋滋吃着荔枝的碧儿,忽然停下不吃了,她脸上满是伤心,荔枝被她攥到手心里。   “碧儿,还有三个呢!你怎么不吃了?”   “……”   浦玉见她忽然眼泪汪汪的,着急地问:   “碧儿,你怎么了?”   “我想我爹娘!”碧儿哭了。   浦玉站起来,说:   “碧儿别哭,你爹娘在哪里?我带你去看他们!”   “我不知道,那些坏人把我绑走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坏人?坏人怎么把你绑走的?”浦玉诧异地问道。   “那天……那天,我和娘去烧香,有几个坏人把我绑到车上,走了很长的路,后来被带到一户人家,在那个家里夫人见到我,才把我买下来,带到这里来了。”碧儿哭着说。   “我去问我娘!我娘可能知道你的爹娘在哪里。”   “小姐……”   碧儿担惊地叫道,但浦玉已撒腿跑出房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碧儿等浦玉回来了,好在夏夫人没有责怪她。   浦玉去问了她娘,夏夫人听了有些吃惊,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她告诉浦玉,当初卖碧儿的男人,说是碧儿死了双亲,没人收养,才请求她们收下的。现在知道她是被绑来的,还到哪里去找卖她的那个人呢?恐怕又窜到别处去了。   浦玉把夏夫人的话,给碧儿说了。碧儿在浦玉跑开后就吓得不哭了,现在听浦玉说,只是伤心难过。   浦玉想了一会儿问道:   “碧儿,你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吗?”   “我记得我小时我到哪儿都是有人带的,被坏人带走时,是关在没窗的车船里,我想不起我家在什么地方。”   碧儿给浦玉讲起了自己的家里人,浦玉听了,陪着碧儿一同伤心。   此后过了几天,碧儿和浦玉在房里读书时,正在读书的浦玉放了书册,忽然问她道:   “碧儿,要是有一天,你爹娘找到你,你会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嗯!”碧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真的吗?你回去了,我们不能每天在一起玩了,也见不到面了!”浦玉略有失望地说着。   碧儿听了,刚才的坚决很快变成了忧愁,她为难的表情浦玉全看在眼里。浦玉看着她说道:   “碧儿,你不要担心,要是你爹娘找到你,把你接回家去,我会经常到你家去看望你的,你也可以让你爹娘带你来我家玩。”   “小姐,是真的吗?你真的会去我家看我?”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我也会经常来看你的!”   她们说着说着忽然高兴起来,好像那样的一天并不遥远,就在明天或者后天,而且,比此时更加快乐有趣。      ☆、生嫉   第42章   不管长大后会怎样,童年的快乐应该是全然的快乐吧。每一个游戏玩耍的孩子,在与同伴玩耍时,天真烂漫的他们,是全身心投入到游戏中去的,他们的心中没有杂念,只为玩而玩。孩子们在玩耍中得到的快乐,在他们长大后,很少再有人能获得同样的、与儿时相等量的快乐感觉。这是成人的悲哀。   浦玉和碧儿她们天性中也是极爱玩的,两个在一起玩耍,常常是玩得忘记了时间。蹴鞠是她们爱玩的游戏之一,她们有空常踢,就在浦玉房前狭小的院中,你一脚,我一脚,争先恐后地踢过来踢过去,她们常常踢得乐此不疲。   碧儿跑起来是很快的,她踢蹴鞠的动作也比浦玉要迅速,大多数情况下浦玉是抢不过她的。   可每每在浦玉已有几次碰不到蹴鞠而要懈气时,碧儿总是看似不经意,实则有意地把蹴鞠踢到浦玉的脚下,让浦玉不用跑多远就能踢到,然后她自己再去和浦玉抢鞠。   有时,大丫鬟春香也会凑过来踢两脚,那时候,浦玉和碧儿就站到一起,两个人满头大汗地奋力与双手叉腰的春香争抢蹴鞠。   而春兰、春梅她们则在一旁哈哈笑着,看春香这个蹴鞠“高手”跟浦玉、碧儿两个打成一片,也不过来帮那一方的忙。   但春香只在自己有心情时才来踢,很多时候,她被浦玉她们邀请多次,她也不会加入她们,与她们踢蹴鞠的。   所以,浦玉和碧儿她们只有自己安静地去踢了。有一次,浦玉和碧儿踢蹴鞠玩,大概是她们吃冰荔枝已过了一年。那天,两个人拿了蹴鞠,在小院中相互竞争追逐着。不知不觉中,她们脚踢着蹴鞠就出了小院,到了夏夫人所居住的院中。这边的院子,比浦玉居住的那西侧院要大,两个人在这边踢,更放得开了。不过,蹴鞠踢得远了,跑将起来也越加气喘吁吁了。   这个如碗口大的蹴鞠,是用皮革做的,里面填充了草心或毛发,外面涂了颜色。这种是给小孩子们玩的。大人们踢的蹴鞠,比她们的这个大一点。有的是用皮革制作的,还有用动物膀胱做的,里面被吹憋了气,外面包以柔软的皮,踢起来比外用皮革,中实软物的要轻许多。   里坊的街口有踢蹴鞠的专门场地,有五六亩地大小,里坊的人们常在那里比赛踢鞠。还有更大的场地,在长安城主街四近都有。听说在皇宫中也有好几个豪华的蹴鞠场地,可是,浦玉她们没有见过。   鞠场里,设了两个鞠门。这鞠门是将两根高两丈左右的竹木立在场中,两个竹杆之间的上部系了网绳。蹴鞠队员将蹴鞠踢向绳网时,蹴鞠被网阻挡后,便掉到地上,这算是入了鞠门。分为两队的队员,争抢着将蹴鞠踢向绳网,以踢入鞠门,且触网多者为胜。   夏夫人带浦玉她们上街去,经过鞠场地时,常远远地看见有人在那里踢鞠。   遇到节庆日,便又有不同了。鞠场里分队而立的,都是训练有素的蹴鞠队员,甚至有时还有女人,而且,都穿上了有分别两队的有标志的鞠服。   那些参赛的男女把专用的鞠衣,穿在身上时整齐而亮丽,他们一个个像极了上阵打仗的兵卒,但却是将冷血的兵刃,换成了小巧的蹴鞠。两方在蹴鞠场上叱咤风云,决一胜负。那时,竞技的场面就更激烈好看了。   只不过,平日在鞠场里玩蹴鞠的都是年青的男子。浦玉她们是不能到那里去踢玩的,只有在自家院子里踢踢。即使这样,她们也觉得非常有趣。   浦玉和碧儿两个,你挣我赶地踢着蹴鞠,不知不觉中她们又踢到了夏夫人的院子里。   浦玉将抢到脚下的蹴鞠用力一踢,这次却是踢得偏了,那蹴鞠向右前方滚去,一直滚到前方的花草从里不动了。   碧儿忙跑过去捡被浦玉踢偏了的蹴鞠。捡了鞠抬头时,见堂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个年少的小厮,比她大;他正站在最下面的那级宽台阶上看着她。   那小厮见碧儿抱了蹴鞠朝自己看,便对她笑笑。这边,碧儿也看着那小厮笑了笑,而后,把自己怀里的蹴鞠友好地递向小厮,说:   “你玩吗?”   那小厮尚未说话,就听从堂屋内传来声音,接着见夏夫人陪着一位胖夫人出来了,胖夫人手里还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童。少年小厮听到那胖夫人的声音,忙转身下了台阶站立到一边。   夏夫人同那胖夫人说着话从堂屋中出来,走到了台阶这里,看见浦玉站在庭院里,夏夫人便叫她:   “浦玉,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见你陶姨娘!”   浦玉以前是很少见过这位胖胖的陶姨娘的,听母亲叫唤,她才走过来行礼:   “陶姨娘好。”   这胖夫人陶姨娘看着浦玉,说:“这一年没见,浦玉都长这么大了?这般水灵灵的,可是越发的俊秀了!”她又看到了旁边的碧儿:“表妹,这小婢,就是那孩子?”   “是啊!”夏夫人也看着碧儿答道。   “当初见她时,那样瘦弱,这几年之间,个儿长得如此高了,表妹,你把她都□□成小姐模样了,跟浦玉这里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两个孩子呢!”   “我也没让她干什么重活,只是让她陪着浦玉。当初买她时,竟没想到她是掳来的!”   “是啊,你要是不说,我也想不到卖他们的竟然是那种人,以后我们的孩子也要格外加倍小心哪!”陶夫人说着带她手牵的孩子走下台阶,向前走去。   夏夫人送陶姨娘离开,少年小厮跟在陶夫人和她两个丫鬟身后也一同去了。碧儿望着他们向院门外走去,脚下也跟着挪动了两步。陶夫人他们转过院门,便看不见了。   当碧儿回过身时,小姐浦玉已经不在院中了,她怏怏不畅地回去,把蹴鞠放回了小姐隔壁房间的箱子里。      ☆、陶家小厮   第43章   碧儿准时地到厨房去,把厨下婆子给小姐煮的热鸡蛋用碟子端着拿到小姐房间来。   “小姐,吃鸡蛋了!”   浦玉正伏靠在香几边上,独自玩着纸做的小风车,对碧儿的话好像没听见。碧儿磕破鸡蛋,细心地剥去蛋壳,把滑白细嫩的蛋仁送到浦玉面前:   “小姐,给。”   浦玉头也没抬,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我不吃!”   “小姐夫人吩咐了,你每天午后要加吃一个鸡蛋,这样对身体好。来,吃吧!”   跪在席垫上的浦玉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抓过碧儿手中的鸡蛋,狠狠地往地上一丢,说:   “你别给我!你何不拿去给陶姨娘的那个小厮吃?”   碧儿被小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见小姐一脸气愤的样子,她不知如何惹小姐不高兴了。   外间的大丫鬟春兰听见小姐发脾气,忙跑进来,问道:“怎么了?”见煮熟的鸡蛋摔碎在地,春兰拉过碧儿:“你做什么?惹得小姐不高兴!”她说着忙到浦玉跟前,哄道:“小姐,你别生气,有什么事对奴婢说。”   浦玉的这无名火,又发向了春兰,她嚷道:   “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春兰弯身劝慰浦玉:   “好好好!我不管!小姐你别生气,你不想吃鸡蛋,奴婢去给你拿点心吃。”   碧儿把散碎在地的鸡蛋都一一捡起来,放入碟子,拿到外面去。   她的眼中早已涌满了泪水,忍着没哭出来。她低头走着,两只手紧紧握着碟子。   碧儿没有去别处,她径直来到夏家后花园的一个角落,靠着一堵矮墙坐下,十分委屈地低声哭泣起来。她又不敢大声哭,怕别人听见。哭了一会儿,又看看膝怀中碟子里被摔碎的鸡蛋,接着又是一阵更伤心的哭泣。   哭了一阵,她把那些碎鸡蛋和着泪一点点地吃下去。正吃了一半,忽听前面枝叶响,碧儿听见吓了一跳,侧着头向前一看,见是小姐浦玉踏着杂草,绕过枝条向自己这边走来。   碧儿知自己躲不过了,忙站起身,怯怯地站在原地。浦玉来到了她面前,看着她哭花了的脸和手中紧握的碟子,看了一会儿,才说道:   “碧儿,刚才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不,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伺候好小姐您!”碧儿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你错了吗?”浦玉看着她问。   碧儿慌忙地点点头,她的眼泪已止不住地啪啪的流下来。   浦玉一面用自己的巾帕给碧儿擦去流出的眼泪,一面说道:“好碧儿,别哭了,我错了,以后不这样了,你原谅我吧!这鸡蛋我吃!”她说着拿起一块碎鸡蛋放进嘴里。   “小姐,脏,别吃!”碧儿忙阻止道。   浦玉又从碧儿手中拿过碟子,口中说:“只剩这点儿了?其余的你吃了吗?”她坐到碧儿刚才坐的地方,把碟子里剩下的鸡蛋一粒不剩的吃光了。   浦玉吃完鸡蛋后,把碟子放下,抬了头看着站在一边的碧儿,说:   “碧儿,我是看你对今天到家里来的那小厮要比我好,我才生气的。”   “没有,小姐。”碧儿忙否认道。   浦玉捡起一根断枝条,在草地上随意地画着,说:   “真这样也没关系,我现在不生气了。”   “小姐,我真的没有!”   “你别骗我了!你不是对他笑吗?我看见了,你还要把蹴鞠给他玩。你是喜欢他,对吗?”   “小姐,真不是这样的,”碧儿急道,“我对他笑,只是因为我们认识。”   “你认识他?陶姨娘的小厮我都没有见过,你如何认识的?”浦玉很奇怪。   碧儿站在一旁抿了抿嘴,说:   “其实,陶夫人的小厮到我们府上来我看见过两次,那两次你都没有见到他,我也只是远远地看到他。他和我都是被坏人劫走的。我还没有到你家时,那些坏人曾将我们三人,同关在一起好多天。我们虽然被堵了嘴,没有说过话,但是我想我们三人都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而且他们的年龄比我大,或许知道一些我家的情况,我想问问他,只可惜没有问上话。”   “你怎么不早说?”   “上两次离得远,错过了,而且我也不敢明着胆去问自己的事。”碧儿哀伤地说。   “早知道,我们可以拦住他问清楚!”浦玉站起身牵起碧儿的手,说:“碧儿你不要伤心,下次见到陶姨娘的小厮,你再问也不迟。”   “嗯!”   拿了碟子,两人拍去衣衫上沾的土,一同走出园去。从这天起,她们两人遂共同盼望着那个胖夫人陶姨娘到家里来。   浦玉还跑去问她母亲,那陶姨娘什么时候来串门,夏夫人感到奇怪,说:   “也没见你对陶姨娘多亲近哪,这会儿,咋这样盼望她来呀?”   浦玉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她知道,碧儿不敢在自己的母亲和陶夫人面前,公开的打听有关她自己的事。   可等了好久,陶姨娘也没来她家串门,见不到陶姨娘,也就见不到那小厮了。时间一长,此事也就被她们搁到肚子里去了。   在浦玉九岁生日过去没多久,约十多天后的某一天,她突然从外面跑进房里来,拉起碧儿就往外跑,她把碧儿拉到她母亲那边的院门后才停下来。   碧儿看去,见院门口墙内面站着一个人,正是陶夫人家的,那个她以前天天等待的小厮。   “碧儿,我把他给你叫过来了,你问吧!”浦玉说。   “你有事,要问我吗?”小厮谦恭地说。   碧儿回过脸望了望浦玉,然后转回头问道:   “我想问你,你知道我们被那些坏人绑走前是哪里人吗?我们的家乡在何处?”   少年摇摇头:   “我只记得我姓赵,我以前住的那个村叫水湾村。这两年我一直在打听,可是无人知道水湾村。至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碧儿听了很失望,想了一下又问道:   “那跟你在一起的呢?他知道吗?”   “他年龄与我差不多,他只记得他父母是给人干农活的,而且是他父母把他卖给了那些坏人。”   碧儿满心的期望落空了,她失望地站着不动。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要没有我过去了?”小厮问她。   碧儿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我过去了!”小厮看着浦玉说。   “你去吧!”浦玉说。   小厮便向堂屋那边走去了。   “碧儿别难过了,我们回去吧!”浦玉也很失望。   碧儿从小厮那里,没有打听到一丁点儿关于自己的事,非常的伤心难过。她的心情差极了,一连好几天都很消沉,好在浦玉关心劝慰她,她心中的忧伤,才随着时间慢慢消减。      ☆、那年   第44章     寒冬又过去了,草木再一次兴盛起来,美好的季节,总让人精神也跟着复苏,使人热切地想与外面的山水花草、阳光雨露接近,去拥抱它们。   孩子们率性天真地在花草丛中奔跑玩耍,将生命的活力与新生的花草一起,热情洋溢地释放。这些正欢乐地跳着、跑着的,是被家人带出了家门在郊外游玩的孩童,他们热情洋溢的脸上,全是喜悦和汗水。   浦玉和碧儿已不再是幼童了,她们好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两个除了在踢蹴鞠时,发热地奔跑一会儿之外,余时,不再像小时候似的,那么肆无忌惮地奔跑追逐了。   她们会坐下来安静地去读一卷书,或走到园子去,坐在秋千上,悠悠地欣赏满园芳菲;或随父母到郊外野游时,站在远处,笑看着那些正在泥地里玩耍的小孩。   但她们还没有真正的长大成人,她们才十二、一岁,仅仅只是有了一些大人的模样。爱玩的天性,在她们体内还十足地存在,改变的只是她们玩的方式。   投壶是一种士庶男女、老幼皆喜欢的游戏,它是将一种特制的木箭——也不一定是木质的,有铁制的、银制的,以其使用者的条件不同而有别——在一定的距离投入敞口的壶器中。可一人独投,可多人竟投,其不受场地、时间、人数限制,是大家常玩的游戏活动。   今天中午,浦玉和家里的丫鬟们在院中玩投壶游戏比输赢。她们定的游戏规则是:每比一次,投中箭支最少的人,要给投得多的其他人每人三文钱。浦玉她们吃完饭,就开始玩了,一直玩得尽兴了,大家才作罢散去。浦玉转身又去找碧儿了,她来到小厢房。   “碧儿,刚才你怎么不跟大家一起玩?你在练字吗?”浦玉拿起一张碧儿写就的字,看着说:“哇!你写的字真漂亮,不光字体优美,而且笔力也遒劲洒脱,我说这以后你写的字怎么进步得那样快,原来是你躲在这儿练字呢?”   “小姐,我这字还不及你写的呢!”碧儿润了润毛笔,继续在纸张上认真地写。   浦玉在旁边看她又写出了几个大字,说道:“碧儿,好了,明天再写吧!走,去跟我荡秋千。”她说着拉起碧儿向外走去。   对于这次荡秋千,直到很多年后,碧儿还会清晰地记得那恍如梦境般的一幕。那日,她们手牵手,迈着轻快的脚步,一起来到花儿正吐蕊芬芳,青草儿正繁茂向上的美丽的花园——   “碧儿你先坐,我推你!”浦玉说。   碧儿坐到秋千上,两手握住用绿色彩绸缠绕成藤蔓样的绳索,浦玉站到后面在她背部一推,碧儿乘着秋千向前荡去。在她返回到原位时,浦玉又用手一推,如此几次后,秋千荡得高了,来回的速度也加快了,浦玉站着推她的位置,也一点点后移了。   碧儿坐在秋千上,从高处落到低处,又从低处上升到高处,她的心也荡悠悠地飞翔起来。在高处时,那些花花草草都远远的在她脚下,而当她快速飞去时,身边的景物忽地变成了一抹绿、一抹红,好像是周围的花草和小树,在和她玩着互相追赶的游戏。   和每次一样,秋千带着碧儿向前飞去时,碧儿看到周围的草木景物,像是有了颜色的风,从她身旁轻快地移去。当秋千又带着她后向时,另一种有颜色的风,又随即离她变远了。   浦玉在她身后,推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快了,在景物不断快速地移动变换中,碧儿觉得,她就要从秋千上飞起,要冲到那蓝天上去了,她紧张得紧抓着绳索,叫道:   “小姐,别推了,太高了!”   浦玉呵呵地笑着,又加劲推了一把,说道:   “高了吗?不高哇!”   还是跟每次一样碧儿真的就紧张了,连连叫道:   “小姐,我抓不住了,我要掉下来了!”   “看你这么害怕,好了,不推你了!”浦玉笑着闪到了一旁。   秋千缓慢了下来,荡荡悠悠的,碧儿的心中很是轻松愉快。她从秋千上下来,换浦玉上去了。   浦玉坐到踏板上,踮起脚,向后挪移了几步,然后将双脚一抬,她身子随着秋千向前荡去,她将头往后一歪,对碧儿说:   “碧儿,你放心推,我不怕高!”   碧儿站在后面,在浦玉坐着秋千退回到她跟前时,她举起两手顺势向前一推,浦玉乘着秋千向前飞去。   当浦玉再一次飞去时,她转过头来,兴高采烈地对碧儿说道:   “碧儿,再用下力,还不太高!”   “好!”   碧儿又向后退了两步,用力一推,浦玉就像一只蝴蝶翩翩飞去,她红红的衣裙,被风荡起。   碧儿看着浦玉,突然觉得一阵恍惚眩晕,眼前的景物都从她眼中消失了,她只看见一片霞光、一朵美丽的红花,又仿佛是一只红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离她时远时近。   碧儿注视着那只美丽的“蝴蝶”感觉到目眩,她身体内,有一个东西咚咚地跳得厉害,耳根、面颊也感觉发烫了。   “碧儿,你怎么不推我呀?”   “唔!”   碧儿应了一声向前去推,但她的两只胳膊,似是被什么收紧,伸展不开了;手指发麻似的,每次只在浦玉背部轻轻碰一下。   慢慢地秋千荡低了,悠悠的。浦玉愉快地坐在秋千上,静静地随着秋千荡来荡去。周围静谧极了,似乎只有花儿在悄悄地开放,别的都无声音。   碧儿看着浦玉的背面,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既让她害羞,又让她不安。转瞬之间,她玩秋千的兴致也索然退去。   “小姐,我不想玩了!”她说道。   浦玉从秋千上跳下来,说:   “那好吧,我们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浦玉再要跟碧儿去荡秋千时,碧儿总是害羞地推脱不去。直到被浦玉叫得缠她不过时,碧儿才放下手中的书,说道:   “小姐,你教我鼓琴吧,你教我,我跟你去玩。”   “你想学琴吗?没问题,我教你。琴者,如人也!琴音者,人之心声也!琴有七弦,人有七志。人任何内心的情感、心境,都可以借琴声抒发出来。琴能怡性,也可养心……”浦玉说着,走到自己的琴旁,坐下,用手指拨动了一个琴弦。   浦玉是她父亲夏铭德教会弹琴的,已经弹了三年。夏老爷给浦玉教琴时,碧儿也在一旁听着,所以鼓琴的方法、技巧,都在她耳中听过。可她是丫鬟,对小姐浦玉的琴,她从来没有上手过。   碧儿就像在河边学游泳的人一样,不管别人给他讲了多少游泳的技巧,如果不下水亲自去实践,那人永远也不会真正的游泳。   而且,碧儿见浦玉学琴的时候,也很辛苦,背琴谱、练指法,每天都要练上那么一段时间。所以,先前她没有想过去学琴。   而现在,碧儿每天聆听到浦玉弹出的那似从空谷中传来,模拟人低吟浅唱般优美的琴声,很是沉醉。那潺潺的琴声,荡澈了人的心,净化了人之灵。   因而,碧儿钦羡起拨弄这琴弦的浦玉,才有了学琴的想法。   浦玉本来就好为人师,一听碧儿想学琴,也来了兴趣,手把手给她教导起来。当然,碧儿一学也就会了,毕竟从旁已耳听了三年。   从此之后,碧儿跟着浦玉去荡秋千的次数减少了,而她独自抚琴的时候,慢慢地多了起来。   那次的荡秋千,碧儿没多久也就忘却了。可是多年后,已经离开了浦玉到远方的她,忽然间在头脑中浮现出,此年此日两人到花园中荡秋千的一幕,而且很清晰,如在眼前。   “也许,”多年后的她心想,“自己对小姐的感情,就是从那一刻萌动的吧!不知道,远在天边的小姐,对自己的记忆还留存多少?还记不记得那时那景?可能,早已不记得了吧!甚至可能在小姐心中,都没有存在过。”      ☆、死亡   第45章     人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昨天还有血有肉、亲密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在今日醒来时,已毫无征兆地抛下一切离去。   死亡究竟是什么?给这个刚刚涉世、对人生还在懵懂中的人——浦玉,一次直面的思考。   当丫鬟急急跑来,告说老夫人故去时,浦玉是带着震惊冲向后面大院里的。当她们赶到祖母睡房时,老人家已经断气了。一向体健的祖母,走得如此突然,如此安静,使家里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浦玉随兄长浦山跪在了父母身后,一齐落泪叩拜逝者。随后,他们小孩被家里的婆子拉着带出了房间。家中的大人们开始忙乱起来,而浦玉和浦山则待在一个房间里,不敢乱跑乱走。   给亲戚邻里告丧的人已匆匆奔去了。不多久,家里起了灵堂,祖母的遗体从后院房间移至前院中堂。所有家中带喜气的物件装饰已被收起,家中里里外外忽而间,换成了肃静的白色——白色的丧服、白色的灯烛、白色的帐子……   邻里吊唁的人来了,夏老爷的交往来了,在朝廷的几个官员带着丧礼来了,太子派人吊唁来了……   浦玉随着父母兄长跪在灵前,她双脚早已跪麻。从外面到夏府吊唁赴丧的人,来了又去,每有人来吊唁,浦玉他们都要跪着俯身行礼。父母的双眼已经哭红,而同样是白麻孝服的兄长浦山,也是低头拾泪。   浦玉侧首怔怔地望着白帷后面灵床上被殓衾所覆盖的祖母——实际上她看不到祖母,她看到的只是一色的洁白。昨日还如太阳一般温暖可亲的祖母,现在就这样停放在堂上,只剩下这冰冷僵硬的躯壳——至少她觉得是冰冷的。   祖母已经永远离他们而去了,要不然,她为何要躺在那冰冷的床板上还不醒来呢?祖母再不能睁着慈祥的眼睛看她了,再不能听到她说给她的话了,自己也不能听到祖母讲的故事了。   祖母的魂灵,已不在这里了。但它去了哪里?浦玉不知道。平日不存在的死亡,如今真切地离她这样近,却又摸不着,明明它在自己身边萦绕,可自己看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模样。   死是什么呢?年少的浦玉,第一次开始思考死亡。死就是离别吗?死意味着一切都失了色彩吗?死了的祖母还会想起她吗?   浦玉突然觉得,她的生活不会永远像昨天那样一成不变——自己曾有的东西,原来也会失去。所以,有朝一日,自己身边的一切,也会如祖母这样无声地离开吗?   浦玉望着这幽玄的灵堂呆呆出神,恍惚间,觉得躺在那里的似是自己。有一天,自己也会像祖母一样离去吗?幽明的烛火高高的燃着,浦玉神思不定地想着。直到祖母入棺下葬后,死亡的迷还在困扰着她。   这期间,碧儿忙着在外打扫清理,一会儿又被叫到厨房去帮忙,一会儿又被丫鬟们叫着去搬东西。   几天的日夜劳碌,使她单薄的身体有些支持不住,时不时地咳嗽着。她很少得病,这次咳嗽却是比较严重,反复迁延了近两个半月。   早先她只是轻微地咳嗽,不明显。慢慢地变得严重了,频繁的咳嗽,吃饭时咳,睡觉时也咳。再后来咳得很剧烈了,找郎中抓了药,服用了好久,咳嗽没治好,却伤了脾胃,使得后来她连饭都没胃口吃了,一段时间脸色瘦黄。   她持续地咳嗽着,夏夫人和老爷怕她的咳嗽会传染给浦玉,要她和浦玉分开,到已过世的老夫人以前居住的院子去,和那里的丫鬟们一起吃住。   尽管浦玉说什么也不同意,夏夫人还是让碧儿搬到祖母院里去疗病了。   这是浦玉和碧儿第一次分离,浦玉看不到碧儿,吃饭也不香了,读书也无味了。每天天一亮,她就跑到后面去找碧儿,两人还是会在那边一起玩闹。后来,夏夫人看碧儿吃那大夫的药,病情不见好转,又找了一位郎中给碧儿治病,结果,碧儿吃药十天就痊愈了。   碧儿到老夫人院中去疗病时,见那老桃树枝叶萎败,已不如先前那般繁茂了。等她病好了,又搬到浦玉那边时,却见小桃树长得很茂盛,枝叶成荫,生机勃勃。   按这时的规定,父亲死了,儿子要为其丁忧三年,也就是在家守丧三年。这三年中作为孝子,要中正寡欲,绝晏饮,远娱乐,守静志诚地为父亲守丧。   可对母亲,却有所不同,如果是父亲也不在了,儿子可为母亲也守孝三年,如果父亲还在,母亲去世了,儿子为母亲只需守孝一年。这时候夏铭德的父亲已经故去,所以夏老爷要为他母亲守孝三年。   可因为夏铭德在太子府担任了重要官职,太子正是用人之际,诸事都需要夏铭德出谋协助,故而太子只让他在家丁忧一年。太子知道夏铭德是孝子,为了体谅他的心情,特意给他降官一级,以宽慰夏铭德对母亲的孝心。夏铭德为亡母守了一年丧后,才到自己的职位上理事的。   闲居在家的这一年里,夏铭德对夏浦山的学业十分上心,时常把儿子叫到跟前,询问他的学业,还特地另找了一位学问渊博的先生,来给公子授教。   这位四十多岁,嘴巴上带两缕黄胡须的先生,对夏老爷很是恭维。他讲起书来时滔滔不绝,天上地下都能指明道来。而且,他诗书文章自比为汉朝的司马相如。   但有时,他也会说上大半天的废话,说什么自己是千里马,还没有遇到伯乐;说夏老爷将来做大官,会如何的贤明正直,以后能官居高位,辅保明君,并且会万世留名;又说自己曾下海见过龙王,登蓬莱遇过神仙;有时,又常会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出来。   他讲学一会儿疯癫,一会儿明白。夏家的人不理解,夏老爷为何要请这样一位先生,他是有学问,可这脑子是不是受过刺激呀?疯疯癫癫说的话,全不像是一位有德行的儒师该说的话。   大家都想以夏老爷现在的地位,要请一位有品有才的高师,闭着眼也能抓一大把,可为什么偏偏要请一个疯子呢?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位先生竟是前朝的两榜进士,曾在翰林院任职。他的才学,在当时的众才子中是出类拔萃,名满一时的。   这黄须先生,和浦玉的父亲夏铭德,一同参加过会试。夏铭德考中后,得了一个很小的官职,到地方去就任,后来夏铭德不满自己官小位微,辞官在家。而这先生在翰林院侍奉着皇帝,每天吟诗作赋,陪王伴驾,好不得意。   但他光有才学,却不会与人相处周旋,因不慎得罪了翰林院的其他同僚,遭人陷害诬告,被那皇帝削了官职,下入大狱。在狱中又受到狱吏的敲诈勒索,但他自认清白,不肯贿赂狱吏,最终在狱中受尽酷吏的迫害折磨,发了疯。   后来他家人把他领回去,找人医治,过了几年,大隋灭亡了,他的失心疯也治愈了。虽然他的病算是好了,但说话疯癫的毛病也就从此落下了。   夏府的学堂在家里,浦玉领着碧儿蹭到学堂去听他讲学,这先生却也不说什么,浦玉和碧儿可就高兴了,以后读书求学再不用费事了,不必由浦玉听了再回去给碧儿讲了,那样转说的知识,有时也不准确。   夏浦山被父亲严格地管束着,自换了这先生,夏老爷三天两头把他叫到自己书房去,训问他的学习。   浦山来到父亲书房,战战兢兢回答着父亲的提问,答的好了,夏铭德就会满意地点头微笑,要是回答不上来,就被夏铭德痛骂一顿,责令他回去重新向先生请教学习。   对于士家子弟,读书考取功名,是他们人生的正路。每一个学有所成者,最终的梦想就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夏铭德花心思,请来前朝的两榜进士,教夏浦山读书,又对儿子这般严厉,是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浦山的学业加重了,便很少有时间再跟浦玉他们玩闹了。浦玉见兄长被学业所压,父亲严管,也不愿跟以前一样,随时过去打扰他。而是每日从先生那里听学回来,就待在自己院里与丫鬟们相处,或是到母亲房里去坐一会儿,说说话。      ☆、变故   第46章   夏日的午后,赤日炎炎地烘烤着大地,似是催促着那些正繁茂生长的万物,生长得再快一些,成熟得更早一些。   虽然是绿树成荫,百花鲜艳,可这并不能使人们同样地感受到生命的气机——炎炎的太阳,晒得人们心里也闷热起来。很多人在这时候,不能承受天气的炎热,患病不起。   然而,这只是天气的变化,突然而至的一件事,却如晴天霹雳,打破了人们平静的生活。原有的生活,已不再继续,未来的路上会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人们只是疲于应付眼前的事。   生活中的烦恼,无穷无尽地一个接着一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天灾、人祸、疾病,自古以来,就是人们痛苦的根源,有谁能免受其苦呢?   活在世上的人,虽不能时时避开天灾,但如果能除去那些人为的作恶,大概,人们所受的苦痛会少很多。   天气是闷热的,老话说心静自然凉,对无法静下心来的人们,这样的天气,会使他们更加烦热。   夏府门外,夏铭德跳下马来,急急惶惶地向家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用衣袖擦着头上流出的汗。   夏铭德疾步奔到后院房中,房间里,浦玉正跟她母亲夏夫人学做针黹。见夏铭德神色慌张地走进来,夏夫人和浦玉齐齐站了起来。   “老爷!”   “爹!”   夏夫人和浦玉叫道。   “快整理东西,我们离开长安!浦山呢?在家吧?”夏铭德一进房间就慌急地对她们说道。   “浦山在家里。怎么了,老爷?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突然离开长安?”   夏夫人吃惊地问。   “宫中发生大事了!今天早晨太子殿下进宫时,被秦王世民射杀了,宫中封锁了消息,我是在去太子府路上见到从宫中逃出的人,才知道此事的!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老爷,你是太子府参军,太子被杀,我们会不会……?”夏夫人紧张的问。   夏铭德搓着双手,在房中来回走了两步又催促说:   “抓紧时间,我们现在就走!”   “老爷,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夏夫人脸上也流出汗来。   “去扬州,你们先准备,也叫人告诉浦山,把该带的都装到箱子里。我已经让夏安去处理府宅变卖事宜。等你们都收拾好了,我们马上就走!”   夏铭德说着脱下官服,换上便服后又匆匆出外去了。   浦玉一家都处在不安和慌乱之中,他们只把一些值钱的,和便于携带的东西装上了马车。那些大件的拿不动的,只能十分不舍地留下,或典当或留人。   离开前,浦玉和碧儿站在府院中,恋恋不舍地望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们又抬头,看了看那头顶上蔚蓝的天空。夏夫人哀伤地说:   “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家呀!我们对不起祖上哪!”   夏铭德也回望着自己辛苦经营的家宅,无奈地叹着气。   一家人坐上马车,带着几个没散去的仆人丫鬟,从长安延兴门逃出,踏上去扬州的路程。   管家夏安很快找到了买主,经过夏铭德的同意,将府宅以低价卖给了一位姓朱的人,之所以这样容易,是因为宫中发生兵变的消息,还未全面传开。夏安按照先前夏铭德的吩咐,将家宅卖掉后才随后赶上夏老爷他们的。   浦玉一家离开长安,到扬州时,她的叔父已经给他们找好了一所宅子。他们在扬州住下了,但他们的日子,并没有平静下来。夏铭德从外面打听到,先前跟随太子的人,有很多被捉了起来,投到牢中。这消息让夏家的人日夜不安。   但不久后又打听到,秦王李世民已登基做了皇帝,朝廷已发出命令,不再追究太子府的人,那些先前跟着太子建成做事的人,已赦免了他们的罪。   尽管朝廷上有了不再追究瘾太子建成旧臣的新命,但是在下面,还是有些人为了贪功领赏,到官府去不断揭发曾跟太子的人,而官府依然会将他们治罪。这使夏铭德及全家,惶恐不安地过着每一天。   在夏铭德领着一家逃出长安前,他让管家夏安跑腿联络,把自己的祖宅,卖给了长安城中一个姓朱的大人。   这朱大人收了夏宅之后,便对这宅邸进行全面的改建——推倒旧墙,重筑高墙,盖上五间九架的楼阁;挖去花木,凿池引水,建起水榭亭台。   那院中曾一度盛开的老桃树,自那次开花盛放以后,便逐年衰败,只开了五六年花,在一年前业已死去。   而那小桃树,曾在碧儿勤心浇灌下,长得一年胜似一年,枝绿叶茂,精华外显,与别树不一样。它渐聚灵气,竟能通了人性,是为神异!   然这神异,是浦玉和碧儿,还有夏家的人所不知道的。   它每日视浦玉和碧儿,在它树身旁成长,目睹着她们的点点滴滴,她们的喜怒哀乐,与她们一起成长、长大。   今日,它虽能幻化成人形,然终究功力不到,自己无法独立躲避这场灾难。   老桃树的树根被挖出了,小桃树它也被挖出了地面。在小桃树被挖出来时,有一木匠正在前面做工,见这小树树形优美,想到:   “这树干要是被人拿去当柴烧了,岂不可惜?我有手艺,何不用它做百把梭子,至少也能换得几十两银子。”   想到这,木匠遂到管事跟前,划几十文钱,买下小树树干带回家去。   自此每日完工回家后,木匠便处理起这树干来。他削去细枝败叶,精心刨凿,又细细地打磨上漆,凭借纯熟的手艺,制成了七十多把小巧的梭子,又用余料做了一件橱柜。   而后他把梭子和橱柜拿到街上,卖给绸布店,得二千八百文钱,绸布店掌柜将它们卖后又净赚二千文钱。   在小桃树被挖出后的前几日,它元神尚可支持,日夜在树身周围游荡。后来,它的被放倒的树身,给人搬走了。到了它被挖出后的第七日,这元神因无所依附,它便一点点地消弱。      ☆、桃之精魂   第47章   那个神异的小桃树它的元神,哀伤地望着这个她曾生长的地方。现在这里一片废墟,往日的欢声笑语已经不在,熟悉的人儿,已经远离到他乡,不知现在怎样,真想跟她们再度一天美好时光。   她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只要一阵风来,就可以把她吹散。她看着自己慢慢地消失,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内中也同时平静了下来。   忽然,她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迅速收起,随即周围一片空灵。她奇怪地睁开了眼睛,见自己处在一片清白太虚之中,周围没有一物,自己悬浮而立,并且,她感到有源源不断的清明之气,注入她自己这个元神里。   “不知这是何处?”   这个已经具有人形的元神还不知,此时,她已被一位仙子收起,这仙子号为隐明仙子,是太白金星修行几千年的妹妹。   隐明仙子法力高深,只因她性喜宁静,常隐其踪迹,与外界往来甚少,故知之者不多。   前一段时间,她到星君府看望哥哥后,欲回自己的云仙洞时,在中途,她听见一个赤脚的大仙对两个小仙赞说,上方三十六天的仙境是怎样的美,是如何的绝胜它方。   正从附近经过的仙子,听到那赤脚大仙他们的谈话,一时兴起,改了飞行的方向,上到仙界三十六天,依次游览了三十六天的福地仙境。   不想这一游,下界人世几度寒暑,已过去了十几年。仙子返回途中,再见世间芸芸众生,不觉放缓脚步,低空而行,俯瞰着世间众生的苦乐悲哀,叹息不已。   她行至一处,望见一个失去了有形之体的元神,正在气消神亡,又觉此元神气清神明,有异其它,便伸臂展开轻薄长袖,将这一元神纳入袖中,继续前行。   过了一会儿,仙子又行到一处,只见有滔滔大水,犹如万兽奔腾,滚滚而来,在那高山断崖处,大水突然改变方向,倾势而下,一泻千里,落入千沟万壑之中,从深渊底处传出震天的吼声。而上面的洪流在下行中,遇到崖边的巨石、耸柱,迸溅起无数的水花,升腾起万丈的水雾,打落了从旁掠过的飞鸟。   不多时,又行到一处山顶,只见这山巍峨壮观,绵延数千里,高入云峰,深不见谷底;山上苍松翠柏,还有那怪石嶙峋,兀立山头;山中虎啸猿鸣之声,此隐彼伏。   恰时,在这山的最高峰,有一道袍男子正站在山石上,向远处眺望,忽见前方飘来一位仙子,他惊异地睁大眼睛去看。   只是他如何看得见呢?原来这男子号靖安子,在此山修行已过二百多年,道法已修炼得高深精妙。   今日他练完功,到山顶放松眼目,舒展筋骨,正悠游自得时,见前方金色光芒闪耀,伴着奇异之香,向自己这边而来。   他定目观瞧,心中惊叹不已,只见这仙子飘飘然轻盈飞动,一身洁白长裙,摇曳摆动;她神清气闲地观望着群山,眼眸如日般明亮,面容如明霞般美好,如云的黑发,在身后飘动。   靖安子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隐明仙子从他眼前经过。   忽见隐明仙子回头,望了一眼下方的靖安子,眼神中带着微微的迟疑,但很快又转回头去,飞向远方。   这靖安子被隐明仙子一望,心神更加躁动,可等他清醒过来,已不知呆站了多久,再去寻隐明仙子,哪里还有一丝儿影儿。   千山万水,凡人马不停蹄也要行走许多年,对于修得仙道、法力高深的隐明仙子,也只是如走园径,一眨眼的功夫,已在千里之外。凡夫俗子哪里得见其仙姿,实实没有那个一睹仙颜的福分。   却不想,一株已失去生命的小小的桃树,它的元神得其独厚,被隐明仙子救起,带回云仙洞。莫不是有一缘相牵,何能在这广大世界,期然而遇?   隐明仙子的仙居,在天山一座高峰的半山腰上。那里山势雄伟,草木繁茂,远远望去,在宽广、平坦的山腰平地上,有一座宽敞明亮的楼台,依山势矗立在若隐若现的云雾之中。   仙子降落云头,即有两个仙童迎将出来。   “师父!”仙童合掌行礼。   隐明仙子对他们点头回应。   进入殿内,仙子坐定后,对两个仙童吩咐道:   “云、风,你们两个一个到山中找块五彩石来,一个舀来一盆山泉。”   “是!”   少时,一个鸡蛋大小的五彩石,和一盆山泉水俱已找来,放在了厅上。   仙子过去,拿起五彩石放入清泉中,用一根手指在水中轻轻一搅动,五彩石顷刻化入水中,水色变为五彩。仙子又将手一扬,那水便从盆中飞出,在空中上下流动,循环往复,并不四下溅去。   然后,仙子展开自己的衣袖,袖中那被收起的元神,此刻轻飘飘而出。仙子用手一指,这元神就与那五彩山泉水慢慢相融合。   继而,那一柱泉水渐渐显出人形来。俄而,一位女子真实地立在了隐明仙子和两个仙童面前。   她容颜如桃花一样动人,秀眉下的眼睛晶亮传神,皮肤如水般滑嫩。她长发及地,发色黑而透绿,发隙间有五彩光隐隐透射出来,这飘散着的长发,遮蔽住了她修长的身躯。   仙子又吹气使法,只见这女子的一部分黑绿长发似被风卷起,如波浪般在她身上飞动起来。转眼间,她披散在肩身上的头发变了形,变成一袭水绿色的长裙穿在她身上,那裙上还有五彩光芒熠熠闪动。   她跪在厅地上,给仙子磕头,说:   “多谢天仙活命之恩!”   “我看你天性灵异,与它物不同,能救你也是天命如此吧,你可有名字?”仙子道。   “尚未起名。”   “让我给你起一个,你原先是一棵桃木,木有水则生,有土则盛,木性又易弯曲,你生得与别木不同,且根已不在,叫你‘柽乙’如何?”隐明仙子说。   柽乙跪在厅地上,双手合掌微低头说道:   “多谢赐名,柽乙道行浅薄,既蒙相救,愿留在您身边修行,望天仙收留!”   “你既然来到这里,也不便逐你回去,你可跟云、风两个童儿一起修行。”   “是。”   自此,柽乙就随隐明仙子在云仙洞修行,但她时时惦记着,曾在长安城一起度过美好时日的碧儿和浦玉。      ☆、游园和喜事   第48章   浦玉的父亲夏铭德带着他一家,还有几个一心跟随着的仆人,来到扬州后,他们的生活与以前发生了两样。   在扬州买的这个宅院,虽能住得下他们一家和几个家仆,但比起长安的他们的祖宅,还是显得太小了。吃穿上也不再丰足了,常常要精打细算过日子;也没有以前夏铭德在太子府居官时,要踏破门槛的访客了。更别提给浦山他们请名师来教书了。   夏铭德每日早出晚归,浦山和浦玉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每天在外奔波忙碌什么。   浦玉和碧儿还是如从前一样,每天在后院的房子里读读书,写写字,有时她们也做点儿女红。   生活简简单单地过着,可是浦玉见到每天回家后愁眉叹气,没有笑脸的父亲,还有一样愁叹的母亲,她也会心情不舒地跟着烦恼担心。   这天午后,外面阳光灿烂,浦玉待在自己房间感觉内心烦闷,便从坐榻上站起身,想到前面园中去散散心。   在一旁做女红的碧儿,见小姐浦玉穿上了外衫走出了房门,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跟了上去。   浦玉见碧儿跟了自己出来,也不和她说什么话,只静静地走出院门,走向前面只一墙之隔的小园中。   现在是清朗的午后,在这个小园中,正是阳光最充足明亮的时候,从天空中普照的阳光明亮而耀眼。   园中不多的花草在这时候竞相开放着,有几只彩蝶被花香吸引,在花枝间飞舞,又绕过墙头飞出飞进;生长在墙边的几棵矮小果树,也尽力伸开枝叶,吸收光和热。   碧儿见浦玉这几天总是脸色不佳,心情不愉快,也就安静地跟在小姐身后。   阳光照到她们。碧儿看见走在前面的浦玉,在阳光的投照下,全身笼罩上了金色光芒;她身上淡黄色的衣裙,也被映得明媚光艳;那一头的乌发,此时也愈加黑亮,衬得她秀美的颈项丰润洁白。   碧儿安静地走在后面,眼睛静静地望着前面浦玉有金色光芒的背影,而后,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浦玉那瘦削的肩膀上。   两个人走在园中,没有像平常那样说话交谈,就那么走着,只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自从离开了长安,来到扬州,家中再不像从前那般安宁了,爹爹和娘亲,总为以后担忧和烦心着。爹爹每天东奔西跑,还请人时常在官府打点着……哥哥也没有以前那样轻松自在了,在他脸上很少见到笑容了。而自己见父母忧心,却帮不上任何力,眼前光景美好,自己却无欣赏之心……”   浦玉边走边想着,她烦忧得微微低了头,面前两条长长的影子,在她脚下静无声息地移动着。两个影子靠得很近,她看见后面的影子伸长了左手,在前面的头影上,轻轻地抚摸滑动,慢慢地移到那个瘦削的肩影上。   浦玉看到这两个动而无声的长影时,呼吸一紧。她忙抬头把目光移向别处,脑中不由得快速闪过前几天的一幕——   几天前的傍午,她沐浴更衣后,坐在铜镜前,让碧儿给她梳理头发。跟往常一样,在碧儿给她梳头时,她微闭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闭着眼睛的她,感到碧儿梳头的动作比平常缓慢,甚至她停下手中动作,不知在做什么。   她于是睁开了眼睛,从铜镜中,她看见碧儿正揽起她一缕头发,伸到面前,沉醉地嗅着。看到这景象,她的心莫名地跳动起来,她不敢多想,复又闭上眼睛,问道:   “梳好了吗?”   “嗯,好了!”   她听到的是碧儿慌张的声音。   自那天以后,碧儿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她,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与她说得话,也比以前一下子少了,一有空儿,就在外面与春梅做针线活。只有自己唤人时,她才来到跟前。   浦玉一面回想着,一面稍加快了脚步,此刻,她的心更加烦乱了,她更加没有心思观赏这园中的花草,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碧儿见小姐在园中只游了一圈,就收了脚步往回走,她也就陪着一起回去。回到房间,瞧见小姐眉头收紧,想她是心里烦躁,便到厨房去,给她烧了一壶茶,送到房内后,自己便悄声退了出来。   时间到了四月的月末,一天中午,浦玉在房内正拿了一卷书读,大丫鬟春香进到她房内,喜滋滋地说:   “小姐,老爷和夫人有请!”   “什么事?”浦玉问着,放下手中书卷站了起来。   春香仍然笑着说道:   “小姐去了便知道了!”   浦玉叫碧儿给自己拿过衣服来,她换好后,和她们一同到前院堂屋。   她刚进堂屋的门,就见地上放着两个大红箱子,箱盖是打开的,里面有红纸覆盖和红布包裹的礼当。父亲和母亲都面带喜悦的坐在高榻上。   浦玉绕过两只大箱子走进去,给父母见礼说:   “爹、娘,叫孩儿过来有何事?”   夏夫人站起来,拉过浦玉的手又坐下,说:   “我的儿,大喜事啊!前几日,你爹请人给你说媒,想把你许配给本州刺史沈大人的公子,没想到这事竟被说成了,今天沈家带了媒人给你下定礼了!”   这像是晴天的一阵霹雳,使浦玉吃惊不小,她向她爹看去。   她父亲正神情自得,端坐在榻上,抬起一只手抚弄着下巴上的胡须,并眉飞色舞地对她说:   “不错,玉儿,刺史大人已应允了两家的婚事,这多亏你叔父出力呀!总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啊!”   “爹、娘,孩儿还小,还不想嫁人!”浦玉着急道,“况且,兄长都还没有成亲。”   “哎,不小了,都十五了,沈大人说了,我们刚到扬州,时间不长,也不急着迎娶,等过上一年,再成亲也不迟。至于你兄长浦山嘛,他的婚事暂时还不急,你的事办完后,再给他晚一点儿成亲,这也没什么,或者到时候,给你们一起办喜事。”      ☆、聊天   第49章   “爹、娘,我与那沈公子从未相识,你们把我嫁给一个我未曾谋面的人,孩儿怎么会幸福?”浦玉求她父母道。   “浦玉,你不用担心,没见过面以后就请沈公子到家里来几次,不就认识了?我和你爹那时候也没有见过,是在成亲那天才见的面,不也是很好吗?”夏夫人说。   浦玉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了,她抿着唇,转了一下头,无意中她看到,站立在门口的碧儿表情凝然地看着她。   浦玉看到碧儿时心中一怔,既而又心乱如麻,她走到堂中间,双腿跪地,央求说:   “爹、娘,儿不想嫁人,儿只要陪在你们身边,求爹、娘退了这门亲!”   夏老爷一听生气了,两眼瞪向女儿说道:   “什么话!这是我跑断腿求人下话,好不容易才说成的亲事,怎么能说退就退?”   “浦玉,哪有女子不嫁人,一直待在父母身边的?你现在长大了,也该懂事了!这可是为娘和你爹的一片苦心哪,你不要固执了!”夏夫人也正色道。   “爹、娘,女儿说什么也不嫁!”浦玉哭泣道。   夏铭德听了更加愤怒,他站起身手指着浦玉说道:   “我养你这么大,你倒学会顶撞父母了!你在家怎么知道我的辛苦?半年前,瘾太子被杀,我们逃难到此,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为了邀功,为了升官,不断向官府揭发我们这些建成太子的余党吗?你说我担了多少险?   幸亏遇到了沈大人,沈大人是当今皇上倚重的大臣,为了保住我的命,让你们平安地过生活,我是好不容易才攀上这门亲。只有跟沈家联姻,才能保住我夏家,而你却在这说什么退亲这样忤逆的话出来。   今天我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夏老爷气得脸色发青,在房内踱来踱去,浦玉低声呜咽着。   夏铭德看着浦玉,又补了一句:“你好好想清楚!”说完气哼哼地离开。   夏夫人又过来劝说:“浦玉,为了我们全家,你不要再倔强了!”说完哎了一声,也跟夏老爷去了。   浦玉低低地哭泣着。春梅和春香她们过来也劝说小姐,春梅说:   “小姐,老爷和夫人这全都是为你好,你不要伤他们的心,让他们烦恼了。”   “小姐,这是好事,你干么不答应呢?”春香也在一旁说道。   两个人好心地劝着,可浦玉只是低头哭泣。春兰她们劝说了几句,也都退去了。   站在门口好久没动的碧儿走过来,俯下身子,说道:   “小姐,别跪了,起来吧!”   浦玉却一动不动,仍是低声哽咽。   “回去吧,小姐!”碧儿难过地说道,她见小姐不动弹,只好用力扶起她。   可是,浦玉跪的时间长了,她的双腿跪得麻木了,被碧儿扶着起来时,她身体摇晃,站立不住,靠着碧儿站立了一会儿,她才能自己走动。   回到自己的房间,浦玉走过去在绣榻上坐下。碧儿伺候她在床上躺下睡好后,自己默默走出卧房,到外间守候。两处两个人,都在流着伤心的泪。   梦已被惊醒,   月被乌云遮蔽,   花儿开始被风吹动,   心被雨打湿。   原来我们已经长大,却失却了父母对我们的百依百顺!我们的命运,是否早已被安排,而只能默默去承受本来的一切?   到了第二日,浦玉没有再哭泣,也没有再去求她爹娘,让他们退了给自己定的这门亲。   但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很不好,少言寡语,一个人总是坐在书案边出神,饭食吃得也很少了。夏夫人过来探望,看她再没有闹脾气,只是略略放心。   碧儿看着小姐长时间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握着书卷向着窗外出神,便走过去,从墙上取下琴来,在长几上放好,自己坐到绣墩上,轻轻拨动琴弦,弹拨一曲和静轻柔的琴音给她舒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夏家从紧张、凝重的气氛中,渐渐平静下来。   这日,精神略有好转的浦玉,从书橱上拿过一卷书,在窗下读起来。   “唉!”浦玉看了一会儿后,轻轻地叹口气。   正在另一边缝绣香囊的碧儿抬头,问道:   “小姐,你在叹息什么?”   “许多的人因衣食没有着落,穷愁潦倒,而那些富人,富可敌国却不懂珍惜,对财物奢侈浪费,挥霍如土。世间贫富达两极,穷人与富人生存竟有天壤之别,真让人叹息呀!”浦玉说道。   “小姐,你说的是谁呀?”碧儿走过来在对面坐下。   “我说的是晋代的大富豪石崇。”   “石崇吗?这个人确实很富,家中有无数世间罕见的宝物,但他太不爱惜财物了,他和别人斗富,竟把蜡烛当柴烧,多可惜呀!   前两年,不是听说有很多人因穷困,买不起衣物和柴火,被白白冻死的吗?像石崇这样的人即富且奢,对物品多浪费,却又活得好好的!”   “没有,石崇没有活得好好的,他死了。不过,石崇的死,不是因为对他挥霍浪费的惩罚。”   “那他是怎么死的?”碧儿问。   “石崇得到了一个美妓,名叫绿珠,这绿珠长得貌美婵娟,被石崇所宠爱。当时,有一个依附了朝中权贵的人和石崇在一起,见到了绿珠,他仗着有朝中权贵为他撑腰,便向石崇索要绿珠。石崇不肯答应,遭那人陷害,被下了狱,最后又被迫害而死,而绿珠听到石崇死后,也坠楼自尽了。”   “可叹哪!这样的人,还有这样一个令人称道的地方,他不爱惜财物,却独对绿珠爱惜有加,不肯舍弃,真是难得,不知让他拥有那么多财富,是幸还是不幸。   可见,即使再邪恶的人,他身上也有一点儿值得肯定的东西;再善良的人,也会有一丝的瑕疵或是内心的邪恶。   只是,石崇不是被他的奢富所害,却是为一个女子而死,好像他得到的报应,是报错了。”碧儿摇头叹道。   “也不是的,老天对他的挥霍还是进行了惩罚。”浦玉说道,见碧儿不解地看她,又说:“因石崇死了,他也就不能继续糟蹋财物了,老天是用死亡结束了他的奢靡的生活。”   “可是对绿珠,总有一点儿遗憾。”   “我想她死时,应该是没有遗憾的吧,因为,她毕竟遇到了一个真心对她的男子,不管石崇有多荒唐。”浦玉说着把手里的书册合上。   碧儿又去做活了,但心中还想着石崇的事。      ☆、夏公子   第50章   沈家的彩礼送来了,夏家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夏家的宗亲和外戚们不顾路途的遥远,早早备办了喜礼,在夏家接亲这一天,上门来贺喜。   最重要的客人,沈家的贵宾在堂屋就坐,由夏铭德陪客吃酒;亲戚中的女眷们在东面的房间分席而坐,由夏夫人相陪。而男宾们则在庭院的筵席前各自就坐。   这些院中的客人们,与同席者高声行着酒令,其中有一个席上的声音比较大。这边酒席上的人,听那边的声音比他们大,他们也将行酒令的声音提高了,而对方也随之把酒令喊得更高,似有压倒这边之势。   庭院中的客人们一面行着酒令喧闹着,一面饱餐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鲜鸭炒鸡,和油红菜绿的陆珍海味。   今天是夏家纳聘之日,内外亲戚、家人仆人好像所有人都处在喜庆之中,只有浦玉的心一片悲哀,可她还是被夏夫人叫到前面,不得已给来贺喜的宗亲外戚等女眷们见礼。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喜庆奉承的话,浦玉强带着笑容陪坐一边;周围乱哄哄的,耳边的声音,使她觉得聒噪。   她如坐针毡地陪在那里,身上觉得有点冷了,她转过头,对站立在她身后的碧儿附耳低言道:   “碧儿,你去把我的那件蓝色的厚披巾给取来。”   碧儿悄声答应着,转身走出房间,往后面院子走去。   与夏浦山在庭院筵席上同席而坐的,他的堂兄夏凯,眼睛正在左右不停地乱转,恰见碧儿走出来往后院走去了。   这位夏公子夏凯,平日游手好闲,经常出没于花街柳巷。自浦玉一家来到扬州,投奔他父亲,他就对浦玉身边的碧儿垂涎不已,只是浦玉和碧儿朝夕不离,且她们深居简出,他无从有机会与碧儿相处。   现在,在这酒宴之时,夏凯见碧儿独自一人向后院走去,却是喜不自胜。他忙向邻座的人扯个了谎,便离了席,尾随碧儿进了后院。   碧儿来到后院浦玉房中,从衣橱中取了一件绣花的浅蓝色披巾,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正碰上一人,碧儿吓了一跳,定睛看是,面前的人却是浦玉的堂兄夏凯。   碧儿知道也听说了这位公子哥的禀性,见到是他,心中一惊,更有些不安。   “公子到此何干?”碧儿说着要避开他出去。   穿着粗花纹红绸衣服的夏凯,把身一移,挡住了碧儿的去路,嘻皮笑脸地说:   “碧儿,自我第一次见到你后,就对你朝思暮想,恋恋不忘,只是无有机会对你表达我的爱慕,可巧,今日有此佳缘,让我能对你一诉衷情!”   夏凯不知廉耻地对碧儿说着,被挡了门路的碧儿是又气又羞,说道:   “公子,你喝醉了,请回吧,小姐还在前面等我过去。”   看碧儿说着要从他身边过去,夏凯忙伸出胳膊挡住她,说:   “哎,碧儿,你别急着走哇!怎么也得稍陪我大郎一会儿,也不枉我对你这日夜相思呀!”   他说完,伸手过去要抓碧儿肩膀。碧儿急忙躲开他的手,说道:   “公子,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夏凯一听,嘿嘿笑了,说道:“你要在这里喊?你能喊得多大声,谁能听得见?不过是吓吓耗子罢了!你还是听我话,乖乖地从了我吧!”他又伸手去抓碧儿。   碧儿心下着急发慌,两只脚向后退去;夏凯睁着满是他欲望的眼,向碧儿紧逼过来。慌张无助的碧儿,在房里跟夏凯兜着圈躲来躲去,只是已经无处可躲。   视碧儿如物在囊的夏凯,觉得胜券在握,更加得意忘形。   “碧儿,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一刻值千金,还是到我这儿来吧!”   夏凯说着,抢上一步,他犹如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抱住碧儿。   碧儿在夏凯怀中尽力推搡挣扎着,怎奈气力有限,如何抵挡得住欲.火熏天的豺狼。   夏凯把碧儿抱到床榻上扑倒按住她,撕开她衣衫领子,迫不及待地胡乱亲吻,碧儿惊恐至极,挣脱开手,用力推打着。夏凯复又缚住她的手,一边解开她裙带。   碧儿濒临绝望,眼角流出哀伤的泪。正在这时,一句厉声的呵斥传来:   “住手!”   夏凯被这一声呵住,慌忙爬下床榻来。   浦玉愤怒地看着夏凯,冷冷地说道:   “兄不在前面陪客,竟跑到后宅来欺侮我的人,真是胆子不小!”   “妹子,对一个买来的丫头,用得着对哥动气吗?你就看在我们兄妹份上,让哥一次,把她赏给哥哥我吧!”   浦玉实实没有想到她的堂兄夏凯,竟对她身边的碧儿动了邪念,在纳彩这一天,趁众人在前院喜庆之时,闯入她的房间对碧儿行非分之事。   刚才,浦玉在前院众亲戚前安坐不住,借拿披巾的机会到后面来,却正好碰上了她没有想到的事。而那夏凯到此时,却还不知悔错,求浦玉把碧儿赏给他。   浦玉又惊又怒,怒不可遏地骂道:   “住口,畜生,这是什么地方?你竟不知廉耻说这等话,你就不怕我把你今日的恶行丑迹,告诉给爹娘、叔父吗?你给我滚,快滚!”   夏凯看浦玉怒气冲冲的脸,又听她要去告诉大伯和自己的爹,吓得垂头丧气地跑开了。   浦玉看他离开了,走近碧儿,只见碧儿面带惊恐,缩在床榻的角落。她坐到床上俯身过去,握住碧儿胳膊问道:   “碧儿,你……你没事吧?”   听见浦玉的叫声,缩在床角的碧儿猛地向前一扑,抱住浦玉大声哭泣起来。浦玉用手抚着碧儿的背,安慰道:   “碧儿,没事了……好了,没事了,不要哭,啊?”   浦玉一面抚慰着碧儿,一面心想:   “幸亏我刚才来得及时,要再迟一会儿,不知会生出多大的祸事!”   她在前院等碧儿久不来,心下担心,于是转步来寻,谁想就正好碰上夏凯要辱碧儿,就急急呵住。   碧儿伏在浦玉肩头,慢慢停止了哭泣,浦玉却不由得忧上心来:再过不多久,我要出嫁沈家了,夏凯这般样子,教我怎么放心得下碧儿。她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浦玉帮碧儿重新梳洗了一番,碧儿又到自己卧房换上了一套衣衫。刚换好,夏夫人又差人来叫浦玉了。   浦玉握着碧儿的手来到前面,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坐到夏夫人身边。碧儿仍站立着侍候在一边。而那夏凯,早已不知道往哪儿鬼混去了。      ☆、春草   第51章   喜筵结束了,来贺喜的亲戚们都离开了,只有浦玉的两个舅父和一个姨母,还有他们各自的儿女,因离家远住了下来。在姨舅表兄妹做客的这几天,浦玉在白天和晚上睡觉前都到要母亲那边过去,同姨母他们坐一会儿,说说话聊聊天。   碧儿自那天受到夏凯的惊吓以后,连日来心神总是不安,还会莫名地害怕恐惧,天色变黑后她的恐惧更是加深,连晚上去上茅厕都变得胆小了。每次出去方便时,她总要叫上夏夫人前不久新收的丫鬟春草。   这种受惊怕的状况持续了几天,才慢慢有所减轻。这一天,听浦玉要沐浴,碧儿给她准备了浴汤,在小姐进去洗浴时,碧儿就坐在房檐下的栏杆上,无所事事地看着面前的花草、头顶的天空。   这时,她看见丫鬟春草从院门外走了进来,见春草身上穿的是褪去了颜色、有些皱巴的旧衣,脚上穿的是粗布的鞋子,就说:   “春草,你也太节省了,夫人前些天给我们每人分发了新衣新鞋,你的只穿了一天,怎么又穿上了以前的旧衣旧鞋?瞧你鞋子都要磨穿了。”   碧儿还想和春草说两句玩笑,谁知,春草刚听了她的话,脸上显出忧伤,一下抽泣起来,碧儿忙说:   “春草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啊,出什么事了?”   “碧荷姐,我今天回了一趟家。那天发给我的新衣服和新鞋子,在回家后都被我娘拿去,要给我妹妹穿,我娘还把夫人发给我的喜钱和我这个月的月供都搜去了,她还让我把下个月的月钱也向夫人提前领了。”春草一面抽泣着,一面说道。   碧儿听了奇怪:   “春草,你娘她是你的生母吗?”   春草点点头答道:   “是我亲娘。”   “那你爹呢?”   春草擦着泪说:   “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那你妹妹呢,和你是亲姐妹吗?”   “我妹妹和我不是一个爹生的,她是我后爹生的。”   “噢。那你爹做什么?你们家的生活过得难吗?”   “他是在街上卖肉的,挣得的钱都拿去吃酒了,一天到晚都醉醺醺,不见他清醒过。”   “那你娘呢,做什么?”   “我娘在家里带我小妹。”   “你小妹多少岁了?”   “两岁。”   “两岁?你十四岁人穿的衣服和鞋子,你两岁的妹妹能穿吗?”碧儿奇怪道。   “我娘说把衣服和鞋子先给妹妹留着,等她长大了再穿。”   碧儿点点头,问:   “春草,你恨你娘吗?”   “不恨。”春草皱了下眉,想了想才说道。   “为什么?”碧儿接着又问了一句。   “谁让我们家穷哪!”春草哀伤地说。   “春草,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碧儿站起身向她厢房走去,不大功夫,只见她从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来到春草跟前说:   “春草,我这里有两套衣服,还有两双布鞋,都没有穿,你拿去穿吧。”   春草听了忙双手推开包裹:   “碧荷姐,这怎么行呐?我拿了你的,你穿什么?”   “没事的春草,我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呢,这个你拿去穿吧。你要是天天穿着这一身旧衣,大家会埋怨你的。”   春草双手接过了包裹,还没说话,听碧儿又说:   “还有,这三两银子你拿去用吧。”   “这么多银子,这怎么使得?碧荷姐,你快收起来!”春草连忙推辞着。   碧儿拉过春草的手,把碎银放她手里:   “春草你不要见外,我们都是做下人的,有了难处,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再说我一个人吃穿都够了,这点碎银对我来说有或者没有,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拿去用,要是不够再跟我说。”   春草感激不已,把碎银捏在手里,怀抱着衣服鞋子不住地说:   “碧荷姐,你对我太好了!真的,太感谢你了!”   “春草,这点小事没什么,你……哎呀!”   碧儿正说着,忽然她脸色一变,抱着肚子弯了腰,表情痛苦地呻吟起来。春草见了,紧张地问道:   “碧荷姐,你怎么了?”   碧儿痛得说不出话来,一阵疼痛过后,她面容舒展,神色恢复正常,才支起了腰。   “碧荷姐,你是不是来那个了?”春草问。   碧儿点点头,又在栏杆上坐下,说:   “以前都是正常的,这次才过去十几天,也不知怎么提前了,而且我从来不疼,这次却疼得要命。”   “要不要找郎中看看?”   “不用了,找郎中看也不方便的。”   “那你是不是着凉了?喝点生姜水吧。”   “我今天已经喝了一碗了,也没什么效果。”   “那怎么办?”   “没事,我已经向赵阿婆要了一个偏方,等一会儿我喝着试试看。”   “碧荷姐,那你注意点,我现在去前面干活了。”   “嗯,你去忙。”   春草走后,碧儿抱着肚子到自己厢房里去,在榻上躺卧了一会儿,听见小姐洗完浴出来了,便忙下榻走出屋来。   浦玉从澡房里出来一看见她,就问:   “碧儿,你不舒服吗?”   “我没事,小姐你洗完了?”   碧儿说着向澡房走去,浦玉跟她后面,说道:   “碧儿,衣服今天我自己洗,你去休息吧。”   “这怎么行呢?”碧儿诧异道。   “我的衣服我自己洗,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别忙活了。”   浦玉执意不让她洗,碧儿就提了水桶去倒洗澡水,不想浦玉又拦住她道:   “碧儿,澡桶里的水你也别管了,我自己去倒。”   “小姐,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事,怎么能让你做呢?”   “你身体不是不舒服吗?今天,你什么都别做了。” 浦玉说着提了木桶,要去倒洗澡水。   “小姐,我什么都不做了,那我做什么呢?”碧儿空着两只手,看着小姐问道。   “你不要再跟我争了,听我的话,去休息吧。”   “小姐,不行的,这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我要受责罚的。”   “你要是担心,那就坐在院门口守着,要是有人到这边来,你就出个声给我。”   浦玉不让碧儿做任何事,碧儿只得抱了一个方墩,坐到小院门口去。她虽然坐着,可仍是不放心的走过去看看,见浦玉安安静静地洗衣做事,便也由了她去。   浦玉洗完衣服到厨房去,拿了二三十颗红枣,又另找了一些甘草等,让厨房的婆子熬了两大碗红枣水,然后拿给碧儿喝,在碧儿喝完后,又让她去睡了一觉。      ☆、宜其家室   第52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浦玉的婚期渐近了,就在婚嫁日的前几天,碧儿去了一趟前院,回来后却不见了浦玉。   她慌忙去找寻,可是找遍了前院、后院及园子,也不见小姐的身影,她跑出去问门房,门房的看门人告诉她没见小姐出过门。   碧儿十分焦急,她还不敢告诉夏夫人,又转到后院寻找,花园、房内再一次跑遍了也没找到。她站在院地上,发急得不得了。忽而,她似是想到什么,转身向西边的一间厢房走去,她还没有找过这里——那是她的房间。   进入厢房,只见小姐浦玉静静地坐在几前的席子上。   “小姐,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了!”碧儿喘吁吁地说,她紧悬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浦玉转头望了她一眼,目光重又落到几上,淡淡地若无其事地说:   “这是写你自己的吗?”   “什么?”   碧儿走过去,拿起几上面平放着的一张白纸,一看,原来是自己早上写的《诗经》中的几行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这首诗是赞美和祝福待出嫁的女子,婚后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子孙昌盛的。早上自己不知怎么想起了这首诗,就把它写在纸上了。   “小姐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一个下人,怎敢有非分之想!”碧儿说。   “这既然不是写给你自己的,那你说这写给谁最合适?”浦玉看着她。   “当然是写给小姐你……”   碧儿忽然住了口,因为她看见浦玉脸色越来越沉了,目光愈加冷了起来。   “哼!你可真是我的好碧儿,时时处处都为我着想,你想扮圣人吗?”   浦玉冷笑一声,从席垫上站起,面色憔悴地向门口走去。   然而,她走到门口又停下了,背对着碧儿,说道:“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罢,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女人,该真正向往的幸福,等我出嫁后,你也找一个满意的郎君,过幸福的日子去吧,我让爹娘还你自由。”她说完才走出房去。   碧儿被浦玉的话怔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全身发冷,两行清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小姐从未对她说过如此狠心的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小姐今日要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碧儿跪在席子上,泪水擦了又流,心中的痛伴着泪水不停地流淌着,她觉得小姐近日心情愈加沉郁了,脾气变得不太好。自从与沈家定了亲,就没见小姐真心开颜过。   “自己明明知道小姐对这门亲事十分地不愿,今日却还说这种话刺激她,不是惹她烦吗?”碧儿伤心地想,“对了,小姐今天为什么进这里来了?每次她找我,不是喊我过去的吗?”   碧儿看外面天色不早了,就用面巾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出了自己的屋子。到小姐房内,见小姐斜卧在床上。   “小姐,盖上被子再睡,这样子睡会着凉的。”   浦玉听见碧儿叫唤睁开眼睛,坐起身脱了鞋后,转身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   这天的晚饭,浦玉没有吃。夏夫人听了,忙过来看视,说:   “浦玉啊,到这个时候,你可不能闹脾气呀!”   浦玉坐起了身:   “娘,我没事,我只是胃里有点儿不舒服,不想吃饭。”   “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夏夫人忧虑地问。   “没事的,明天就好了,娘,你放心吧!”   夏夫人看浦玉确实没事,也就放心了,她嘱咐碧儿说:   “碧荷,照顾好小姐!”   “是,夫人。”碧儿应道。   不过浦玉早早躺下就寝后,一直都没起床。碧儿入夜前到房里看了几遍,见小姐都在安静睡着,也就到自己屋里歇睡去了。   第二日早上,碧儿在给浦玉整理书案时,见一张纸上写着两行字句:   花落窗前低声语   可叹人不解其意   碧儿看那墨迹新鲜,似是小姐在不多前才写的。她坐下来,拿起笔,在那字句后面又添了几句:   好花枝头正绚烂,   冷风吹来四飞散。   落入窗前非有意,   闻卿芬芳亦乐然。   刚写完放下笔,见浦玉从外面走了进来。碧儿站起来去给小姐打洗脸水,再进房来时,见小姐披了衣坐在窗前,对着窗外又黯然伤神。   “小姐。”碧儿叫道。   “你去忙吧,我没事,只想静静地坐一会儿。”浦玉说道。   碧儿正要退出时,浦玉又叫她:   “碧儿!”   碧儿转过身去,浦玉看着她说道:   “碧儿,昨天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想让你感受一下我的心情,你不要难过!”   “小姐,我没有难过。”   “你知道吗?我最近一直很困惑,很迷茫,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你明白吗?唉!算了,你还是不要明白的好,我怎么能让你跟我一起痛苦呢!”浦玉说着低下头。   碧儿沉默了会儿,说:   “小姐,我也痛苦过。”   浦玉抬头,看着她问道:   “是吗?是什么时候?”   “刚到扬州不久。”   “为哪个?”浦玉看定她的眼睛。   “为……那些时日,我也很迷茫,很慌乱,不知怎样才好。幸好,现在我已想通了。”碧儿看着浦玉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完全想通了吗?怎么想通的?”浦玉好奇地问。   “当然,能想通也经过了一些时日。我想这世间的很多事,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我们这些下人,想那么多干吗?有什么用呢?我只要把小姐夫人伺候好就行了,人的一生,有几分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呢?”   “你是下人吗?”浦玉嗔怪道。   “自然,小姐你待我极好,从不当下人看待,可我也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怎可有僭越的行为发生呢?”碧儿坦言道。   浦玉听了,悲伤地说:   “是啊,你说的对,我们都要遵守礼的规定,按照世俗的要求去生活,如果不这样,”她看了一眼碧儿,继续说:“我们就会遭到世人的唾骂,就会成为败坏纲常、辱门丧德的不贞女子。我们只有按父母的安排,嫁人成亲,把自己的这份情,深埋心底,这样也许才能平安一生。”   “小姐,你是说你心中有喜欢的人吗?”   碧儿睁亮眼睛,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一直在小姐身边,怎么没发现呢?   “是啊,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浦玉盯着碧儿,她的眼神忽而明亮炙热起来。碧儿看着浦玉的眼神,心似有所悟地扑扑跳动起来,可她却又不敢确信,待要进一步确认时,浦玉把目光移开了。   浦玉转身时眼光瞟到了书案上的纸,看见在自己写的两行字之后又加了几句。   “碧儿,”她说道,“昨天我对你说的话,也并非全是气话。以前,你不是说你是被坏人骗离开家人的吗?我想,等我出嫁后,我让爹、娘放你自由,你去找你的父母家人吧?”   碧儿眼神忽然地失落下去,她哀伤地说:   “小姐,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碧儿,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跟你家人团聚。”   “可是,我不知道我父母在哪儿,长什么样子,我到哪里去找?”   “你真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吗?”   “在我的印象中最清晰的,我只记得一座庙,我娘带我到那儿去上香,然后被人带上车,后来就见到了你。其他的与父母在一起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一些片段,想不起什么了。”碧儿感伤地说着。   浦玉听她说完,叹口气。   “小姐,你别赶我走,我不想离开小姐你。”   “看来,你只能跟我陪嫁到沈家了,要不然,我让爹娘给你说一好人家……”   “小姐,碧儿不会离开你的,小姐!”   浦玉看着碧儿一脸真切的样子,不再说什么。      ☆、出嫁(一)   第53章   夏家婚嫁的准备从很早便开始了,临到婚期,便愈加忙碌了。直到出嫁前日,所有需要使用的物件才总算是准备齐全。   晚饭前八喜婆被请过来了,她虽然不是浦玉的主媒人,却为夏沈两家跑过腿,也是里坊间熟知婚嫁习规的人;她年在五旬左右,胖白而乐动。   和夏夫人一起用过晚饭后,八喜婆面带着笑容来到浦玉的房间,神神秘秘地劝退了陪她一起到这边来的春香,并且连碧儿也不例外地给支出去了,只让浦玉一人跟她在房间。   八喜婆关闭房门,抱双手在腹前走到浦玉身旁,给她教导起出嫁时新娘要依着去行的仪式和遵从的各种规矩,给她细细说教着每件事要她怎样去做。   八喜婆牙尖嘴利,对所说的那些事,像是早已背熟一样,脱口而来,滔滔不绝。   浦玉无动于衷地坐在梳妆台前,对八喜婆倒峡之水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好半天也好不容易,八喜婆把她熟记于心的,新婚女子要知道的真经全都给念完了,最后她又补问了一句:   “夏小姐,您都记下了吗?”   她说了整整一炷香的时辰,浦玉听得很有些烦心,但她还是平和地说道:   “阿婆,您说的我都记下了,你现在可以去给我母亲回禀了。”   八喜婆在此十分热心地说了一通,可是见这位夏小姐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不像别的要做新娘的女子,问这问那问个没完。她自己一个人在此唱着独角戏,也觉没趣,便不再多嘴,出门去前面见夏夫人了。   次日,天还未晓,夏夫人便先起床了,春梅、春香,还有家中的男仆等也在夏夫人后面起来,早早做事了。   再过一个多时辰,沈家迎亲的人就要来到了,家里的仆人,以及那些新找的打杂的下人,被管家夏安使唤着快要跑断腿了。夏家屋内院外,要张挂的都要赶快张挂起来,该粘贴的要贴整齐。该摆放的物件一律按方位、时辰摆放,稍有偏差,就得重新移位;以及给四方神、灶神、祖宗神供奉好祭品,以祈求婚事顺遂和平安。   夏家上上下下都穿上了各自的新衣。夏夫人穿着她喜庆的紫红长衫,到前面各处察看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便来到后面浦玉房中。   浦玉早上起来洗漱过后,就一直坐在自己绣榻边上。尽管春香、碧儿她们出出进进地忙碌着,但她却无关己事一样只默然看着她们忙碌,脸上既没有悲伤也无喜色。   夏夫人进房后,见浦玉还坐着不动,就走过去坐到她边上,又苦口婆心地对她说道了一会儿,要她出嫁后如何好好侍奉公婆,遵守妇道之类等等的,看似琐碎,却是任何一个出嫁女子,都不能等闲视之的为妇之道。   浦玉对她母亲语重心长的话,默默点头答应着。夏夫人叮咛完了起身走过去,又翻看了一下放在几案和地上大小箱子中的绫罗衣料、首饰等物品——这些都是给浦玉准备的嫁妆。   夏夫人看完后又催促碧儿去给小姐梳妆换衣,她正吩咐着忽又想起自己还有事情忘记了,又急急赶往前院去了。   碧儿从桌案上抱过来一个缠枝花纹的鎏金妆匣,这妆匣连同里面的首饰环佩,都是在街肆提前订制和购买的。   碧儿把这方形鎏金木匣,放到梳妆台上,解开上面的锁扣打开,然后她转头看向小姐浦玉——小姐浦玉一如前样,还坐在床榻边一动不动。   “小姐,该梳妆了!”碧儿说道。   可是浦玉就好像没有听见碧儿的话似的,她眼睛都没眨一下,仍然淡漠地坐着。   “小姐!”碧儿站在原处又唤了一声。   不想动的浦玉,听碧儿连着叫唤她,只得无精打采地走过去,坐到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在碧儿将罩在铜镜上的红绡揭去时,浦玉看到了镜中,自己有些木然的面容。   碧儿站到了浦玉身后,放下小姐在早上起床后随意挽起的发髻,将头发先用手指抚顺,梳开。接着拿过妆匣中的沉香梳子,自发顶至发梢轻缓梳下,浦玉柔顺的长发,在梳子梳过后,满满地披散在她身后。   把梳子放回到妆匣中,换拿上红色的檀香篦子,细密的篦齿从发间穿行而过,梳过两遍过后,那头发更显乌黑丝滑。   头发梳光后,碧儿开始挽发。这次要给小姐梳的发髻形状,跟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是碧儿从未给浦玉梳挽过的形状。不过,她已经从春梅那儿,学会了梳挽的方法。   碧儿一手夹着篦子,同时配合着另一只手,一丝不苟地盘起头发。篦子和梳子在她手里交换使用着,在将头发盘叠时,不时的再梳一下。不多会儿,紧实美好的新娘祥云髻,在她手下做好了。   头发打理好了,碧儿开始饰面,小姐的肌肤本就白皙,不必过多施粉,着重在于脂粉的搭配。她调和了脂粉,然后用手指轻轻地一点点儿涂抹到小姐脸上,涂匀了,又细细在面颊额头等处修饰一番。   接着碧儿给小姐画眉,拿黛描出两条修长的眉毛,在眉梢处又饰点金粉,双眉就如凤鸟的羽毛,光彩生动了。   碧儿开始点唇,将红色胭脂,轻轻涂到唇上,再将唇形轻勾淡描一下,如红樱桃般的香唇,把妆容全部提亮起来了。   再把一枚小小的红色花钿,贴到眉心处,接着,又给小姐佩戴上一对圆珠吊玉耳坠。   最后,碧儿从妆匣中又拿出精美的头花,给小姐头发上插戴好。又在发髻前方侧首处,别进一支红翠欲滴的步摇。   做完了这些,碧儿退后一步左右端详一下,整个妆容看上去,更加美轮美奂了。碧儿觉得可以了,就说道:   “小姐,梳妆好了,你看行不行?”   一直闭目静坐的浦玉睁开眼,看着镜中的自己点点头。   碧儿又将新做的衣履等新娘嫁衣拿出来,帮着小姐浦玉穿到身上。   夏夫人他们到各处看了看,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沈家的人来迎亲了。   辰时刚过,沈家迎亲的人就来了,“咚咚咚”“噹噹噹”鼓响锣鸣,还伴着“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这声音已惊动了整个街坊邻人,男女老少都拥到夏家门口来观看。   夏家的人,将沈家迎亲的队伍迎进家里去,互相见面行礼,再献茶吃酒。行过规矩后,新郎带着人来到浦玉闺门外,催着新娘起身赶路了。   碧儿放下了掀起一条缝的帘子,回头又望了望静坐不动的小姐。在房间中浦玉的奶妈和春香她们,也着急地侍候一旁。   前面,夏夫人焦急地遣人来,一遍遍询问小姐准备好了没有。终于,迟迟不动的浦玉,在众人的再三催促下站起了身。   碧儿走过去,把这里所有出嫁女子要用的遮面团扇,送到浦玉手中。然后,奶妈先走前面掀起门帘,碧儿扶着小姐向外走去,后面跟着春香。   见新人终于从房中出来,迎亲的人调了方向,引路先向外走了。   浦玉将绣花团扇挡了面庞,在碧儿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着。出了家门口,要上车时,她向家门那儿回了一下头,而后踩上脚踏,进到有两匹马拉的喜车里,碧儿也跟着她坐了进去。   这时爆竹齐鸣,锣鼓又喧腾起来,车子载着新娘走动了。沈家迎亲的鼓乐手,吹吹打打在前开路;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列中间;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浦玉坐到喜车里,便把遮面绣扇从眼前拿开了,她趴到车窗上,想再望一望自己的父母家人,还有夏家的门庭。但是,她没有看着,车是向前走的,看不到后面,只有一路围观的街坊邻人。   没有见到爹爹娘亲的面,浦玉非常地失望,她内心的感觉,好像是她永远离开了她的父亲母亲,离开了这个她熟悉的家。深切的想哭的悲伤,积满了她胸腔,但她忍着,还是没有哭出来。她靠着车厢内壁坐正。   碧儿看小姐靠着车窗向外张望,也歪了身向外去看,隔着帘子,她也望不到夏家的门和人,虽然她只是夏家的一个丫鬟,可是今日,她也会对这个“家”依恋不舍。今天跟着小姐离开,也就意味着她自己从此脱离了这个家门。   忽地,一种久远的感觉从她心里升起,那是一种熟悉又悲凉的感觉,是很早的时候与父母亲人离别的感觉。只是还好,那个感觉只在她心里存在了一下,没有很痛,因为这次,她是跟着小姐浦玉一起离开,没有当初的那种绝望。      ☆、出嫁(二)   第54章   车子穿街过巷,离家远去,浦玉低着头,一直默默无语。那扇把儿被她握在手里,她垂了头,轻轻地用手指摩挲着。   碧儿在那时候,不知道浦玉心中在想什么。这是小姐的喜事,可她在小姐身上,看不到喜悦,小姐总是沉默着,碧儿对小姐的这幅模样很是心疼。   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劝解。对小姐,夏夫人还有奶妈、春梅她们已旁敲侧击劝慰过好多次了。在她们相劝时,小姐只是不悲不怒,不喜不哀地听她们说着,然后只是轻微地点点头,再无多话。   小姐这样子,夏夫人夏老爷他们是放心了。可碧儿知道,小姐真正高兴的样子,不是这样的。相反的,小姐表现得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好像这喜事是别人的。   以前,小姐有心事,会对她言说的,可是,自从到了扬州以后,小姐慢慢地不再对她倾吐肺腑之言了,这是碧儿能明显感觉到的。   至于小姐当初为何不同意与沈家的这门婚事,碧儿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先前,小姐拒绝的理由是与沈公子不相了解,可后来,他们也互相见过几次面了,应该是熟悉的了。   那一次,小姐对自己说,她已有喜欢的人,可自己在小姐身边如何不知道?问小姐,小姐也不愿多讲。在小姐提到有喜欢的人时,那一瞬,自己曾捕捉到的小姐眼睛中那个稍纵即逝了的眼神,才是小姐真性情的流露,自己也只看到过仅有的那一次。   那一刻,自己的心蔚然跳动,是因为看到了小姐真情流露的一面,而触动自己的内心才跳动?或还是小姐那炙热的眼神,正对着自己,使自己有一时的错觉,心因而跳动的呢?   再后来,自己在那个已深印在了自己脑海里的眼神中,找不到一丝的答案。然而过后,却是深深的伤感,伤感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处境。   好像自己与小姐之间,总存有那么一层无形之物,但它到底是何物,自己也不知道。虽然自己与小姐的关系,与他人比起来,是极亲密的了。   “小姐,奴婢给您道喜!”   碧儿忽然想起,夏家的下人都给小姐道过喜了,自己在小姐身边,到现在都不曾说一句祝福的话。自己作为贴身丫鬟,现在无论如何也要给小姐道声喜,不管小姐高兴不高兴,祝福的话总要说的,毕竟小姐结婚,给她说道喜的话,一生只有这一次。   “嗯?”   小姐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瞧了她一眼,这一眼,要比平常的看视稍长点。然后小姐口中又“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又把眼闭上了。   还好,小姐没有像上次在看到自己写下的《诗经》里的几句诗句后,那样地对自己动气,碧儿再一次蔚然慨叹:   “我的小姐呀,你心里究竟是作何想的?”   碧儿头靠着车厢内壁,透过朦胧的红色窗纱望着外面。车窗的那一边是田地,田地里种植的不是庄稼,是一棵棵的杏树。树上结了幼青的杏子,杏子还未成熟,要再过一个月,树上的杏子才能变红变黄。   在车窗的这一边,近处是湖泊,宽阔的静水湖面上,有一座三桥洞的弯弓形长桥,那是她们行来时,刚刚所走过的桥,而现在在另一面了;远处与湖水相接的山丘上,有一座高出树木的八角高塔,从这里能清楚看到它的壮观大气。   她认得那塔,也识得这桥。那桥下没入水面的石阶旁,以前还停泊着三条红顶的画舫。现在一看,那三条画舫还在,上到画舫上的那些男女,也是去游览的吧。   九个月前,她来过这里。在沈家送彩礼前,小姐与沈家公子见过两次面,那第二次见面,就是在这桥下画舫上。当时,小姐与沈公子坐上了一只画舫,自己和春香姐坐了另一条,沈家的家仆坐了另外的一只画舫。   三条画舫就在这湖里游了一大圈,然后,几个人下船又登上了那山丘,欣赏了山上的宝塔建筑后,两方才各自回去。   那时自己在后面一条船上,虽能看见行在前面的那条画舫上的小姐和沈家公子,却不知道,他们面对面坐在桌案边说着什么。   自己坐在船上倾靠着船舷,伸出一只胳膊,用手划着湖水,偶尔抬头前望时,见面朝这边坐的小姐,抬首望着这边。那时,自己竟痴傻得就想立刻趟过水去,去到小姐身边。   车子还在继续向前,那一片湖水,已经从他们身边经过了,宝塔也已望不见了,碧儿眼望外面,她又看到的是宽阔的河渠。   河渠的水很清澈,自西向东地流淌着,与她们行路的方向正好相反;河渠边的杨树,一棵挨着一棵,整齐地排列向前。河渠那边是田地,田里庄稼势头很旺地生长着。   碧儿望着车外思绪飘远,她又忆起了很多年前,自己随母亲去烧香时,被人绑走,坐在马车内的情景。   她长到现在,已经坐了很多次马车,行了很长的路,每一次坐车,竟有不同的深切感受:小时候,自己同爹、娘坐车外出时,是快乐喜悦的;被人绑上车,远离母亲远离家人时,她是极度惊恐的;与一同被劫的两个男童一齐绑着,同时被堵塞了嘴巴坐在车里时,自己是无助的;夏家从长安逃到扬州时,坐在马车中,是和小姐一同担忧难过的。   而今小姐出嫁,自己与小姐相对坐于车内,小姐的心事,自己已不知。也许自己只是一个下人,小姐觉得不值得对自己说吧,要是有一个和小姐同样身份的闺中小姐,和小姐谈心的话,她才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吧。   母亲现在在自己身边该有多好,自己的伤心也对无人可说,自己如果能向母亲说一说,也许能化解我心中的忧愁吧。   自己对小姐有一段隐秘的情感,长久以来,自己为这种情感痛苦而迷惘,还伴着一丝的恐惧。而今小姐要出嫁了,自己心中是悲喜交集,沈公子能文会诗,举止有度,长相也堂堂,以后可以跟小姐吟唱作和,自己心中的这份隐秘之情,从此可以完全放下了,自己也将得到解脱。   自这份特别的感情,从心中萌发起到后来自己真正看清它,这些年来,自己时常担心害怕自己的这种情感,在小姐面前流露出来。   小姐本是这世上最知心自己的人,可是自己,不敢对小姐讲这悖伦的情感。有时自己想,自己陪在小姐身边,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不是很好吗?   但是,最终自己才发现,自己和小姐离得越近,自己越是痛苦。小姐的一个举动,一个眼神,一个笑靥,都能牵动自己的心。这时候,自己好害怕自己在晃神中,暴露自己的感情。   不知道小姐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这心魔后,会如何对待自己,赶走?抑或是不让自己再陪伴在她身边,照顾她的起居?   这份见不得光,不能白于他人,甚至自己觉得有些可耻的情感,折磨着自己的心,好多个日夜自己彻夜不眠,独自面对着漆黑的夜晚,深深地痛苦自责:莫不是自己就是世人所说的怪胎?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会如此的颠倒错乱?——在黑夜中自己常这样想着。   现在小姐出嫁了,自己的这段感情也将放下了,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虽然自己的心中,有些许的悲涩,然如此,自己的心总该踏实解脱了吧。   或许自己注定将是孤独的吧,自己生来,为何不是天边的一朵云,江里的一滴水,或是山上的一棵树?而是要生而为人呢?   锣鼓一路上时停时续地敲响着,碧儿的思绪,时而被车外的声音打断,从回忆中清醒,但很快,那些声响被她遥远的回忆所隔绝了,她想起她与爹娘一起放爆竹时快乐的情景——现在爹娘怎样了?两个哥哥也已长大成人了吧?   她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在庙外被人带走时的情景。可是自己的爹娘长得怎样,自己的家在何处,她脑中没有一点儿印象。她唯一有印象的是,自己家门前有一对大石狮子,她曾跟哥哥们在石狮子下玩耍。   因此,每见到谁家门前有石狮子,她都会不由地瞩目去看,想着从那些出进的人中,有没有她的爹娘。然而记忆中的一切,都随着岁月渐渐抹去,她已想不起爹娘的面容,想不起曾在爹娘身边的日子,更不知道爹娘的名讳。好像那时,没有听见家里人叫过爹娘的名讳,也许是自己在小时候没有注意过。   这与亲人的离别,是她心中永远的伤痛,她想念他们,却又无法见到他们。      ☆、出嫁(三)   第55章   车身摇晃了一下,碧儿又被摇回到现实,一转头,见小姐浦玉正看着她,看小姐的表情,似是盯着她看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你在想什么?”小姐问她。   碧儿抬了一下眉眼,她的眼光停住在浦玉上方的车厢壁上有些凝滞,然后她目光下移,复又落到浦玉脸上。   “真希望和小姐你,就这样坐在车里,一直走下去,永远没有止境。”她说道。   浦玉的眼睛里有了闪动,她注视着碧儿,而后,靠前移了移,拉过碧儿的手,放到自己膝上,握着。   “碧儿……”   但她欲言又止了,她低了头,心中默默道:“碧儿,身为女子,我们唯一的活路,便是顺天应人,接受父母的安排,安于现状。”   碧儿见小姐温柔地握着自己的手,心里忽地热了起来,她说:   “小姐,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浦玉听了抬头看向碧儿,见碧儿身子僵硬地向她这边挪了挪,脸上有些紧张,而且她憋着气,欲说却又说不出的样子。   “小姐,我,我……”   浦玉看着碧儿,突然间,好像明白了她要对自己说什么,忙打住她的话:   “碧儿,有时候有些话说出来,会比装在心里更痛苦!”   碧儿愣住了,刚才的紧张在转瞬间全然退去,她心里自惊:“自己刚刚怎么了?竟一时不能自控,差点儿把喜欢小姐的话脱嘴说出来。说了会更痛?小姐,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浦玉在那边注意地看着她,问道:   “碧儿,你没事吧?”   碧儿强笑了一下,摇摇头,坐回原处靠上了车厢壁。   “碧儿,我们主仆的情分,是无人能比的,你父母亲人虽不在你身边,任何时候,我是你身边唯一的,最亲的亲人,你不要胡思乱想,免得生出病来!”   碧儿心里说:“小姐,我对你的感情已超出了主仆之情。这是一种难言的、带着不可名状的痛苦的情结,也不能像亲情一样,任情表达。你一向把我比作玲珑美玉,要是有一天,你意外地知道了我是这样的一种人,你会作何感想?”   “小姐,你说我不要多想,难道你没有胡思乱想吗?”碧儿反问道。   浦玉被碧儿问着,一时间却答不上话来。“只要你在我身边,再大的难我也过得去!”她心里想着,可惜,她没有从嘴里说出来,让碧儿听到。   锣鼓声停住了,车也停下不走了,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碧儿忙扭身掀了车帘往外看去。   “怎么了?”浦玉问道。   “是障车。”   原来是沈家的亲友和街坊堵住了道路,向迎亲的沈家,索讨喜酒和喜钱。约有十几多人赌了车队,吵吵嚷嚷聚拢一起。   车队被这些人堵着,他们要不到钱银和酒食,不肯放行。要的人,嫌喜钱给的少了;给的人,说是给多了。互相争红了脸。   磨的时间长了,沈家的人只好又多给他们一些财食,当障车的人都满意让路了,方又赶路,此时喜车离沈家不远了。   按照朝廷规定,官员在地方任职期间,是不能带年满十五以上的子女的。但现任扬州刺史沈岱,因为在大唐初创时出过力,建立过功勋,所以当初的皇上,给了他优厚的待遇:国土之州按位置、地况、富庶程度分为上中下三等,扬州是富饶之地,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上等州,皇上不但让沈岱到扬州这样的上州任职,还恩准他携带家眷子女。   所以,沈家公子沈福全跟他父亲母亲同住在扬州府城。   浦玉他们的家,不在扬州城的中心,她们坐车到沈家需要一个时辰,水陆都能通行,不过,因她家的位置,陆行是更方便一点。   又行了一会儿,她们就到了沈家门前,喜车在沈府门前停住,沈家的丫鬟婆子忙迎过来。   碧儿先从车内下来,掀起车帘,接住小姐递过来的手,搀扶着她下车。在浦玉红色绣花鞋子将要落地时,早有沈家的两个丫鬟,把一张红色的方形大毡子铺到她脚下。   浦玉脚踩着红毡款款走去,一条毡子快走完时,前面又接续上了同样的一条大红毡子。两条毡在她脚下轮换着,一条踏上,迅速地就有另一条放在前面,等着她走过去。如此反复,从大门外一直续转到新房前——这是寓意新娘为夫家传宗接代。   转席走完后,便是跨马鞍,只见在新房门前平放了一副马鞍,碧儿扶着浦玉,小心地让她从马鞍上跨过,步入新房。此跨马鞍者,意为婚后平安。   进入新房,浦玉和碧儿可以暂时歇息了。   沈家的亲眷都已到齐了,安顿好夏家那边来送亲的夏浦山、夏凯他们,院外的喜筵就在新人到来后,便开席了。   宴席上大家尽情地喝酒,尽情地说笑。美味佳肴,也一盘盘送到喜筵上。   杯酒交盏,人声欢悦,真是千杯难醉,却时已黄昏。在众人差不多酒足饭饱之时,婚礼的仪式也开始了。   在傧相的主持下,浦玉由沈家的丫鬟领着,从新房来到前面厅堂上站立,挨着她身旁立着的是穿红袍的新郎。   碧儿将小姐扶到厅堂后,便退立到一边,看着厅堂中间的小姐浦玉用团扇半遮着脸,和新郎官拜天地,拜公婆,后互拜。   等主礼结束后,碧儿又搀扶着一直张扇在脸前的浦玉,在沈家丫鬟前引下重回新房。   然后,沈府的丫鬟又端来供新娘食用的饭菜。浦玉早先来到后,已吃过一次了,这次也是稍稍填了点儿肚子;碧儿还是到外面去另吃的。   太阳落山了,房内亮起了红烛,碧儿陪着浦玉静静坐着,忽然外面喧笑声传来,接着房门打开,一窝蜂涌进来一大群人。   这群人中,有嬉笑来观瞧新娘子的女人,有睁着带酒色的眼睛,想看清新娘模样面容的男人。他们都是来观花烛的,落在他们身后的,是满面红光的新郎沈福全。   男人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把新郎沈福全和新娘浦玉推搡到一起,又嬉笑嚷嚷着。他们闯进来时,浦玉已不能用团扇遮脸了,现在,众人可以极近地直视她的容颜了。   这一群人把浦玉和沈福全挤在一起,调笑逗乐。浦玉被这些人前前后后围聚着,很不舒服,却也只得苦熬。   新郎沈福全喜气洋洋招呼着众人,又是给胡桃、红枣,又是发喜钱。即使这样,众人也不愿轻易地放过他们,总要找找乐,弄耍一下新郎新娘。   取闹的人,都是同出一气,同出一声,新郎怎样赔笑说话,也是招架不住这些人。集喜气酒气共一身的新郎,一会儿被众人捧得上了天,得意而忘形,一会儿又被戏弄得纱帽横斜,没了人样。   闹腾了半宿,那众人逼着新郎新娘喝下了交杯酒后,才被新郎将他们劝退了出去。   新房内安静了下来,沈家的两个丫鬟关好了窗牖,在她们转身出去时,一个丫鬟给碧儿递了一个眼神,要她一起出去。   碧儿随她们在后面,但她仍是不放心地回头望了小姐一眼——小姐低了眉眼端身坐在床边。   碧儿走出去后,沈家的两个丫鬟顺手把房门带关上了,然后带碧儿去她睡寝的房间。   沈家的礼节规矩很多,碧儿随小姐浦玉来到沈家后,一直小心地做事说话,出门外行,也要向沈家的人说知。从小姐成亲至回门,再到沈家,她谨小慎微,怕一不小心做错事,给自己和小姐带来责骂。渐渐地一个月过去,沈家老爷夫人对小姐还算满意,对她也没有怎样的苛求,这样她有些放心。   而小姐对她,依然像在夏家时一样,所有小姐贴身的事,都让她去做,小姐重要的物品,交她保管负责。   沈家给小姐安排过来的两个丫鬟,做事也规矩得体,有了她们对小姐的照顾,碧儿觉得自己独处的时间也多了。      ☆、侍妾   第56章   浦玉嫁到沈家后,除了碧儿以外,她身边还给安排了两个丫鬟。有了沈家这两个丫鬟的细心做事,碧儿再不用时时陪着浦玉了,也不必事事都去做了,她因此有了自己多余的时间。碧儿觉得她的生活似乎就这样每天平淡地过下去了。   这天晚饭后,碧儿在房间专心地给小姐整理床铺时,沈福全迈着方步从外走了进来。碧儿忙转了身向前两步后,半屈腿行礼说道:   “姑爷。”   沈福全随意地向房间两面看了看,问“娘子呢?”然后他眼睛在碧儿身上定住了。   “小姐去给老爷夫人请晚安了。”   碧儿到沈家后,对浦玉的称呼还没变,依然叫浦玉“小姐”,似乎“小姐”的称呼对她是难以改变,她不习惯叫浦玉“娘子”或“少夫人”什么的。沈家的人,看她的主人浦玉对此没有说法,也没有去计较。   碧儿回了沈福全的问话后,随即向一边转身欲要退出去。她到沈家后都是这般,在沈家的人面前,她在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后,不愿再去多说或停留。她对沈福全及沈家的其他人,都是敬而远之的。   “是吗?”   沈福全又随口问道,他稍一转身向碧儿走去,且已走近了碧儿跟前,却还想逼近她。   碧儿看他挡了自己,只好低下头不着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想沈福全更进一步,近碧儿身前轻着声说道:“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礼!”他说着伸出一只手,要去摸碧儿滑嫩的脸颊。   碧儿忙一侧头避开沈福全的手,退后一点,不卑不亢地说:   “请姑爷自重!”   沈福全举起的手停在了空处,他先是一愣,继而脸上生出愠色。他不依不饶地向前一步,一下捏住了碧儿的下颌向上一抬,看着她的眼睛道:   “你一个陪嫁丫头,真不识抬举,你小姐都是我的人了,难道本姑爷就碰你不得?你要掂量清楚,你若从了我,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本姑爷自会待你不薄,往后,我对你与你小姐同等对待。”   沈福全说着,向前贴近碧儿。碧儿想要脱开身,却被沈福全制得死死的,心中正惶恐不安时,她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沈福全,你在做什么?”   浦玉已然进到房间里,她目光极冷峻,声音也一样发冷。   沈福全见浦玉突然来到有些意外,而且听她对自己直呼其名,似乎非常生气,松开挟持碧儿的手转身说道:   “你在跟谁说话呢?不知道夫妇之礼吗?竟然对自己的丈夫这样不敬!”   “她是我丫鬟,我不允许你对她动手动脚!”浦玉稍低了声。   沈福全向前走过去,到了浦玉身边笑道:   “怎么?她,我就动不得?连你都是我的女人了,你的一切,连这丫鬟不都是我的?你不是一向贤德吗?也何不学那娥皇、女英,二女共事一夫呢?”   浦玉看着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冷冷地说:   “可惜,我们不是娥皇、女英,你也不是虞舜,你要学虞舜娶二妃,自去找她人便是!”   沈福全听了浦玉这带着讥讽的话,脸色陡然变红,他气愤地说道:“告诉你,我看上的女人没有得不到的,给你一晚的时间,你好好想清楚!” 他说完气忿忿地离去。   “你们先下去吧!”浦玉对跟着她一起来的两个丫鬟说。   “是。”   浦玉看两个丫鬟退去了,轻轻地出口气,她走到碧儿跟前轻声问:   “碧儿,你怎样?”   碧儿身靠着一边的床架角柱,双唇紧闭,低着头没有看她。   浦玉握住碧儿的一只手,又叫道:   “碧儿?”   但是,碧儿把她的手从她手中轻轻抽了出来,仍然没有抬头看她。   浦玉哀痛地望了她好久,然后转身缓缓坐到床上,流泪说道:   “我知道你痛苦,自我成亲以后,你跟我说话越来越少了,还有意地疏离我。你告诉我,我怎样做才是对的?”   碧儿没有答话,她在心里问:“我痛苦吗?你知道我的痛苦?!那次在喜车里,你不让我说出心里的话,你说说出了会更痛,现在又说知道我痛苦,难道你真的早已经知道了我对你的感情?”   她仰起头闭上那双满是雾气的眼睛,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滚落,她靠着床围格子缓慢滑落下去,屈膝蹲在地上。浦玉移身过来,单腿跪到地上,扶着她双膝,说:   “碧儿,求你不要疏远我!”   碧儿望着浦玉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她自己的眼泪也流得更多了。她轻轻地握起浦玉放在她膝上的那只手,伸到面前,把自己的脸颊暖暖地贴到小姐手心,再侧着低下头去,贴着浦玉的手枕到自己膝上,泪水流出,浸润了她们的手心。   浦玉抬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抚摸着碧儿的头发,平和的目光望着她。碧儿在她的轻抚下又微微转了下头。   浦玉在晚饭过后去到公婆房里定省问安时,公婆沈老爷和沈夫人有事出门了,她便回来,到房间正碰上沈福全威逼碧儿,她感觉自己生活中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也要消失了。   时间慢慢过去,房内完全黑了下来,没有点灯,只有两颗脆弱的心,在颤颤地跳动。   “碧儿,到床上睡吧!”   碧儿蹲坐在原地好久没动,似是沉沉睡去,可她哪里是睡着了,她站起身,浦玉也站了起来,要扶着她到床上去睡。但碧儿转了身要回自己房去,浦玉忙拉住她,说:   “他今晚可能不回来了,你跟我一起睡吧?”   碧儿犹豫了一下,然后微微向浦玉躬身行了告退的礼后,还是退去离开了。   碧儿到自己屋内,关了门,就到自己榻上睡下了。过了一会儿,门忽然被推开了,碧儿一惊,看向门口。   “碧儿!”   浦玉低声叫着关上了门,她向里面走来,问道:   “你睡下了吗?”   “嗯。”   浦玉脱了鞋揭起被子上到榻上,钻到碧儿被子和衣躺下了。碧儿见小姐紧挨着她躺下,只得把身子向里移了移。   浦玉把头枕在了碧儿肩上,就像儿时她们玩累了,斜躺在床上彼此枕靠着一样。可是,浦玉这样睡在身边,还未入睡的碧儿心下更不静了,她一动不动地平躺着。   “碧儿,什么也别想了,睡吧!”   浦玉说道,她这一句话像咒语,碧儿的心一下放松了。   夜轻轻地移动着脚步,不知过了多久,熟睡的碧儿,被浦玉唤醒。   碧儿睁开困倦的眼睛,问:   “怎么了?”   浦玉站在睡榻边,弯了身对她小声说:   “碧儿,趁着天还没有亮你快逃走吧,离开这儿,远走高飞!”      ☆、逃离   第57章   “什么时候了?”碧儿坐起身。   “快五更了,碧儿你现在就走!”   见碧儿坐在那儿犹豫,浦玉又说道:   “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碧儿去穿自己的衣衫,浦玉却将另一件衣服交给她:   “你穿上这件男装,你一个人到外面,容易招人眼目,还是穿上男装为好,这是上次哥哥来时喝酒弄脏换下的,匆忙间找不到一件合适的。他的衣服很多,但我想你也不愿意穿,我就把哥哥的找来了。”   碧儿下到地上,浦玉又把一个包袱交给她,说道:   “我把东西都准备好了,这里面有你当年卖身的契约,还有一张我证明你身份的文书,以后在你需要的时候能用到它。”   碧儿望着浦玉犹豫不决。浦玉催促她:   “快走!到外面后,要是遇到合适的人,就把自己嫁了吧!”   “小姐……”   碧儿多想说要小姐跟她一起走,可她一个丫鬟,凭什么这样说呢?于是她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   而浦玉低下头,像完全明白她的想法似的说道:   “对不起碧儿,我不能跟你一起走,我要逃走了,我家人我爹娘,将遭受众人的责难,他们无颜去承受那些耻辱!”   碧儿望着浦玉,黑夜中,她看不清她的眼神,她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我送你出去。”   浦玉先一步走出房门,碧儿就跟在了她身后。浦玉走到沈家大门口,叫开门房,说:   “娘家有事,我让她回一趟娘家。”   门房开了门,碧儿走出大门后,回头看了浦玉一眼,借着门口的灯光,她看见了小姐那忧伤的眼中满是不舍与悲伤,她回转身,想重回沈家,浦玉摇着头,再次催她快走。   看碧儿离开了,浦玉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房中,伏在床上嘤嘤哭泣。   第二天中午,沈福全过来却不见了碧儿,浦玉说:   “我让她离开这里了,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沈福全非常愤怒,叫来门房一问,得知碧儿天未亮就已经离开了,便派人四处搜寻,想着可以追得回。   碧儿离开了沈家,也离开了小姐浦玉,从五更天一直走到天大亮,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哪里才是她的归宿,她的家。她仅仅只是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得实在迈不动腿了,就在路边一棵树下休息。   她怀抱着浦玉交给她的包袱,张望着附近。只见弯曲的小路边,散落着三五户矮墙人家。路上还没有人,只有几缕清清淡淡的薄烟,从那几户人家的烟囱中飘出;不远处偶尔还传来几声犬吠。   碧儿正靠坐在小路边的一棵树下,这时只听“吱呀”一声,路边不远处一个门打开了。   碧儿正斜对着那门,转头望去,那边是一座房宇,院门、墙头都比路边其他的院户人家略显高大。从那门中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来,道人打扮,端着一个木盆,正走到院门外,一倾身把盆中的水泼到了门外的空地上,她没有停留一转身又进了门。   原来那是一座道观。碧儿坐在地上,望着那门好一会儿,然后她向那边走去,走到门前,抬首一望,一个掉了漆的旧门匾上镌写着“清虚观”三个字。   观门是半开着的,从外往里望,此观并不大,从门外到正殿只有六七十步,正对门是三间的正殿,左右两侧是几间低低的房舍;刚才到门外泼水的道人这时正进了正殿内。   碧儿走入这观内,这时从右首房舍内走出一个女道,年纪在三十多,像是刚洗漱完。碧儿上前,说道:   “师父请了!”   那女道看了看这一大清早上观来,穿着男装的女子,问道:   “施主有事吗?”   “我想在此出家入道,请师父度化!”   那女道听了碧儿之言,说道:“我们这里不收徒弟,你到别处去吧!”说完也往大殿去了。   碧儿跟上去,恳求道:   “请师父收留弟子!”   大殿内的一个女老道听见了,出来问:   “何事?”   “这位施主想要在我们这里出家。”那年轻女道说。   老道打量着碧儿,说:“我们这里是小观,道士限额已满,你还是去别处吧!”女道说着向殿阶下走去。   虽然碧儿见这两个女道俱着浓妆艳服,而且总斜着眼看人,心中有些不喜,但她还是跟上去,将手腕上的一对金镯子取下来,送到女老道面前:   “师父,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师父笑纳!”   老道见了金镯子,脸上带出笑来,说道:   “出家人怎可贪念财物,但见你这样诚心,就暂且收下你,正好,这官府下文,要多度化道士,过两日,我去给你讨一个名额!”   老道说着拿过镯子,碧儿称谢不已。过了几日,那女道依她前言,果真给碧儿受了戒,度她入了道门。碧儿又拿出几两银子给女道,作为谢礼。   自碧儿来了这里之后,两个年轻女道可得了轻松,一切打扫做饭等事,都交给碧儿去做,碧儿因有一个容身之处,事事也不与她们计较,小心伺候着她们。这样相安无事地度着日子,碧儿的心也一日日地平淡下去。   这日,碧儿清洗了一些水果,正要端到大殿神像前去供奉,她刚迈出门槛,突然见观门外来了四个气势汹汹的大汉,碧儿认出其中两个是沈福全的家仆。   她心下一惊,忙把身闪到自己房舍内,拿过包袱,趁那两个家奴向大殿走去,拦住两个女道寻问之际,悄悄向道观后门逃去——前门已被另两人把守住了。   碧儿赶到观后门一看,心下凉了,那后门上掉着锁,出不去了。   “看来只能束手待缚了!”   碧儿心里想着,眼光瞅到了墙角处一堆柴垛,她慌忙跑过去爬上柴堆。   这后墙本不高,爬上柴垛,便可望见墙外,但即使这样,碧儿还是爬不上墙头,她又弯腰捡起两根粗柴,立起支到墙上,然后手扶着墙头,两脚踩到柴棍上,向上一使力,爬上墙头。往墙外一望,尽管心中有胆怯,但她一狠心,闭上眼跳了下去。   幸喜墙外下土地非常湿软,长着青草,跳下去只是摔了一跤。碧儿来不及停留,向前跑去,跑不多远,就听到了后面喊声,那四人已经追了出来,碧儿没有放松脚步地跑着。   跑了不足半里地,前面一片白茫茫的江水挡住了她的去路。碧儿停住脚,望向江面,那白茫茫的江面上平静得没有一物。   此地不是渡口,没有船只停留,碧儿看了看左右已无去路,后面的人就要追上来了,她心中即惶恐又无奈,看来真的要束手待擒了。      ☆、渡江   第58章   碧儿眼睁睁望着白茫茫的江水,无计可施只能束手待擒之时,忽然望见一条小船从江心而来。   碧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定睛细看,果然是一条小木船向她这边驶来,可是,已经太迟了,碧儿回头看去,沈家的家奴离她只有十几步远,而小船还在……   但就在碧儿转头间,那船忽地已漂移到了江边。碧儿一步登上船去,着急地说:   “船家,快行船!”   “别跑,站住!……”后面的人喊。   追上来的家奴也要跳上船来,但那船儿轻轻一荡,已然离开江边到几尺之外,最前跑来的人一脚踏空,栽到水中,那站在江边的人喊道:   “哎!我们是扬州刺史沈大人的家人,你快把船摇回来,要不然我们沈大人拿你是问!”   他们兀自在岸边乱喊乱叫,小船却不理会他们,掉转了船头,向江心驶去。   碧儿攥紧了的手这时候才慢慢松开,她抬眼正要向船家道谢,不由吃了一惊。那驾着小船的却是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子,穿着粉红色的短衣布裤,腰束一条白色布带,脚蹬步履,她已摘去了戴在头上的草笠,面容明媚娇艳。   碧儿心中称奇,看她明明是船家女儿,却天生的与众不同,她身上那种超凡脱俗的气度,凡间女子哪会有呢?   女子手握船桨面上是轻松的笑容,她看着碧儿问道:   “小师父要去哪里?”   碧儿正在叹异这女子的超凡脱俗,听她一问,心下怅然起来:“到哪里去呢?离开了小姐,到哪儿还不一样?”想到小姐,她心中是莫名的哀伤,只得说道:“请姑娘把我送到对岸就可以了!”   女子微微一笑,船儿在水波的推送下,向前行去,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平静的水面上只传来“哗啦哗啦”船桨划过江水的声音。那女子轻摇船桨,放开清亮的喉咙边摇边唱:   “清清江水悠悠,载我向西游,向西游……别了那浦水美玉哟,浦水美玉那得见碧水清荷哟,碧水清荷不得见那浦水美玉哟……”   她的声音是多么的美妙,碧儿听她唱到后面,心中着实吃惊,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什么她唱词中隐含着她和小姐浦玉的名字。   “姑娘,你唱的这是什么?”她问。   “我是随口一唱,没有什么!”女子说。   “难道这只是巧合吗?”碧儿心下狐疑,她又一次看向那女子,女子依然面带笑容,碧儿也看不出什么。   碧儿站到船头,心想:我现在已无处可去,若能像这位姑娘荡着小舟捕鱼而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来度此余生也不是很好吗?于是这样想着,碧儿转身对那女子开口道:   “姑娘,我现在已无处栖身,想跟着你在江上捕鱼为生,不知姑娘能否收留?”   “你想捕鱼为生?”女子笑着问道,“然此非是小师父安身之法,小师父应当前去,自会有栖身之处。”   “想我这样一个女子,还能到哪里去呢?”碧儿叹道。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从扬州府城来,莫不是还要回扬州城去吗?”   碧儿问道,女子却笑而不答。船到岸了,碧儿要付给船钱,女子说:   “小师父能得此船渡江,是小师父与小女有缘,小女岂是来挣船钱的?”   碧儿心中感激,说:   “刚才多亏姑娘才躲开沈家的追捕,现在又不收船钱,教我不知如何是好,若姑娘认为真与我有缘,还请留下名姓,即便今日之恩不能相报,我心中也好有个惦念!”   “我叫柽乙,”女子道,“看你独自一人行路,这身穿着不甚方便,正好前些日,有一个道士坐船,忘下了包裹,内中正有一两件衣冠适合你穿戴。”   她说着打开布包,从中取出衣服、巾冠递给碧儿。碧儿接过去一看,却是两件男子穿的道袍和道冠。   “你穿上那衣服,再改饰一下音容,就好行路了,你现在就换上吧!”   碧儿依她之言,换下自己的道衫,穿上道士袍,又将自己的发饰、面容修饰装扮成男子模样,戴好道冠,转身间已是一个年轻道士了。碧儿又一次向柽乙道了谢,才下船去。   柽乙站在船上,望着柔弱的碧儿下了船向前走去,轻声说道:   “碧儿,一路顺风!”   碧儿行了一段路,耳边似乎听到什么,转头向后望去,那船连同女子都不见了影儿,她停住脚步,回望江水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身去寻歇脚之处。   碧儿边走边想,当初我随小姐从长安到扬州,现在我最熟悉的地方也只有这两处,刚才柽乙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我何不去长安呢?   反反复复想了几遍,觉得现在只能去长安了,她遂向长安方向行进。   碧儿晓行夜宿,为了安全起见,她专拣官道而行,在太阳还没落下去时,便投店住宿。一日,来到一处,见前面道路被山洪冲毁了过不去,向附近的人一打听,说是有一条小路可通前方的官道。碧儿没奈何,只得踏上小路绕道前行。   行了约有半个时辰,小路在前面又分成了左右两条小道,这儿既看不到一个行路的人,也没有任何的方向提示,碧儿不知道该走那一条路是通向官道的,她犹疑着踏上了左面的那一条路前行。行了一会儿,看见路旁有一家土墙旅店,此时,天色已不早了,碧儿担心再向前行,在天黑之前就赶不上投宿了,于是她想到这旅店去投宿。   进入店内,只见里面黑沉沉的,三间大小的店内摆着几张矮几矮凳,一个皮肤黑黑的略带驼背的二十几岁男子迎了上来,说:   “道长,你要住店?”   “有房间吗?”碧儿犹豫着问道。   “有有,有上好的房间,道长你请!”   男子把碧儿引到店内里面的一个房间,当他推开门时,碧儿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   “还有房间吗?”   “您要不满意,还有这间!”   店男子又打开另一间的门。碧儿看去,两个房间都一样的狭窄昏暗,都是相同单一的摆设。   “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碧儿心道,遂住下。   “给打一盆热水来!”她说道。   “好的,您稍等!”   男子殷勤地答着,给碧儿送热水过去后,他来到外面,对柜前的胖男子说道:   “哎,看见了吗?”   胖男子心领神会地点头答道:“看见了,那包袱看去较沉,肯定有我们需要的好货!”他的声音很粗拙。   “咱们还是像上次一样,在子时动手!”   “轰隆隆!”   驼背男子刚说完,一阵雷声轰鸣,震动屋顶,这两人吓得齐抱住了头。   碧儿虽是住下了,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她感觉进这店门时,看到的店内那两个男子有些阴森,再加上这样阴暗潮湿的地方,她一直吊着心。关锁好门,和衣躺下,迷迷糊糊中,她又想起了小姐浦玉。   子夜时分,店内一片漆黑,两个黑影悄悄地弯着腰,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忽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店内,也照到了那两把明晃晃的尖刀,以及那两张狰狞的面孔。然而,一切又都瞬间湮没在黑暗中。   一把刀子探入门缝里,轻轻慢慢地向上一顶,门闩随即被移开了,稍停,门被缓慢推开。   “谁?”   碧儿被惊醒,迅速坐起身。   门外的一人抬脚进到门内,突然“扑通”一声仆倒在地。   “哎呦,什么东西在绊我?”   进到门内的人在地上喊道。后面跟着的人,听见前面人的叫唤,转身撒腿向外跑去。   碧儿怀抱着包袱,也忙向外跑去,在跑出房门时,踩到了地上的人。   “呀!我的腰疼死了!”爬在地上的人又喊了一声。   先前跑出去的胖男人刚点上油灯,看见碧儿要跑出店去,要忙去拦阻,却不想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中,晕死过去,手中的油灯翻倒在酒柜上。   碧儿不顾一切地奔出那旅店,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向前又直奔了两里地,听着身后没有人追来,才缓下脚步。   她向后一望,只见在她刚逃开的旅店的地方,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冲天,照亮天空,迸起的火星向四下飞溅。   碧儿看着那火光,心道:原来,这真的是一家黑店,现在被火烧了,想必再不会害人了,只是这黑天半夜的如何赶路?   心下想着,向四面看去,转头间忽见前面有一丝灯光,她便寻着那亮光赶去,可是走了很久,总是到达不了那灯火处,直到天光发亮,那总在前方不远处的灯光也消失了。又赶了片刻,碧儿发现自己已踏上了大路。   在半空中,柽乙望她安全了,自己才驾云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到此来读文,给我加力的朋友们端午节愉快!   ☆、梭遇(一)   第59章   在夜幕降临后的傍晚,时常有一个身影独自来到沈家的园池,坐在池塘边,静静地望着池面的荷叶,好久也不曾动一下身体。   夜色中,远处淡淡的山影似有似无,池塘两边黑压压的树木,却在眼前就像身形庞大的黑夜的怪物,欲要吞噬这小小的池塘;池面的荷叶也只显出一片片的黑影,随风摇动。只有那荷叶的香气,在这黑夜中愈加清新芳香。   月亮从云层中投射出光来,照着池面,水光潋滟。可是月亮望见了那孤单的身影,悄悄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那坐在池边石上的身影,却愈显瘦弱而寂寞。她久久地坐在池塘边,默默地望着池面,直到夜色加浓,才缓缓地起身离开这黑魆魆的池园。   人已去,梦难寻,   忧思难忘总徘徊。   问明月,人安否?   千里东风寄相思。   碧儿:    而今后,   山水重隔人两地。   登高望尽天涯路,   此情绵绵到何时?   万事已成空,   只有梦如故。   浦玉:    深宵月清冷,   披衣待天明。   心痛甚!   蚕蚀鱼啮不停歇。   浦玉:     宝玉新得复又失,   日日怀思愁不尽。   总把无奈问东风,   忧思成疾难释怀。   碧儿:    夜来落下细细雨,   纷纷往事入梦来。   浦玉:     雁双归,   旧人不还。   尘满琴,   思常叹。   春水发,江边行。   鸳鸯洑水相暇昵,   碎碎此心何忍视?   转回阁,倚门户,   雨泪不绝。   将前情,掩心谷,   后生涯,不复启。   柽乙帮助碧儿脱离了危险之后,她自往北行去。从云仙洞来时,因情势紧迫,行得匆忙,她是直接赶到扬州的,现在便可放缓脚步,低空而行,欣赏下所见风景。   当她正行到一片绿田青麦的上方时,忽觉心中一痒,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来。在赶去扬州的时候,在空中这相似的感觉曾一闪而过,现在这种感觉重新又出现,且随着前行愈加强烈,似乎要把她引向哪里。   柽乙感到奇怪,却又一时莫名,她低头向脚下望去。此地是一处田庄,这大片的田地正处在村庄南边,田地里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劳作。   在这广袤的绿地里,清风正自由驰骋,它吹掀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那层层波浪似是在翻滚着向前,连绵不绝,甚是壮美。   柽乙察到她心中的异样直指村庄里的一户人家,她于是就落身到了这人家附近的地面上,一晃之间,已然幻化成一过路的妇人,却也是村妇装扮。柽乙走到那户人家门前,轻叩柴门,问道:   “有人吗?”   少时,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门内站着一个女人,年纪在三旬左右,穿着一身土黄色的粗布衣衫。这女人打量着隐去了真身,幻化成妇人的柽乙,说:   “你找谁?”   “大嫂,我是过路的,现在走路走得乏了,向你讨口水喝?”柽乙道。   妇人把柽乙让进院内,拿出一张草席铺在地上,说:   “你先坐,我去给你拿水。”   “好!”   柽乙看这座小院并不大,方方正正的,西北两面是几间茅草房,北面的屋子是两明一暗,其中一间的窗户是打开的,可以看到一架简陋的织机停放在窗边,织机上张挂着织到一半的布匹,两个房屋里还有几件简易的家具;院内干干净净,在南墙边放着一辆小推车,和几样耕田劳作的农具。   柽乙又看向东边一小间半敞的灶房,灶房没有门,妇人正到锅灶边烧水,柽乙看妇人轻巧麻利的动作,知这是一个勤快的妇人。   “大嫂,家里几口人哪?”柽乙问道。   “四口人。”   妇人把一碗水端给柽乙,道:   “来,喝吧。”   “多谢!”   “你是从哪里来的,要去哪儿?”妇人问。   “我从扬州来,到长安去探望亲戚。”   妇人听了不由称奇道:   “你一个女的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要去长安真让人不相信!”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呐!难道大嫂没有出过远门?”   妇人摇了摇头说:   “我最远也只是到离这儿一百多里的城中去给人做工。”   “大嫂家中有何人?怎么不见他们呢?”柽乙又问。   “我婆婆带我儿子出去串门了,我丈夫一早就下地去了。”   柽乙望向露着织机的窗子问道:   “大嫂是在织布吗?”   “是啊,我在家织些布补给家用。”   “我能看一下您织的布吗?”   “当然,你等一下。”   妇人从草席上站起走去屋内,从屋内拿来了一片她早先织好的布。柽乙从妇人手中接过布,看那布匹织得是整齐、厚实,她问道:   “大嫂织的这布怎么卖?”   “嗳,卖什么哩,只不过是织了这布给家里人做些衣服等,自家人穿用罢了。”   “我想买你这块布,你看五两银子行吗?”   “什么?”   妇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块布怎么能值得上五两银子?以她这样的农家,十两银子就是半年多的口粮,如到镇子上也会买到几件上等人家穿的衣服。   “你开玩笑吗?”妇人略带些期盼的心问道。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不过能不能也把你那两只红色的梭子一齐卖给我,我再添一两?”   “你怎么知道我有两只红色的梭子?”   妇人更加惊讶,因为柽乙一直坐在院内,并未进到她屋内。   “我自小拜师学得一些法术,能掐算到你家有两只红色的梭子,那原先是我丢失的东西。”   妇人心中思量,这样的梭子也值不了几个钱,到时我到镇上买几把就是了。她想了下,说道:   “我可以把这布匹和梭子卖给你,不过得等我婆婆回来才行,要不然我不明不白地得了几两银子,他们会疑心我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呢。”   “好。”   柽乙坐在那妇人家的席地上,一面等她家人回来,一面和那妇人聊着天。   “大嫂,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梭子的?”   “这两只梭子是我几年前在城中一个人家做仆人时,那家夫人送给我的。”   “看来,那位夫人对你很好。”   “唉,说起我曾服侍的那夫人,真是一个贤能的人,一手女红做得是个个夸好,她不但自己织作,还教给我们下人织布。她为人又好,对我们仆人也不会挑眉瞪眼的,我在她家干了几年工,后来回家结婚,她赏了我一些东西,还特地送了我几把梭子,让我回家后能继续织布。唉!你说这样的好人,她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呢?”   “那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嘛,她们家在城中本地也算得上是富户了,她家老爷原先还当过一个小官呢,那时他们可相亲相爱了,我们下人谁个不称羡?以为他们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   可是天不遂人愿,偏偏夫人不能生,成亲都几年了,无个一儿半女,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老爷为了香火有续,连娶了两房妻妾,把夫人撂到一边了。虽说老爷对夫人冷淡了许多,可话又说回来,这富家男子,那个不是三房四妾的?可夫人钻那牛角尖,想不开,竟然卧床不起。   上次我丈夫进城,我备了点家里种的东西让他带去,看看夫人如今怎样了。丈夫回来后对我说,夫人没看着,但听她家仆人说,夫人还是病怏怏的,很少出门见客了。唉!”   “你说的这是城中哪户人家?”   “她家老爷姓于,人称于大才子,城里的人没有几个不知道的。”妇人回答道。      ☆、梭遇(二)   第60章   柽乙坐着等来了妇人的婆婆后,妇人忙把柽乙要买她布匹的事对自己的婆婆一说,那婆婆却是欢喜不已。   柽乙把银子给了她们,接过梭子装入袖内,拿了布匹,跟她们道别。妇人把她送出门后,回身进去关上了门。   柽乙走了几步隐去身形,一眨眼,身动位移,她来到了村妇所言的城中于家门前。随着身形显现,她已然换了另一幅面孔,是刚才村庄里的那个村妇模样,她走向前,说道:   “请往里面通禀一声,牛氏阿兰来探望夫人。”   门房里的男人正在嗑瓜子吃,听见门外有人说话,说:   “你要见哪一位夫人哪?呦,这不是小阿兰吗?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是啊,有几年不见了!”柽乙变成的阿兰道。   “想不到你还惦记着以前的主人,真难得,你等着,我去通禀。”   过了一会儿,男子转身回来,说:   “阿兰,夫人让你进去。”   男子带她进了大门,拐过弯,抹过角,便到了一所院内。男子说:   “夫人在房内,你去吧!”   院内的一个丫鬟过来,把柽乙领进房去。柽乙进了房间,只见里面光线昏暗,在对门的软榻上半躺着一人,见她进来坐起了身,倦怠地说道:   “是阿兰吗?”   柽乙看这夫人神情忧郁,面容消瘦不展,她行了一个福礼,说:   “阿兰见过夫人!”   “阿兰哪,快坐,你几时想起我来了?”   丫鬟搬过来一个方凳,阿兰坐下,说道:   “我时常记挂着夫人您,听说您的病一直都没有好,今天得空,特意来拜望您。”   “真难为你了,所有人中亏你还有良心,还没有忘记往日的主仆之谊,家里可好?”   丫鬟又端来茶,放到阿兰旁边的几上。   “谢夫人关心,一切都好。”柽乙说着,又望了望房内:“夫人,外面天气多好,您怎么不出去到外面转转,待在房里多闷呐!”   于家夫人听了柽乙所变幻的阿兰的话,神情倦怠的说道:   “不想出去,一出去啊,我这心里就不舒服,见什么都烦!”   “现在夫人您的病治得怎样了?”   “自从几年前跟老爷呕了气,生出一场大病来,后来请了几位郎中,吃了一段时日的药,病虽是好多了,但我这身体常常会无缘无故的发冷发热,而且这心里总感觉有一块大石头坠得生疼,吃药时感觉轻一点,停药了吧,这些毛病又找上身来,什么事也就懒得去做。今天倒还好,比昨天轻一点。”   “不多前,我也得了一场重病,后来遇到一位异人,他送给我一串手珠,让我带在手上,说能消除我的病灾。果然,我才带了几天,我的病就全好了。”阿兰道。   于夫人听着产生好奇,问道:   “是吗?那手珠你今天带来了吗?”   阿兰伸出手,从手腕上取下一串珠子,交给于夫人:   “我今天正好带着,说不定夫人您带上这手串,您的病也会好呢!”   于夫人半信半疑,接了手珠拿到眼前端详着。   “这手串我送给夫人您。”阿兰道。   “这怎么行?你送给了我,以后你得了病该怎么办?”   “没什么,我跟那异人相熟,回头我再到他跟前去求一串。”   余夫人听了将手串带到自己手腕上,然后又和阿兰相谈了一会儿后,让丫鬟带阿兰下去用点儿饭。   柽乙走出去后,于夫人感觉有了精神,就带了丫鬟到园子中去散心,迎面遇见了同到园中赏花的她家老爷的两个偏房张氏和祁氏。   她二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绿色长裙的张氏上前说道:   “呀,真稀奇!难道一见姐姐的面,今儿个怎么有空也出来游园子了?”   “莫不是大姐逢了什么喜事吧?”祁氏也应和张氏道。   于夫人瞪了她们俩一眼,说道:“我来不来园子要你们管吗?”说完继续向前走去。   穿着石榴裙的祁氏凑到张氏身旁,阴阳怪气地说道:   “哎呀二姐,天下稀奇的事情多着呢,你就说这母鸡吧,要是不下蛋就稀奇了吧?它就没用了,除非是煮着吃。要是这女人不生孩子,二姐,你说这还是女人吗?”   “是啊,是不是女人呢?”   这张氏提高声音在于夫人身后说道。然后,她们两个用圆扇遮了嘴巴嬉笑起来。   于夫人在她们发笑时停住了脚步。她身边的丫鬟气涨着脸,担心地看着她家夫人,要是以往,于夫人早就铁青了脸,气急败坏地逃离她们了,张氏和祁氏看着夫人离开时的狼狈模样,就更加得意忘形了,可是今天很奇怪,夫人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多大变化,难道夫人被气昏了头吗?   丫鬟看着夫人,只见于夫人转过身对她说道:   “小娥,去把我们买的那两头猪杀了!”   丫鬟小娥心说:“娘啊,是真的!我们夫人真的是气糊涂了,什么时候我们买了两头猪哇?!”她小心地问道:“夫人,两头猪?”   于夫人转过身去,面对着张氏和祁氏两位她家老爷的偏房,说道:   “是啊,这两头猪,自以为生了几只猪崽,很了不起,就整天的嗷嗷乱叫,逢人就咬,太吵扰人了,不如杀了清净!”   小娥听了心里发笑,斜眼看了看张氏她们,今天换成这两位的脸涨发青了。   于夫人和丫鬟小娥游罢园子回来时,阿兰正坐在房内等她们,于夫人刚进门,已先开口道:   “阿兰,是真的呀,你这手珠我才带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感觉我这身体轻松多了,以前的那些不适全没了,而且,刚才我在花园中见了老爷的两个偏房,心中没有一点儿难受反而轻松的很,这手珠太神奇了。”   于夫人不停地在手中摆弄着阿兰送给她的手串,那手串上的珠子也只是木质的,跟普通的手珠子一个样,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连香味都没有。   “那夫人现在想不想恢复以前穿针引线、织布刺绣的生活呢?”阿兰问道。   “这些年把手上的活丢开,这手都感觉生疏了,从现在起我要重拾针线,每天愉快地生活!”   “夫人能这般想自是好的,我这里有一些花籽,夫人以前喜欢养花,我送一些给夫人。”   “是什么花?”于夫人问。   “此花名叫洗心草。”   “洗心草?好奇怪的名字。小娥,去找几个花盆来,我们去种花。”   丫鬟见以前的那个夫人又回来了,十分欢喜,忙跑去找了花盆来。她们在花盆里装上土,撒了种子,浇了水,然后把花盆搬到房门前台基上。      ☆、渡人   第61章   做完这些于夫人已出了一身汗,过了片刻,几个花盆里已是绿茸茸一片,那细细的嫩芽,在于夫人她们面前绽放出生命的奇迹,夫人和丫鬟都惊奇地盯着花盆好半天。   “自己执着的,可能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于夫人耳中出现,她诧异地看了看旁边,没有人说话,丫鬟和阿兰正低头看花呢!   “刚才是谁的声音?是自己吗?”于夫人想着。   她们进屋坐下休息,阿兰说:   “过一个月,就可以开出美丽的花了。”   “阿兰,今天是我这几年来最愉快的一天!”于夫人由衷地说。   “夫人心里现在还有什么忧烦的吗?”   于夫人转头看了看门外的花,说道:   “没有了,现在我想开了,开花结子一场空,有孩子更好,没有孩子我也会好好活下去的,想想自己的这几年,竟被白白糟蹋过了,好可惜!”   “既然夫人精神又恢复了,我也要告辞了。”   “你说什么话呀,大老远的路你现在能回得去吗?今天住下,过几日我让人送你回去。”于夫人忙道。   “夫人放心,我有一个亲戚离这不远,我丈夫现在在那边等着我,我要是今天不过去,他会担心的。”   “本来我还有好多话与你说呢,既然你丈夫在等你,我也不留你了,我让人送你。”   “不用了,轻车熟路的很方便,要有人送我过去,我倒不自在了。”   “也罢,小娥去取五贯钱来,再挑几件旧衣服给阿兰带上。”   “夫人,不必了。”阿兰站起身阻止道。   “这如何行?你跑远路来看我,又把这手串送了我,我也总得表一下我的心意吧。”   “夫人严重了,若夫人一心要送,请夫人送我几只梭子,就是夫人以前用的那三五把红色梭子。”   “小娥,你去织房,看看还有这样的梭子吗?”   小娥去寻梭子了,于夫人问道:   “那梭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你单要那几只梭子?”   “我今天一是看望夫人,二来也是向夫人讨这几只梭子,这几只梭子对别人没什么,对我却有意义。”   小娥把梭子找来了,拿给阿兰,阿兰收了梭子向她们告辞,于夫人又一意要阿兰把那几贯钱和旧衣服带上,阿兰推辞不过,只得拿了。   “谢夫人,我走了。”   “好,路上小心!”   于夫人让小娥送阿兰出去。   阿兰从于家出来,走出一段路,回身一望,大路两头有几个过往者。她低下身,将那几贯钱放到路中,然后走到路边的一棵树下,忽然,阿兰的容貌急速衰老退去,转眼间已成为一个年老的婆婆。   婆婆坐到树下歇息,有几个行路人过去,他们仿佛没有看到那几串铜钱。   婆婆坐了多时,只见从路的一头匆匆走来一个女子。婆婆看这女子年龄二十出头,脸上有余怒未消。   那女子正匆匆走着,突然脚下一绊,她身子向前一扑,跪倒在地,女子向后看去,却是几串铜钱挡了她。   “姑娘,那是老身的东西,你帮我把它拿过来。”   女子寻声看去,是路边树下的一位老妇人在向她说话,女子捡起铜钱,走过去,说道:   “阿婆,您的东西收好。”   “姑娘,看你脸上带有泪痕,不知为何事伤心落泪呀?”婆婆问道。   女子一听,要转身走去。   “姑娘,有伤心事,一个人窝在心里不难受吗?你与老身不相识,说说又何妨?”   听到婆婆话的女子转了身,在婆婆身旁慢慢坐了下去,眼里满是泪水,她说道:   “阿婆,不是我不愿讲,只是这种丑事,实在叫我难以开口!”   见婆婆慈爱地望着她,女子接着道:   “想我平日也没做什么缺德事,嫁到他家也是早起晚睡,打扫做饭,家里的活样样去做,诚不想遇上一个丧德的公公。”   “因此,你想去投河吗?”   女子擦着泪,抬起头看看婆婆道:“您怎么知道?”   “我是猜的,你公公侵侮你,你没有对你婆婆丈夫讲吗?”   “我娘家穷,婆婆对这门亲,本就不愿意,公公前次闯到我房内,我挣跑出来后对婆婆说了,她却骂我丧德失节。今日公公又闯到卧房内逼迫于我,丈夫回来后我对他哭诉,他却对我大吼大叫,说我是丧门星,这些丑事都是我招来的,是我不对。我一气之下,奔了出来,想着这样肮脏地活着,还不如投河算了!”女子伤心地说着。   “你丈夫是做何事的?你公婆这样,你为何不搬出来住呢?”   “我丈夫是寺院的漆画工,收入不高,我们的生活依靠开店肆的公公。”   女子正说着,就见从她适才走来的路这边,又慌里慌张跑来了一个后生,嘴里叫着:   “阿箬!”   女子一看到后生,站起来擦掉眼泪,说道:   “你跑来做什么?”   “阿箬,急死我了,原来你在这里,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骂你,我们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阿箬摇头道。   “我说小哥,放这样一个恭顺的妻子在家,你放心吗?”坐在一旁的婆婆问道。   男子听了,脸红气怒,不言语。   “我这里有几贯钱,还有几件旧衣,是别人送我的,我也不需要,我把这些送给你们,你俩从此可以另立门户。阿箬,你避开了你公公,不就没事了吗?”   阿箬听了婆婆的话,转头看向男子,男子思想着没有说话,婆婆又对他劝说了几句,男子才向阿箬点点头,同意了。而后,他们两个安心地从婆婆手里接过了钱,道谢离去。   柽乙看他们走远,隐去阿婆身形,飞升空中,继续向西北方向行去,将到长安上空时,她放慢了云脚,暮色中她看见地面上某处有东西在微微发光。她伸颈向下望了望,随即改变了方向,向那发光处飞去,临近那里时,柽乙飞身落了下去。   她落到了一个女子面前,女子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惊了一跳,目不转睛地观察她。   柽乙看那女子,骨气轻灵,一副潇洒出尘之态,手里正握着那适才发光的东西,是一只紫葫芦。   “你是何人?”女子开口问道。   “姑娘,你用这葫芦,何故妄害他几条性命?”   柽乙说着看向地面,女子身后的地上躺着几个已人事不知的男子。   “这些都是世间的败类,我本不犯人,而他们屡次因贪恋我容貌,将我围堵。这次,他们竟追踪到我的住处了,我是气愤难耐,才取了他们性命。你能认得这葫芦非凡物,想必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女子不急不慢地说道。   “我与你一样也不是居家女子,我叫柽乙,你叫何名?”   “我叫寒月。”   “寒月,世上有这种邪恶行径的人很多,若单靠这葫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况且,你拿着这有异能的东西,是很容易招人嫉的。”柽乙道。   “多谢你的提醒,我会尽量少用此物。”她用手指了指身旁的一间茅草屋,又说道:“这是我的住处,你要进去坐吗?”   “我不奉陪了,以后你若有事,可到长安城南门外的小狮子山找我。”   “你要去长安?”寒月问道。   柽乙点头,也不再多加停留,转身向西行去,没走半会儿,已行去老远。      ☆、同行   第62章   碧儿一步步从扬州向长安独自行来,她已经行了九个多月。   在这九个多月里,她除了吃住,就是不停地行走,渐渐地她的脚步越来越稳了,她觉得她好像把自己几生几世要行的路,在这九个多月里一次就走完了。   一路上的辛苦艰险无法数清,自不必去说,而那心中的迷茫无助,有如这瑟瑟秋风,无情地吹刮着她那颗飘摇欲坠的心。   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看到陌生的环境,想着陌生的人,她的心总是空空的,然后,从她心底涌上来几世的孤独,那种孤独,就像是要把她的骨髓都要抽走一般。   她又绝望了,自己为何要去长安?长安有什么?有浦玉吗?有自己的父母吗?没有!什么都没有!   可是她的那双脚步还在不停地行走着,去长安,只不过是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暂时生存下去的希望,给她自己那个空无着落的心,找一个安放的地点。   “啊!也许在长安,能找回自己的记忆,在长安,能寻回自己生命中那一段快乐的时光。”这样,她给自己找到一个去长安的理由,其实也只是活下去的理由而已。   一路爬山涉水,顶风冒雨,走过了也没有什么,走了这么长的路,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也开始放眼观赏沿途的景色,忽而,长安已在近前了。   这天,已过中午,平坦的大道上不时有人马经过,而此时,有一辆白布篷牛车超过碧儿赶到了她前面。   碧儿看见在这白布篷车厢的尾端,坐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年龄看上去约在十四五岁,穿着粉色的衣裙,头发用粉色的丝带缠绕扎束成两股垂在肩前,留在前额上的头发修剪得与眉毛平齐,她脸庞较圆,眼睛大大的,一副快乐无忧的神色。   小姑娘将她两条腿吊在车厢外,面对着来时的路,神情自在地看着行走在后面的碧儿。   碧儿见那小姑娘一直看着自己,反倒是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就低了头行走。走了一会儿,看见那牛车离她自己远了,又过了一会儿,牛车看不见了。   道路上,不时有超过她自己向前行去的车马,以及向后行去的车辆、路人。看到那些向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驶去的车马,碧儿就会想,他们中有一些是去扬州的吧,而自己离扬州已经是远在天涯了,不知小姐现在做什么。   天色不早了,路旁是一家客舍,碧儿已经习惯了早寻下处,也亏着小姐浦玉给她带了许多金银。   离开扬州时小姐带给她的那些金银,可都是小姐珍贵的嫁妆,小姐几乎把多半的嫁银都带给了她,而现在所带的那些金银已用去大半。   “真不知剩下的那些用完后,自己该怎么办?”碧儿心想着走近客舍门去,门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内车马杂乱地停放着,想来是住店吃饭的人很多。   走近堂内,她要了一间客房,又点了两样饭菜。因为她要的房间和饭菜是客舍里最低廉的,忙碌的伙计不会把饭菜送到她房间去,所以,碧儿在大堂里找了一个空座,坐下吃饭。   在她等饭之时,她瞧见对面座上有两男一女正在吃饭,其中那个女的,正是她白天见到的坐在牛车车厢尾的那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不吃饭,眼睛也正一眨一眨地看着她,碧儿心道:这小姑娘真奇怪,她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呢?   饭菜上来了,碧儿也不管她,自己开始吃饭,然后回房间休息。   次日,她又如常地上路了,行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碧儿又看到了昨日那辆白篷牛车,牛车又超过了自己,那小姑娘也如昨日那样,背对前行的路坐在车厢后面,见了她,目光又关注到她身上了,直到牛车走远。   碧儿走一阵歇一阵,过了中午,碧儿看见前方路旁停着那辆牛车,那小姑娘和两个男子下了车在空地上休息喝水。她走着经过他们时,那小姑娘也看见了她。   碧儿照旧走着自己的路,从扬州一直走到这里——当然她又时也会雇车的,她都是小心翼翼的,虽说自己男道装扮,但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她自己孤身一人行路,身边连个照应也没有,一时大意,就会祸及己身。   她走着道,拿出罗帕擦了擦脸上的汗。   “哎!”   碧儿听见有人叫唤,抬起头,只见那辆牛车已经赶上来了,小姑娘在向她招手:   “坐到车上来!”   “谢谢,不用了!”碧儿继续行走着。   “爹,停一下。”   小姑娘回头说道,然后她跳下车走到碧儿身边,拉住她说:   “坐车方便,走吧!”   不容碧儿说话,小姑娘把她拉到车厢边坐上去。   “爹,走了。”   小姑娘又喊了一声,牛车又走了起来。   碧儿见车厢里躺卧着那年老的男人,老人身下铺了被褥,旁边还有一些衣物之类。   “这是我爷爷,赶车的是我爹!”小姑娘说道。   “噢!”碧儿点点头。   “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小姑娘问道。   碧儿心中惊疑,暗道:我明明是男子装扮,一路上也是极小心的,没有人看出来,这小姑娘怎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她问道。   小姑娘咯咯地笑道:   “早看出来了!”   碧儿不知她是怎样看出的,一脸疑惑。小姑娘手抓着车厢壁,晃动着两条腿说道:   “一般男子赶路都是大踏步行走,步伐有力,哪有像姐姐这样迈着小步,体态这么轻盈的?   再者男人都是大口吃饭,大口喝茶的,不像姐姐吃饭斯斯文文,米粒儿粘到嘴角,还不让别人察觉地用小指轻轻揩去。   还有,姐姐擦汗的手帕做得那般小巧,那分明是女人用的,而且姐姐你皮肤这样细嫩,又穿了耳孔,姐姐你不是女子却是男子吗?”   碧儿有点儿沮丧,也不用低沉的男声说话了,她说:   “看来,我这身白穿了!”   “那也不是,要是不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我呀,就是在路上无聊,无意中发现的,姐姐你放心好了,除了我,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你这小机灵鬼,叫什么名字?”碧儿笑道。   “我叫书翎,姐姐你呢?”   “我叫碧荷。”   “姐姐,我爷爷病了,要带他去长安治病,你要去哪儿?”   “我也要去长安。”   “那好哇,我们一路作伴,就不会觉得无聊了!”书翎高兴地说道。   “是啊!”   碧儿和书翎坐在牛车上,说着话,时间就过得快多了,不多功夫,又到了住宿的时间,碧儿下车后,给书翎的父亲和爷爷见礼。书翎的父亲和爷爷他们都是淳朴的乡下人,家离京城长安不远,也只有十来天的路程,听了书翎的介绍,也很乐意与碧儿同行。   这样碧儿与书翎他们同行,又走了四五天,已到了长安城外,碧儿问书翎道:   “书翎,你们到城内去访医识得路吗?我以前在长安居住过,你们要是不识路,我可以带你们去?”   “没问题的,我叔父住在长安城内,到时叔父会带我们去看医的。”书翎说。   “既然这样,我就不进城了,我们在此别过。”碧儿道。   “你要去的地方到了吗?可我舍不得你,姐姐,我们还会见面吗?”书翎说道,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碧儿也舍不得离开这可爱的小妹妹,她说道:   “以后,要有机会我们会见面的!”   “嗯,一定会的!”   碧儿下车又与书翎父辈道过别,看书翎一家驾牛车向皇城的方向离去了,她自己才转身走向一条小路。      ☆、入道   第63章   碧儿走上小路行了十里多,便到了一座道观前,她记得以前在长安生活时,曾和小姐浦玉跟随夏夫人来过这道观两次,现在又一次来到这里,已然是时过境迁,不由得悲从中来。   此观名为“通灵观”,观内供奉着太上老君和五方天帝,有大殿七间,观内有女冠十几人,在这长安城外的小山上却是门庭热闹,香火不断。   碧儿进入通灵观内,求见到了观主。观主是一位五旬已过的女道士,她的身形比一般男子要高,宽宽的额头,方圆的下巴,眼窝稍深,但眼神却很慈祥,说话的表情坚定沉着,她道冠下的头发略有发黄,穿着灰褐色的宽袖交领道服。   三年前,当碧儿第一次见到这位观主时,就觉得这位慈眉善目的道人是精心修行,德行高尚的大师。故而,她走了这样远的路,才决定在此出家。   碧儿跪在大殿上所站立的观主面前,观主问她:   “你缘何要在我观入道?”   “师父,弟子迫于生计,一年前在扬州一个小村中的道观,遁入道门,只是被人追捉,才离了扬州来到长安,想投在师父门下。”   碧儿又将自己的经历略略讲述了一番,末了,碧儿又恳求说:   “请师父收留弟子!”   “你既然已出家,受了三戒,可有箓文?”观主问道。   “有!”   碧儿拿出箓文,双手交给观主。观主接过去,见箓文上写有她的名姓、道名、出家前的及出家后的住址、和她度师的名号,还有她所受的戒。   观主看完后把箓文还给碧儿,说道:   “好吧,以一月为限,在此时间,你若无过失,我再做决定。”   碧儿听了忙叩谢不已,如此,她暂时在通灵观安住了下来。   在这所道观里,她每日焚香诵经,在清洁打扫做杂事之余,还是会不由地想起小姐浦玉。   “不知道小姐现在怎样了?”   她与小姐分别快一年了,她不知小姐有没有忘记她。她也会想起到长安时遇见的那个小妹妹书翎。   “不知道书翎陪她爷爷看上病了没有?现在是不是回家了?”   想过一通,碧儿长长地叹口气,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见到她们了——她真的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唯有默默地在心底祝愿小姐和书翎,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咯咯地笑声,“那是书翎吗?”碧儿忙转头去看那笑声传来的方向,然后摇头自笑:“怎么会呢?”   这时候的书翎在她叔父家里。书翎和爷爷他们到长安后,休息了一日,然后在官署做事的叔父抽空带了他们去医馆给爷爷看病。   书翎是第一次到长安,长安的繁花热闹早就吸引住了她那双好奇的眼睛,她坐在车里左瞅瞅右看看,形形色.色的东西,形形色.色的人,把她看得是眼花缭乱,她觉得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牛车走街串巷,停在一家医馆门前,叔父告诉他们,这就是京.城.的名医宋汉璋坐诊的“保生堂”。   书翎扶着爷爷进到保生堂,只见偌大的一个房间内,正对门有一排高高的药橱,上面标记的药名刻写制作得整整齐齐,比她以前见过的许多家的药橱更精美、更富丽华贵。   两个伙计正在药橱前给人抓药,有病人陆续出进看病,一个伙计过来问道:   “您们是来看病还是抓药?”   书翎看去,这说话的伙计年龄在十七、八岁,瘦高个儿,光亮的皮肤,头上别着一支竹簪,穿着灰白色的夹衣、黑色的短裤、黑色的圆头鞋;他走过来时,脚步动作都很轻快。   “我们是来看病的,宋大夫在吗?”书翎叔父说道。   “我们老爷出诊去了,您要看病找我们小姐看吧。”伙计说着往前指指。   “你们小姐?”叔父皱起了眉。   伙计看出了书翎叔父的忧疑,说道:   “您放心,我们小姐得老爷真传,病看得一样的好。”   “好吧,那就先看一下吧!”叔父勉强接受了伙计的建议。   “您们几位先坐那儿等一会儿,我们小姐给前面的两位看过了再给您们看。”伙计说完走开了。   书翎跟她爷爷在一旁坐了下来,她看见那位坐在桌案边,给人看病的小姐年龄在二十左右,面容秀美安详,穿着黄绿色清淡衣衫,她细细地给人把着脉,又详细地询问着,一会儿又低下头静静地写着,看过一个病人,又给另一个病人检查身体,写药方。   书翎他们在一边耐心等候着,这时听见前面的一个老翁说道:   “医珍小姐,上次你给我开的三服药,我吃过后,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我今天过来,你再给看看。”   “大爷,您把手伸出来,我给您把把脉。”这医珍小姐说道。   “好。”   病人把手放到桌案上,等诊过脉,那医珍小姐又说道:   “大爷,您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一下。”   书翎扶爷爷坐在这老翁后面,她看不见那个老翁的舌头,只听医珍道:   “大爷,您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用再吃药了,回去后您多吃一些清淡的饮食,多晒晒太阳,大概七天你的身体就会恢复正常了。”   “是吗?那我谢谢医珍小姐了!”老翁高兴地走了。   现在终于轮到书翎他们了,书翎把爷爷又扶到前面的位置坐下。   “老伯眼睛怎么了?”医珍问道。   “我爹的眼睛看不见了。”书翎叔父答道。   医珍站起身转过桌案,来到书翎爷爷身边,说道:   “老伯,我要看一下您的眼睛。”   她稍弯了腰,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拨开爷爷的上下眼皮,将爷爷的两个眼睛都仔细看了看,问道:   “老伯的眼睛患病有多长时间了?”   “有十五天了,看了好多处,吃了好多药,都没有效果。”书翎爹答道。   医珍小姐重又坐回桌案边,给书翎爷爷切脉,又望了望爷爷的舌象,看罢说道:   “老伯,您眼睛在看不清东西前是不是肿胀发痛,还特别红呢?”   “对,爹得病那会儿,两只眼睛特别红。”书翎爹说道。   “还痛得很,看东西不清楚,两三天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书翎爷爷说。   医珍点点头,拿起笔管边写边说:   “我给您开几服药,回去您煎汤喝。”   书翎着急地问道:   “我爷爷的眼睛能治得好吗?”   “您们放心,老伯得的这是风火眼疾,我给开点清肝明目,散瘀消积的药,回去喝完这几服眼睛便能看见了。”医珍说着,转头向着药橱那边,问道:“阿中,夜明砂还有吗?”   刚才过来跟书翎叔父搭话的伙计,这个叫“阿中”的,在药屉里看了一下,答道:   “小姐,已经没有了。”   “你到家里去找一下,我好像在西房的第二层抽屉里看见还剩有一点儿。”医珍说。   “唉。”阿中跑出去了。   “老伯,您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儿,药齐了再走行吗?” 医珍道。   “姑娘,我的眼睛真的能治好吗?”爷爷不放心又问道。   “您老的眼病不严重,回去把我开给您的药按时吃完就好的。”   书翎他们等了片刻,医馆伙计阿中把医珍要他去找的药物夜明砂拿回来了。   医珍把药方交给书翎叔父,让他到柜前去抓药。书翎的叔父接了药方,见上面笔迹娟秀,总共写了七味药,一时好奇,问:   “这夜明砂是何药?”   医珍已经从坐处站起身来,听见问,答道:   “它是专治此病的,采自蝙蝠的洞穴。”   抓好药,书翎一家人离开了保生堂,回去后书翎将药煎汤给爷爷喝下。才喝下去了一服不到一天的时间,爷爷的眼睛就轻松了许多,没两天眼睛便能视物了,等那几服药全都喝完后,爷爷的眼睛恢复到以前看东西的状态了。   爷爷病好后他们要回老家去了,叔父见书翎机灵,要她留下来和两个堂姐妹作伴,爷爷和她爹是很敬重她叔父的,要书翎在他家住下,自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书翎听了也很高兴。   书翎在叔父家长住了下来,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后,她却突然丢失了。她的堂妹回忆起在她消失的前几天,她们外出时,她看见在她们后面有时候有几个穿着异样的男女跟着。   而在书翎失去行踪三年后的一天晚上,她突然和几个陌生人出现在了叔父家,向叔父问询她爷爷和父母的状况,并将一包银两拿出要叔父送到老家去。   当叔父问书翎这三年她去了哪里时,她不肯言说,并对叔父探底的问题避之不答,而在叔父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房间时他们已经不见了。   后二十一年,她叔父追随上司到某地平息五百多人暴起的叛乱时,她叔父万分震惊地发现,那些反叛朝廷的人所穿的袍服,与二十年前书翎和几个陌生人来他家时所穿的衣袍颜色、样式完全相同,就连细微的装饰也是一模一样。   但他始终没有在那些全部被杀死、除灭的,五百多男女反民的尸首中找到书翎。不知是书翎的容颜改变他已辨认不出来,还是书翎不在这起叛乱中。没有人知道书翎的所去所踪。      ☆、上巳节   第64章   三月三日,上巳节,草木逢春,万物早已苏醒。长安城内杨柳青青,城外是草地蓉蓉,绿水潺潺,燕莺斜飞。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到郊外踏青访友,感受着春天释放出来的蓬勃生机。   医珍背着一个筐篓,跑到离城不远的山上去采药。有些药物在这个时节采挖正当时,对离家最近的这座不是太高的山,她已经很熟悉了,她自小就跟她爹爹到这山上采药,每年总要来几趟。   医珍在这山上走走停停,身后的小筐篓已被新采挖的草药装满了。伸直腰,抬起头来,眼看天空中乌云堆积,已遮住了太阳,看来是要下雨了,医珍背起药筐,便下山去。   刚到山下平地,风起雨落,顷刻间那雨变成了瓢泼大雨,医珍慌忙向前方一里处的石亭跑去。   进入亭子,她的衣衫已被雨水湿透,侧了身将湿透的筐篓取下,忽见亭内已有一人 ,穿着淡紫色长衫,手握一柄长剑,腰间带上系着一只手掌般大的紫葫芦。医珍往上细看去,却是个年轻女子,面容娇艳无比,一双清澈幽深的眼眸美轮美奂,如此的仙姿美貌,实在人间稍有。   医珍双目看得发痴,直到那女子轻咳一声,她才感觉到自己盯着对方已经看了许久,忙移开自己的视线,侧着身立在旁边,心中还在想这是人还是鬼?天下竟有这般绝色美女!今天真真开了眼界。   亭外的雨被风裹夹着落入亭子中,医珍渐感身上的衣服冰凉,继而全身冷得瑟瑟发抖。   一件温热的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医珍回头见那美人已脱去外穿的半袖长衫,将那外衣披覆在了自己身上,美人脱去半袖后,身上底下穿的仍是浅紫色的衣服。   医珍抬了头想要对她说声感谢时,美人却已然抬手把拿在手中的帷帽戴上了,垂到颈部的黑色薄纱也就遮住了她的面容。登时医珍脸上发红,多谢的话也说不出口,扭过头去自思:嗳,自己刚才也太失礼了,怎么盯着人家看半天呢?现在人家不愿以貌示人了吧?   从亭子外又跑进三男两女,五人身上头上也都被雨水浇透了。他们进入亭子里,拧掉各自衣服上多余的雨水后,这几人也就不再动作了。   亭子安静了,也有些挤了,其中的那两个男子自入了这亭子,就频频扭了头,去顾视身后的医珍。   这边医珍被他们看得心中有些不快,心想:他们要是看到身后那位的面容,岂不是眼睛要发直?比刚才的自己还过分呢!   医珍被他们看得心下不快,于是将身子向一边又侧着移了移。这时,医珍旁边的那位身形稍胖,披一件橙色帛巾的妇人似乎开始吃醋,她将步子向前一跨,身子立在了医珍与两男子之间,她想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两个男子瞅看医珍的视线。   其中一个男子见了知趣地不再回头,另一个男子,看妇人眼中带着怒瞪着他,嘴一咧,缩了缩脖子,便转过头去看向亭子外面。   此时,从雨中又跑过来了几个人,拥到亭子里。亭子里一下来了这许多人,一时很拥挤。那些在亭里容不下站在亭檐下的人,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的半个身子被落上了雨。   未几,雨过天晴,众人陆续离开了,那三男两女也随着前面的人一起离开了亭子。   医珍把披在身上的衣衫拿下来,转过身还给那美人,说:   “多谢了,你的衣服!”   挺直站立着的女子身子没动,说道:   “你的衣服还没有干,这衣服你先穿着吧。”   医珍一听她的声音极清冷,似玉石相碰发出的叮铃之声。医珍心想:伊真乃尤物耳,天下再莫有如此美的美人了!   医珍看着她帷帽上遮住了面容的黑纱,说道:   “这样也好,我家离这儿不远,你看能否与我同去,到时再把衣服奉还?”   “你只管穿回家去,衣服不用归还了。”女子说着即向亭子外走去。   医珍将那衣服又穿上,背了药筐也走出亭子,走快两步跟上女子,说道:   “既然今日与姑娘相逢也是缘分,请姑娘到家中一坐,你又何必推辞呢?”   女子停下脚步似是想了想,再转过身来看着医珍说道:   “也好!”   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郊外的景色在这一场雨水的冲洗下更加光明灿烂,柔媚清新。   那女子同她一起行走,却不言语,医珍说道:   “小女名医珍,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寒月。”女子答道。   医珍心想这名字可与此人不符,又问道:   “家住何处?”   女子又答说:   “无家。”   医珍奇怪,向她看去,而寒月的脸被面纱遮挡着,她看不清她的面孔。走了一会儿,医珍又问道:   “那你住在何处?”   “住在客舍。”   她们走到郭城门附近后,医珍赁了一辆马车和寒月坐到车中,然后向城中行去。说是离家不远,其实是离城不远,进了城后,还要走过几条街,才到得医珍所住的通善坊。   回到家中,医珍把背篓一放,把寒月请到自己的房间,由丫鬟给寒月奉上茶水。   医珍到内间换好了衣服出来时,见寒月还戴着帷帽,不由心中窃笑,走过去在寒月旁边坐下,说道:   “我爹到前面医馆坐堂去了,家里只有一个二娘和一个小弟,他们不常到这里来,你可以随意。”   寒月听了微微点了下头。   “你怎么住在客栈里,你不是本地人吗?”医珍问。   “我下山到这里办点儿事,办完就回山里去。”   医珍觉得寒月的话很奇怪,就问:   “你原来住在山上吗?是什么山?”   “长白山。”   “那么远?”   医珍睁大眼睛看着寒月,长白山离长安多远啊,不知她一个女子是如何到这里的。只是她看向寒月,看见的是一张不清晰的脸影。   “住在客舍多不方便,你看我家也是宽敞的,平日我和我爹大多时间是在医馆,我家里也是清净的,你不如住到我家吧?”   寒月歪过头,面对着医珍:   “你不怕打扰吗?”   “怎么会呢?你要有事,来去自由,不用告诉我。”   “你怎么放心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住到你家里?”寒月忽然问出这样的话。   正等待寒月回答的医珍,听了寒月的问话,神情微微一怔,她感觉自己的脸好像有些变红了,忙转回头去——她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何对这陌生女子如此热心。   “你要是不愿意,也该吃了饭再走,我得感谢你借我衣服穿。”   “好。”寒月说道。   “你的意思是?”   医珍不清楚她所说的“好”,是指的哪一个。   “你愿意给我免费提供食宿,我怎么会不乐意接受呢?”   “是吗?”   医珍笑了,她没想到寒月竟答应她的提议了。   寒月住在医珍家里,真的是每次出去,都没给医珍打招呼。医珍每日跟着父亲宋汉璋,在保生堂医馆给人诊病抓药,近两个月过去了,她和寒月却只碰过三四次面,说过几句话。      ☆、进山   第65章   这几日,医珍见寒月早晚都待在家里不多出门了,便约她一起登山去采药,寒月没有多问答应了。   吃过早饭,她们就离家出了东城门,坐马车行了约一个半时辰,就来到医珍所说的那座山的山脚下。   这山比她们上次相遇时所去的山要高峻很多。两人舍弃了马车徒步向山上行进,医珍背着她的那个小药筐,一边走一边对寒月说:   “这座山很久以前我跟爹来过两次,山上有许许多多奇花异草,那可都是难得的上好药草,我一直想来,可爹不让我一个人来这里。”   “今天你来,令尊知道吗?”寒月问。   “爹要知道了,还能让我来吗?”   “看来你也不是乖顺的女儿!”   医珍听了讶然,她转头看着寒月,说:   “你说话也太直白了吧,而且你也说错了,我可是我爹乖顺的好女儿,他只是不让我一个人到这山里来,现在你陪着我一起来,我并没有违爹的意。”   “令尊要是知道是我陪你来,也可能不会同意你到这山上来的。”寒月仍然坚持她的看法。   医珍听了笑一笑,不再和她争辩。顺着缓坡小道,她们进入山中。   这山里植被繁茂,花草葳蕤,树木挺拔高大。那些大树将一顶顶苍翠的树冠高高地升到顶空,互相争夺着它们头顶上的那一片蓝色。阳光从那些枝叶交叉的缝隙中穿过,静静地照到地面上那茵茵的草地,和幽香的花朵上。   头顶上的枝叶在半空中互不相让,可是在地面上,那些有一围、两围、三四围粗的树干之间,它们的位置相距却是较远,有三至七八步之远。   这里照到林木间的光线非常柔和,医珍惊喜地蹦过来蹦过去;寒月也被山中景色所吸引,不自觉地摘了头上的帷帽,欣赏山林优美的景观。   医珍放下药筐,把最先发现的几株药草装入筐内,见寒月摘去了面纱,心里感叹。但她想起上次的教训,也不敢多去瞧寒月的脸,就又把目光专注到身边的花草树木之上。她兴奋地在林木间窜来窜去,眼里看到的都是珍奇的能祛除人疾病的药草,种类繁多得简直看都看不过来。   在走到一棵楠木大树下时,医珍惊喜起来,她叫道:   “寒月,你快来看!”   在另一边,观赏景致的寒月闻声走到她这边来。医珍昂起头,用手指着上面说道:   “寒月,你看那!”   寒月举头向上瞧去,只见有一毛茸茸的雪球样的东西,生在这棵粗直的楠木它所横出的枝干分叉处,离地面有五六丈之高。   “是猴头菇。”寒月说道。   医珍眼望着那白色的“雪球”说:   “可惜太高了,够不着!”   寒月听了,笑道:“这算什么?”她说着向上一跃,就飞身到了那根枝干上,扶着树干,弯腰将那个脑袋大的白色猴头菇拨离树枝,用手捧着落到地上。   医珍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如此高的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借助,她就那样轻巧地跳上去,又飞下来。   “你是不是人啊?”   医珍走近寒月,伸手想捏她试试看有没有感觉,而寒月却闪避开,把那“雪球”塞给她。   医珍抱了“雪球”晃着脑袋,仔细地看着说道:   “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猴头菇呢,我真忍不住要流口水了。”   寒月在一旁无所谓地说道:   “以前我天天吃它,也从来没有流过口水!”   “天天吃?哪有那么多?你别骗我了!”医珍说着,把猴头菇放到筐篓里。   “没有骗你,我一直在山上生活,那里人迹罕至,山谷中有很多这样的蕈类,我都吃腻了。”   医珍背了筐篓又向前走去,问道:   “那你除了吃这个,还吃什么?”   “野生山药,山上的野山药有很多,几乎天天吃它,还吃竹笋、野菜、野果等,总之山里的野果野菜能吃的我们都吃。”寒月随她走在后面。   “怎么吃呢?”医珍弯腰掐下了脚边的一朵小花,拿在手中。   “平时吃的时候,把它们放到锅里和稻米一起熬粥,有时和野雉一起炖了吃,有时直接煮着吃。”   “这么吃啊?哎,真是白白糟蹋了那些宝贝,回去我给你做炖菇汤,让你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味,也好……”   医珍抬腿跨过了一个有腰那么粗的、横倒的树干,可是,正说话的她闭了声,停在原地不动了。   跟随在后面的寒月见医珍突然闭了声,且停住不动了,便向她看去,却见医珍低了头,全身痉挛似的向着前方地面。   寒月看她惊恐的神情,便倾斜了下自己身子,随着医珍注视的方向看去,却见在离医珍两步开外的地面上,有一条三尺多长的黑纹花斑蛇支起了头部,正眈眈地对着医珍。   寒月看到后忙拔剑跳到医珍身边,在那条黑纹花斑蛇跃起之时,将其斩杀于地。随后,她在青草上把剑上的血渍擦拭掉,转身对医珍说:   “没事了。”   医珍已经退回到树干另一边去,寒月见她脸色苍白,六神不定的样子,问道:   “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医珍像是才反应过来,摇摇头。   寒月见医珍受了惊吓,想来她怕见那条死蛇,就说道:“我们走那一边吧!”她指了指另一条道,便要向前走去。   医珍站在原处没动,声音弱弱地说:   “寒月,我们回去吧。”   寒月停住脚,看着她:   “我们不是刚来吗?还没进到山里,这么早就回去?”   “我想回去了。”医珍似是有点儿愧疚地看着寒月说道。   “那好吧。”   两人又循着原路返回,在林子中走了一会儿,寒月见医珍仍旧低了头闷闷地走着,便道:   “你很怕蛇吗?”   医珍听见“蛇”字又紧捏住自己的双手,低声说道:   “这是我不能克服的缺点,我怕蛇,很小就怕,即使是死蛇我也怕,这是为医的大忌。”   “你以后不要独自进山采药就是了,怎么说是大忌?”寒月不解地问。   “你不明白,曾经我诊治一个被毒蛇咬伤的病人,但我不懂他们所说的蛇形,是那种蛇,有没有剧毒,一时犹豫不决差点耽误了那人的性命,幸亏爹给那病人施药救治,才没有造成那病人的死亡。药橱里的蛇蜕、蛇胆,这些药物我都不敢去碰。像我这样怕这怕那的,怎么会是一个好大夫呢?我真没用!”   “你已经是一个好大夫了,给那么多人看病,治好了那么多的病人。”寒月看着她说。      ☆、出诊   第66章   医珍听了寒月的话来了一点精神,转头问道: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去过医馆了?”   寒月仰着头目视前方,说:   “这长安城,城内及城外除了一个地方我找不到以外,再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医珍脸上是惊奇,问道:   “你到长安做什么?”   “找人。”   “你要找什么人呢?”   “仇人!”   “仇人?”   医珍惊讶地又望向寒月,说道:   “我爹认识的人多,给他说一声,他会帮你找的。”   寒月脸色凝重起来:   “不必了。”   两个人从山林里走了出来,寒月又将她手里的帷帽戴到头上。她们没有再交谈,只是安静地并肩走着,向前面不远处马车停放的路口走去。   当她们走到坡下时,看见从前面岔道过来三五人——一个穿葱绿袍衣的男子,其后跟随着三个小厮和一匹马。那几人远远看见了医珍和寒月,眼睛直瞅着这边。   等到走得和她们相近了,为首的男子在看着医珍的那双眼里更是放出光来。男子把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简直是要裂开他双眦,想要把医珍全部地收进他眼睛里去似的。而对戴着帷帽的寒月,他却并没有多去注意。   当医珍她们要与这几人相错而过时,那长袍男子堵住了医珍的去路,说道:   “姑娘,本公子这厢有礼了,请问姑娘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医珍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多管闲事!”不理这男子,绕着他过去了。   “慢着,大爷我今天兴致正高,想请姑娘喝两杯去。”男子又转过来挡住医珍道。   “没空!”   医珍心里气哼哼的:今天怎么这么不顺当?   “你没空,大爷我有空哪,哈哈,来呀!”   男子将头一转,冲着后面一喊,他后面的家奴围住了医珍她们。   男子看着医珍又道:   “请吧!”   “青天白日,你们要怎样?”医珍生气地对围住她的这些人说道。   “没别的,只想让姑娘陪大爷我玩儿玩!”这穿着葱绿衣袍的男子一脸猥琐的说道。   “放肆,哪儿来的一群野狗!”寒月骂道。   “啊哈!今天大爷我艳福不浅哪,这儿还有一个美人!”   他伸手就要去揭寒月的面纱,但他手还没到,寒月一脚就把他踢倒在了地上。   “哎唷!”男子捂着肚子吼道:“快呀!都给我上!”   他的三个家仆听了,就要去抓寒月。寒月不等他们挨身,手挥剑鞘,两下便把他们打翻在地,疼得那些家奴哇哇大叫。医珍也走上去,踩了那男子一脚,说道: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作非为不?!”   然后,医珍和寒月向前面她们的马车走去。那几人从地上爬起,愣愣地看着这两个女子就那样轻松地走了。   医珍刚到家门口,阿中从里面跑出来到她跟前,说道:   “小姐,你到哪儿去了?老爷在找你呢!”   “什么事?”   “刚才骆家来人,请老爷去给他们夫人医病,可老爷才给赵府的老爷子望病回来,他身体不舒服,到家里休息去了。他让骆家的人去请别的大夫,可那人就是不肯离开,执意要老爷过去,老爷推脱不掉正找你呢,让你代他去给骆夫人看病。”   “他家人现在走了吗?”医珍问。   “他家人不肯走,还在医馆等着。”阿中说。   “那我们过去吧。”医珍对阿中说道,她转头又问寒月道:“寒月,你要先回家去吗?”   “现在我也无事做,我陪你去吧!”寒月说。   “那好。”   寒月陪着医珍来到了骆府,那个骆府的家人直接引她们到里面厅堂上去见他们家老爷。可骆老爷见了医珍,就大骂起他的这个家奴来。   “没用的奴才,我让你去请宋大夫,你怎么带来一个女子?”   “老爷,宋大夫生了病来不了,他说让他的女儿这位宋小姐先给夫人看病。”   “家父今日身体不适,听闻贵府尊夫人病重,遣小女来给夫人诊病。”医珍说道。   骆老爷冷着脸不屑地说道:“你一个女子,又年纪轻轻,能瞧什么病?”   医珍来给这家夫人诊病,不想遭到骆老爷的冷遇,她对骆老爷的态度并没有生气,而是平心静气地对他说道:   “小女自幼跟随家父习医,从家父处也学得一些诊病之法,至于能否治好,需待看了病人再论不迟。”   骆老爷捋着他那一把胡子想了想,说道:“既然是宋大夫让你来的,想必有一些手段,看在宋大夫面上且让你试试,要是你不能治,可不要耽搁我的时间。”他说完让丫鬟带医珍去骆夫人房内。   医珍见病人睡卧于榻上,面色萎黄,肌肤干瘦,摸到手腕诊了一会儿脉,又问了丫鬟病人患病前的饮食和患病的时间,然后出来,又去前面见骆老爷:   “病人为外邪入里化热,邪热入心,蒙蔽心窍,上扰神明,致使病人昏迷,我要先给夫人行针,然后再把我开出的药给夫人喂服下去,夫人明日可醒。”   “我要你给夫人治好病,你要怎么治,何必说给我听?”骆老爷说道。   医珍又到病人房内,从药匣中拿出几枚银针,依次在病人头顶、胸部、脚底等选了几处穴位,给病人施针医治。她手捏银针,将它们一一刺入病人穴位,并轻捻慢提来回施了两遍针,过了一会儿,又一一退了针,收入针包中,并开了药方,让骆家的人去抓药。在药熬好后,又看着她们给病人服下。   医珍治疗完了,又来见骆老爷,道:   “我给病人行了针,并且已经把药给夫人喝下了,我现在回去,明天早上再过来给夫人诊脉。”   骆老爷听医珍要回家去,说道:   “病人还没有醒来,宋小姐怎么就走呢?来呀,带宋小姐到客房休息去!”   “我今晚住在贵府也可以,但请骆老爷让人给家父转告一声。”医珍说道。   “你放心!”骆老爷爽快地答道。   骆府的丫鬟把医珍和寒月两人带到一个房间后,对她们说:   “宋小姐,你们今天就住这里。”   一会儿,一个丫鬟又端来饭食让她们食用。吃过饭后,丫鬟又拿来了灯烛。   掌灯后,医珍和寒月在房间内说起骆夫人的病来,正说着,听见外面有轻轻地敲门声。医珍站起身去开门,打开门一看,来人是在日间所见过的骆府四十多岁的女仆。   医珍还没开口,女人却闪进了房内,进来后又转身向门外左右一望,然后很快地关上门,医珍和寒月都奇怪地看着她。   女人把门关好后,转过身来才说道:“宋小姐打扰了,老奴我有些事想请教这位姑娘。”她说着看向寒月。   医珍看了看坐在房内的寒月。寒月说道:   “何事?请讲。”   女仆看了看医珍,犹豫着不说话。   “没事的,你说吧!”寒月又道。   女仆还是犹疑了一会儿,才说道:   “老奴是想问一下,姑娘您身上带的这块玉从何而来?”   医珍听她问起寒月身上佩带的那块圆形的镂雕羊脂玉,又再一次细看过去。当初她也注意到了这块莹润洁白的玉,玉上面雕刻的龙凤灵动如生。医珍又看向寒月,只听寒月说道:   “这块玉,我自小就带在身上。”   婆子听了,黄白的脸上微微露出激动的神色,她问道:   “姑娘能确定从未离过身?”   “是。”寒月注意地望着婆子。   “那可不可以请姑娘取下帷帽,让老奴看看您的脸呢?”   站在一边的医珍心道:这个要求寒月不会答应的。   “可以。”寒月站起身摘下帷帽。   女仆慢慢走近寒月,眼睛看着她,口中喃喃地说道:   “像!真的很像!姑娘可知道父辈姓氏?”   “我姓章。”寒月道。   婆子已难控制自己的情感了,她声音颤抖地说道:   “姑娘小名可是叫寒月?”   “你怎么知道?”寒月脸上终于不平静了。   “哎呀小姐,奴婢可见到你了!”   婆子说着双膝落地,跪在寒月面前。寒月忙扶起她:   “快请起,您怎么知道章家?”   婆子抹了一把眼泪,说道:   “小姐,老奴娄氏,原是你章家的丫鬟呐!”      ☆、家仇   第67章   寒月让这娄氏婆子坐了下来,医珍也坐到一边。娄氏坐下后,手抹着眼泪说道:   “小姐,老爷和夫人死得好冤哪!”   寒月将眼睛眨了眨,把眼中生出的眼泪消去,声音淡淡地说道:   “我离开师父下山后,到过章家原来的宅子,那里没有人知道章家人更多的下落。   原先章家一案的主审官在外地已死去多年,当年诬告我爹的人在当地我没有找到,在官府衙门也没有这一冤案的卷宗。   后来我想,设计害我爹的人在当地和官衙找不到线索,但是,当年地方官上报给朝廷的文书表章中定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所以我又到长安来找寻。   可是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四处查找,我在刑部乃至内廷查遍了前朝的遗留案卷,都没有看到有关当年那件事的一字半句的记载,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   “小姐,奴以为章家的事再无人问津了,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你。当年的事,如果小姐你不追究将会永远的石沉大海。小姐,可否让老奴看一下这玉?”   寒月把自己身上带的玉解下来,交给娄氏,娄氏手摸着那玉,说道:   “这块玉是当年夫人亲自画样,老爷找匠人雕刻的。那时老爷和夫人十分相爱,老爷得到这块上好的玉石,就想请高工雕刻,作为传家之宝。   当时你母亲画了好几张样图,让奴婢评定哪一张好。我看后觉得是一张龙凤和另一张梅花小鹿的图样最生动,但是却不能决定哪一个最好。最后是老爷拍板,他说‘既然是传家之宝,就选龙凤的吧,寓意龙凤呈祥!’   本是一个家庭幸福的希望,谁能想得到希望竟在一场悄然发生的阴谋下破碎。一天,一伙官兵突然地闯到家中,将老爷用绳索帮去了。   夫人吓得是饮食不进,打点人到衙门去打听,打听来的消息说是老爷‘心怀不轨,预谋造反’,全家人听后,都乱作一团。   夫人千方百计营救老爷,但因为是谋反的罪,事体重大,无法救出老爷。   正在这时,家中来了一个女道人,对夫人说:‘你家老爷如果罪名成立,必是死罪,到时你们全家人必受牵连。老道在长白山修行,路过此处,你可将孩子托付与我,若你们平安无事,我把孩子奉还,否则由老道将她抚育成人。’   夫人犹豫着不能决定时,官兵已经冲进家里来了,夫人匆忙把孩子交给老道,也把这块玉带在了孩子身上。”   娄氏婆子说到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哭声发出来;寒月听着也怆然涕下。   娄氏婆子接着说道:   “那日老爷被斩首了,章家的女眷和所有家仆都被发配为官奴。我跟着夫人在骆家做了奴婢。   到骆家第一天,骆老爷把夫人单独叫去了,我担心夫人,也要跟去,却被他们拦着。第二天,众人发现夫人在骆晟房间里已自刎死去了。后来过去没多久,我才知道,老爷和夫人具是被骆晟害死的!”   坐在一旁听着的医珍,睁大吃惊的眼睛去看寒月。寒月攥紧了拳头,眼中的泪水奔流而下。停了一会儿,寒月擦掉眼泪,声音有些发涩地说道:   “娄妈,你怎么知道我爹和我娘是被骆晟害死的?”   “那时,骆晟的管家狗才有意于我,在他一次喝醉酒后,他为了讨好我,说出了骆晟密密设下毒计,又伪造了证据,并让狗才他买通人到官府去告发章老爷谋反的事。   骆老爷又到衙门去打点关系,把发配为官奴的夫人和我们判给他。那晚是他霸占了夫人,夫人才自刎的。   狗才还告诉我,骆晟和章老爷是曾在县衙一同共过事的。在章家出事之前,章老爷曾得到了朝廷上的赏识提拔。但上面的升迁书还没传达下来,就提前被骆晟通过他在朝廷做官的亲戚知道了,他嫉恨老爷,因而设计陷害了他。   后来,章老爷死后,骆晟顶了老爷升迁的缺,升了官,他全家也来到了长安。”   寒月听完娄氏的话,看着娄氏好久没有说话。娄氏婆子看她这样,又说道:   “小姐,老奴说的句句是真,没有半点儿假话,小姐不信可寻狗才详实。都多少年了,小姐,你要想法为老爷和夫人报仇,老奴这才心安哪!”   “娄妈,我这次下山就是来报仇的。我师父派我下山来,要我查出当年陷害章家的人,并找到我娘,不想,我娘已含冤死去多年。娄妈,我问你那狗才对你可好?”   娄氏明白寒月的意思,说道:   “我对那狗才并无多少感情,只要为老爷和夫人报仇,老奴我也就无悔了!”   “那你先去休息吧,到时我再来找你。”寒月说道。   娄氏擦干眼泪站起身,说道:   “小姐,您要小心,老奴回去了。”   送娄氏出去后,医珍关好门转身问寒月道:   “寒月,你真的是章家被抱走的小孩吗?你要找的仇人就是这个府里的骆老爷吗?”   “师父在让我下山时,对我说我生父已经被杀了,生母也被沦为官奴,极有可能不在了。   我下山后寻找母亲,打听不到她一点儿消息,我也翻遍了十几年前我爹犯案时的案宗,却查不到有关他的只言片字,我正放弃了继续查询下去的想法,竟没有想到在这碰到害死我爹娘的主谋。”   “那你如何打算,今晚就要报仇吗?”医珍担忧地问。   “现在动手,你有可能会麻烦上身,等你回去以后再作计较。”   医珍听她这样说放了心,说道:   “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快睡吧!”   “你先睡。”   等医珍躺好睡下后,寒月走过去吹灭蜡烛,然后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一直思考到深夜。   次日,骆夫人醒来了,病情也有了好转,医珍给她重新开了五服药。   “把这几服药吃了,夫人可以下床行走了。”医珍对骆晟说道。   “夫人还没有全好,还是等夫人好了宋小姐再回去吧!”骆晟说道,他的态度比昨日好了些。   医珍感觉在她身边是冷气袭人,她知道寒月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便说:   “小女家中还有紧要事要处理,我回去后让家父再来给夫人把脉。”      ☆、紫葫芦   第68章   那骆晟听医珍说自己回去后会让父亲宋汉璋再来给夫人看诊,所以他也不再坚持,让家仆送她们出去。   医珍和寒月走到骆家门口时,从外面摇摇撞撞地走进几个人来。医珍一眼认出,这个穿葱绿袍子的男子,就是昨日在山路口遇到的那个拦她们的人。她斜睨了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过。   绿袍男子见了医珍她们,吃惊不小,他叫住送医珍她们出去的家仆,问:   “她们到我家干什么?”   “公子您回来了?这是宋大夫的女儿,她昨天来给夫人治病,夫人现在好多了,老爷让我送她们回去。”家仆说。   这骆公子望着出了他家大门的两人,后悔不已,口中说道:   “嗳,要早知道,我昨天就该回家来的!”   两天后。中午时分,医珍被人请去治病。回来,她正经过一条巷口时,突然间,从她旁边围过来了几人。医珍看时,却认得还是那个骆公子。   现在寒月不在她身边,医珍心中暗叫不好,她正脸问道:   “怎么又是你们?”   “医珍小姐,前次是我不对,自我上次见了你,对你是渴慕又仰望,见不到你,我这两天连饭都吃不下了。今日怎么这么凑巧与医珍小姐你碰面?这岂不是天定的因缘?医珍小姐怎能不帮本公子医治医治这相思之病哪?”骆公子笑脸都堆成一肉包了。   医珍心里既着急又生气,面上还是好好说着:   “骆公子你得了病,明日我到府上去看视,今日我还有事要去办。”   “嘿嘿,医珍小姐别走哇,我这病可等不到明日,还是今日解了好,来呀!”   骆公子叫了一声,他旁边的两个家仆走过去,抓住了医珍,在她嘴里塞进一块布后,用带来的席子一卷,二人扛到肩上,朝前面的一家门户跑去。   扛的人才跑了十几步,忽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跟着对侧肩上一痛,卷席被人接了去。忙回头一看,来人正是那个几天前见到的和医珍一起的紫衣女子。   骆公子和家奴见了寒月,有些怕她,个个不敢上前,寒月把卷席立在地上展开,拿掉堵住医珍嘴巴的布。   医珍见自己转危为安,惊喜道:   “寒月!”   寒月扶一扶医珍肩膀,却又身形一闪,跃到那群要跑的人前面,挡住他们的去路,说道:   “还想跑吗?”   “女侠饶命!”   骆公子和他家奴连连说道。   “哼!我已经给过你们一次机会了,本已经放过你们,而你们竟不知好歹,一再作恶,今天我不得不替世人除了你们这些恶徒!”   寒月冷声说完,解下腰间的紫葫芦,对准了他们几人,顷刻之间,那几人脸色愰白。骆公子他们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双腿打颤,未几,气短身亡。见前边院门口一人躲躲藏藏,寒月叫道:   “出来!”   那人吓得颤颤巍巍走过来,跪趴到地上,连声说:   “女侠,不关小人的事,都是公子吩咐小人在这院门内守着,小的不得不从呐,求女侠饶了小人的命!”   “这次饶你一命,如果再为虎作伥,你的下场跟他们一样!”   男子不住地磕头道:   “是是,小人一定改过从新,求女侠绕过小人!”   寒月转身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将身转了过来,那家奴见了直打哆嗦,说道:   “求女侠放过小的!”   “告诉你,官府中有很多我认识的人,你要是敢去告官,我让他们先把你给灭口!”寒月吓唬他说。   “不敢,不敢!”   寒月走到医珍身边,说:   “我们走。”   医珍高兴地挽起寒月的手,边走边说:   “寒月你真是我的守护神,你怎么来的这样准时?”   寒月作嗔道:   “遇到了这种事,你怎么还这般若无其事洋洋得意啊?!”   医珍笑吟吟地说道: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只要我在心里喊一声‘寒月’,你就会出现在我面前来救我的!”   “我还没那么神,你这样轻率大意,将来保不准真会发生危险,以后不要单独出诊了!”寒月气道。   医珍脚步快活,心情愉快,她说道:   “有你陪着,我什么都不怕。不过话说回来,今日我去看的是一个熟识的病人,不知他们怎么就跟来了?”   “刚才我到骆府,听见他那里两个家仆在谈话中说起你,我留了一下神,才听到他家公子这两日派人跟踪你。他知道了你到这边来诊病,就和家奴藏匿在附近要将你绑去,我一听他家中那两个家仆的谈话就急忙赶过来了,幸好没发生大事。”   医珍听了,停下脚步问道:“你去了骆府?去做什么?难道你是去报仇?”   “是的,既然找到了仇人,父母之仇也该报了,等报了仇,我也该回山了。”   医珍听了更有些着急了,问道:   “你要回长白山吗?为什么要回去,这里不好吗?”   “我师父还等着我回去。其实,我早该回去了,我不喜这世间的喧哗热闹,只因为遇到了你才迟迟没走。”寒月道。   医珍继续向前走着,可她的脚步缓慢了下来,走了几步她问道:   “你已经把仇报了吗?”   “还没有,我刚到骆家,就仓促来这边了。”   “那你要怎样报仇呢?要杀了骆晟全家吗?那样是不是太残忍了,毕竟,作恶的是骆晟。”   “骆晟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以其人之道,为父母报仇,可我转念又想,这些都是骆晟一人做的孽,他的家人却是无辜的。”   医珍劝她道:   “在这个罪恶中,真正的罪魁只有几人,其他都是附从的。如果骆晟不生恶念,不去作恶,其他人能做什么呢?你若多杀人,岂不是同样在作恶,到时冤冤相报何时了?”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我只把这真正害死我父母的骆晟、狗才给惩治了,其他人我不再理会。”   两人轻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医珍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你那葫芦是怎么回事?里面放的是什么毒气?”   “这是师父传给我的,它可不是一般的葫芦,不是放,而是收。”   寒月说道,医珍听了觉得不可思议。      ☆、复仇   第69章   当日夜晚,骆晟在他密室之中,玩赏他当官之时搜刮来的所有宝物。在金银珠宝耀眼的光芒闪烁之下,他放下一件又拿起一件,用迷蒙的眼睛,慢慢地细细地把玩着那些珠宝,一件件都看不过来。   “吱吱”,突然密室的门开了,骆晟惊疑地叫道:   “谁?”   “我!”   一个女子的声音紧随着他的发出。   “你是谁?”   骆晟吃惊不小,向来人细看去,看着好像是前几天来过他家的那个女子。   “你不认识我,你也该记得十五年前,被你设计害死的章顺民夫妇吧!”寒月走过来说道。   骆晟大吃一惊,道:   “你是他们什么人?”   寒月透过面纱怒视着他,说道:   “我是替他们来报仇的,你当日害他一家时,就没有想到有今日之报应吗?”   那恶贼骆晟此时惊恐万分,想着如何保住他的那条老命,他连忙说道:   “姑娘,我那时一时鬼迷心窍,害了章贤弟,我到现在还追悔不已呀,我一直想着如何赎自己的罪。姑娘你看,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只要你不杀我,这些都送给你,都随便你拿去!”   “你当初随心所欲,草菅人命,害死了人,还心安理得地活到今日。你把自己的命看得这样重,而把别人的命视作草芥,任意荼毒,真是可耻可恶,真不知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爹娘含冤而死,而你却安享富贵,这岂不是黑白颠倒,恶人横行于世吗?天不罚你,我来处置公道!”   寒月说着,拔剑一刺,正中骆晟心口,瞬间骆晟睁着两只惊悚的眼睛,倒在旁边的箱子上。   寒月拭去剑上血迹,迈出了密室,而恶徒狗才早已被她结果了性命。   寒月提着剑离开骆家大宅,心中念道:   “爹娘,您们的仇我已报了,您们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吧?”   早上,寒月到医馆去向医珍告别。前天晚上她已报了家仇,昨日她决定要回山去了。   去到医馆时寒月没有见到医珍,阿中告诉她,他小姐早上没来医馆,现在在家里。   寒月就又来到医馆后面的宋宅医珍的房间,见医珍正忙忙地将一个包裹打结,寒月奇怪道:   “你在做什么?”   医珍坐在床榻边见寒月进来,瞧了她一眼,一面忙活,一面说:   “我要出趟远门。”   “去哪?”   “去上洛县。”   医珍说着起身,转到双扇屏风后面去了。   “你去上洛县干吗?”寒月隔着屏风问。   “前天我爹到上洛县被人请去看病,昨天晚上老严一人独自回来了,老严说他和爹去的地方发生了疫情,当地已被戒严了,所有进入到疫村的人都被隔离了不能出入。”医珍在屏风后面说。   “那你家老严怎么回来了?”寒月疑惑道。   “他说是到了上洛县,爹先去给人瞧病了,留他在县城办点儿事,等他办完事再去找爹时,村子已经被官府戒严了。”   “那儿发生了疫情,你去做什么?”   “就是因为发生了疫情我才去呀。我爹在疫区我去找他,再者我也是懂医术的,顺便给那里的患者治病。”   医珍换好衣衫从屏风后面出来,寒月看她换上了一身深色的窄袖圆领男袍,头上戴着黑色无翅幞帽,俨然是一个公子模样。   “怎么样,这身装束还行吧?”医珍得意地问。   寒月不屑地上下瞟了她一眼,说道:   “是啊,现在是雌雄难辨了,不过像你这样每天抛头露面,东奔西跑的,一点儿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不知以后谁敢要你?”   “这个你倒是不必担心,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医珍看着寒月说道,她的那双流彩的眼光粘住了寒月的眼睛,似是要从寒月那里要摄取到什么。   寒月看着医珍,深藏在她体内的那颗心忽然向上跳了两跳,脸上也感觉像是烤到了火上一样烫烫的,她忙移转了目光,说道:   “也对,像你这样的大才女,要是收了性,规规矩矩守妇道,一心一意相夫教子,那一定是门庭若市,还愁嫁不出去吗?”   “要三从四德,也许我得学一学!”   医珍说着拿起包裹,走出门去,寒月也戴好帷帽,跟着她走出房门。   “哦,对了,你找我有事吗?”   医珍走了几步转头问道。寒月想了想,摇摇头。   走出院子,到了家门外,医珍又对寒月说:“好了,我走了,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山上采药游玩。”她说着转身坐进马车里。   医珍在车内刚坐好,见寒月也掀帘坐进车厢里。医珍睁眼看着她,问道:   “你上来做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不能去,你不懂医去了有可能会染病!”医珍正色道。   “你去疫区,我能放心在你家住着吗?你是大夫,可以告诉我预防疫病的方法。”   医珍心中一阵感动,可又提醒寒月道:   “但你什么都没带?”   寒月却对此并不上心,她瞅着医珍包裹说道:   “我看你带的也不少,而我需要的也不多,要是不够到街肆再买一点也行的。”   医珍高兴地说道:   “有你在我就没有顾虑担忧的了,在那边多住几天也无妨碍!”   寒月看着她埋怨地说道:   “你呀,心中只知道给人医病,把自身安危都抛在脑后!”   “那么多人被病痛折磨得身心不能安宁,他们多渴望有人能帮助他们摆脱疾病的纠缠,我习得这治病救人的医术,怎能只为了自己的安危躲在家里,而不为病人考虑?只为自己着想,这不是一个医者的所为!”医珍认真地说道。   “多少人躲都躲不及,你却要去!”寒月叹道。   医珍目光坚定地说道:   “我知道,这次我去疫村是想切实了解疫病发生的过程,也好好学学爹是怎么具体处理疫情疫病的。我想在实际中锻炼提高自己的医术,这要比医书上得来的更深入。”   “你去了疫区,那医馆怎么办?”   “我都给阿中交代安排好了,他会看管。”   医珍和寒月在车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医珍又将疫病的预防措施等方法、事项都给寒月详细解说了,告诉她去了疫村该注意什么,做事要禁忌哪些事情,详详细细,还生怕寒月她疏忽,说了一遍又一遍,寒月坐在车厢里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马车快速奔跑,快到傍午她们赶到了上洛县,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就接近了那个发生疫情的小村子茗远村。她们下车后,医珍让车夫先行回去了。      ☆、聪明的猫   第70章   这个小村落早已经被官府在几里之外给层层戒严了,守卫的官兵站岗放哨,严密得一只鸟也飞不出来。   医珍和寒月来到临时搭起的岗哨门前,那里有一个官差领着几名兵卒在木栅栏门口巡视把守。最前面的两名持刀兵卒看见她们后拦住说:   “站住,没看见那边的告示吗?前面村里发生疫情,这里已经禁止任何人出入。”   “差大哥,我们是来找我爹的,我爹是大夫,在这个村子里面正给人看病。”   那哨兵不耐烦地说道:   “什么大夫?不知道,快离开这儿,别干扰我们值守!”   “怎么回事?”后面官差走过来问道。   “长官,我爹是大夫,在村里给人治病,我们来找他,你们放我们进去吧!”   “不行,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长官,求你啦,放我们进去吧!”医珍再一次请求道。   “不行!”   医珍见不给她们放行,有些着急地朝远处村子方向望了望。寒月正要开口对她说话,只听医珍又对那官差说道:   “长官,我们真的是来找我爹的,他让我们把这治疗疫病的药物给他送过来,不信你看……”医珍说着从包裹拿出早先带的药。   那官差被她缠得不耐烦了,就说:   “你们要是不怕死就进去吧!不过告诉你们,这里只准进,不准出,你们进去了,在疫情没有彻底控制之前,就别想出来了!”   “是,我们知道。”   那官差放她们进去了,在后面嘀咕了一句:   “白白去送死!”   医珍和寒月进了茗远村,走了二里地,也没见一户人家,又行了一里多,才陆续见到一些零散的人户。   绕过一个小山坡,越往里走,地形平坦了,门户也多了起来,她们感觉到这个土地广阔的村落陷在一种紧张恐惧的阴影之中:人们躲在各自家中,村路上没有玩耍的小孩,树下也没有闲坐聊天的老人,而不得已要下地干活的人,干完活回家时,也低着头不声不响地走过;田地里有新堆的土坟,有时从坟头传来哭声,不知哪一家又死了人。   医珍打听到自己的爹和村里的郎中在本村的庙祠内结了医庐,给村人疗病,便和寒月直奔庙祠。   天色到此时已发暗了,进到祠庙内,见空地上坐着、躺着好多病患,还有病人的家人陪在一边。有的病人躺在竹板上呻.吟,有的病人被人搀扶着到廊下大夫面前诊病。   医珍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几个乡村郎中身上穿上了特别的白色防疫袍衫,还用白色布帛遮了口鼻在那儿忙碌,便走到自己的爹跟前,小声叫了声:   “爹!”   宋汉璋正在给人疗病,听到叫声抬头见是女儿医珍,吃惊不小。他站起身,径直走向祠庙中的一个房间,医珍忙跟过去。   进了房间,宋汉璋是火冒三丈,他训斥道: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真是胆大包天,这是什么地方,能是你们来的吗?你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跑这儿添什么乱?现在倒好,出不去了,要是疫情控制不了,你们一齐等死吧,气死我了!”   宋汉璋气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乃至气得他嘴边的胡子都突突跳动着。   医珍不敢高声说话去触犯他的怒火,低声说道:   “爹,您别生气了,您在这儿不也是很危险吗?我在家里一样坐不住哇!”   “你,哎!”   “我来这儿,也想提升自己的医病技能,很多疾病我还都没有亲眼见过。”   宋汉璋听女儿这样说气更大了,而外面的寒月听到他骂医珍说:   “你一个女孩儿家学什么?当初我允许你学医,也只是见你颖悟,一学就会,是让你学着玩的,不想你越来越没有教养,像野丫头一样到处乱跑,无法无天了……!”   医珍不敢言语了,她乖乖地站着,等她父亲宋汉璋骂完了,才委屈地说道:   “爹,我们都已经来了,现在也出不去了,你就消消气吧,女儿知道错了!”   “哎,你说你呀,都是我把你给惯养坏了!”宋汉璋叹气道,停了一会儿,他才道:“我让他们给你们空出一间房子,你们先休息吧。”   “是,爹。”   医珍和寒月来到祠庙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医珍也如她爹一般穿戴好,来到她爹身边,问道:   “爹,病源找到了吗?”   宋汉璋眉头紧锁,说道:   “没有,现在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引发这场瘟疫,我们猜测水源的可能性最大,我们已经让村民都使用煮沸过的水,尽管患病的人数降了下来,但还是有人在发病。”   “那这些新发病的人患病之前食用的水是沸水吗?”医珍问道。   宋汉璋一面伏身检查病患,一面说道:   “据他们说,他们是把水烧开了才饮用的。”   医珍听了父亲的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后,又拿过油灯去看视病人。   连续四天,情况都一直没有好转,每日都有村人发病,严重的都治愈不及就死亡了,人人惊恐不已。很多村民把希望投注于神明,前去求神问卜的村人每日络绎不绝。   到了医珍她们来茗远村的第五日,她们又穿上了起防护的作用的白衣袍,逐个到村中人户家去看视患病的人。   茗远村共有八十七户人家,自疫情发生以来,已经有三十二人患病死去,还有二十一人也染了病,村民人人惶恐不安。   今天早上,又传来村里有几人发病了,医珍和寒月就赶往其中的一个病患家。   当她们来到病人家中时,病人的父母和妻子正在院中伤心地流泪,连他家的那只猫也伤心似的翘着尾巴在他们身旁绕来绕去。   年轻的女人把医珍领到患者跟前。只见本来年轻气壮的男子脸色发黑地躺在榻上,痛苦地低声哀嚎。男子不时翻起身来,爬在床榻边呕吐,满屋子都是一股难闻的恶臭味。   医珍给男子号完脉,又让女人挽起他的衣袖,果然看到在他胳膊和腿上有许多深黑的、大小不一高出皮肤的斑点,状况与其他的病人非常相似,只是皮肤还没有溃烂。   医珍拿出干净的银针,在病人身体上选了两个穴位扎了两针,并留了针,过了一会儿,病人不感觉恶心呕吐了。医珍又看了他的舌象,然后开了处方,让他家人到祠庙去抓药。   医珍从病人房间出来,向他家人详细询问了病人患病的经过,并看了病人先前曾食用后剩下的饭食和他们一家人食用的水。   当医珍进到病人家的灶屋时,无意中看到一只死在墙角的小老鼠。出去后,医珍问院子中病人的父母:   “这只猫是您们家的吗?”   “是啊,是我家的。”病人母亲说。   “村里养猫的多吗?”医珍又问。   “我们村里有一半的人家都在养猫。”老汉说。   “那您们这只猫会捉老鼠吗?”医珍接着问。   “当然了,猫怎么不会捉老鼠呢?我们的这只猫专会捉老鼠了。”老妇说道。   医珍继续问下去:   “您们儿子昨天晚上是和您们一起吃的饭吗?”   “我儿子昨天到地里去做活回来得晚,是我们给他留的饭。”老妇又答道。   医珍点点头,说道:   “好了,您们好好照顾病人,病人发病时间短,还不算太严重,要有什么事到医庐去找大夫。”   走出这家人的门,医珍边走边低头思考着,走了十几步,她说道:   “寒月,我好像找到了这次疫病的病源了。”   寒月一听,忙问道:   “是什么?”   医珍不回答,反而问她道:   “你说,这猫现在为什么不吃老鼠呢?”   “你说的是死在这家人灶屋墙根下的那只老鼠吗?可能是之前这只猫因为闻到了那只老鼠患了病,没有去吃掉它。”寒月说。   “那你说这老鼠得的是什么病?”医珍紧跟着她问道。   寒月听了似有所悟,忙说:   “你是说,这人有可能是吃了被患病老鼠污染了的饭菜才发病的?”   医珍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寒月:   “如果村子中能找到更多的死老鼠,那么就能确定这次的疫情是老鼠引发的,如果是这样,疫情就有希望控制,疫病也能预防了,我们快走!”      ☆、戏言   第71章   医珍来到祠庙见到她的父亲,把刚才诊病的经过和自己的想法对父亲说了。   宋汉璋听了医珍之言沉吟片刻,说道:   “有这种可能,先前让村民食用煮沸过的水后,得病人数很快大幅下降,可还是陆续有人发病,那些还在发病的人,可能就是吃了被患病老鼠污染的食物才引起的。”   宋汉璋把他们的猜测告诉给乡民和里正,里正吩咐下去要村民们去寻找出死了的老鼠。很快乡民们在水塘边和村里的犄角旮旯等处发现了许多死去的老鼠尸体。   于是,茗远村一场全村的灭鼠活动开始了,大家分头行动。三天后,一只老鼠也找不到了,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而发病的人数在这场消灭老鼠行动进行的同时在逐渐地减少,一直到五天后,再没有人发病了。并且那些先前患病的人,在宋汉璋他们的精心医治下,都逐渐好转了。   灾难已经过去,村民的生活开始恢复。医珍他们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听到有人喊:   “不好了,又有人发病了!”   所有正在祠庙里的人都大为吃惊,却见有两人用竹板抬进一个人来,躺在板子上的那男子咧嘴呲牙不停喊着痛。宋汉璋忙走过去,检查了一下患者,才开口问道:   “这人怎么了?”   “刚才,他站在屋顶上与人吵架时,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摔断了腿。”抬的人说道。   祠庙中的众人一听,原来是虚惊一场,全都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接着,宋汉璋又给这患者做了治疗。   疫源找到了,疫情得到控制后,祠庙内渐渐清净下来,本村的三个乡医也都回他们自己的家了,只有几个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的病人还来这祠庙诊治。   寒月不会医病,她在这里无所事事,就一个人在一边喝水,一边等着被村中那些妇人请去瞧病的医珍回来。   那些女人们总有一些身体上的小毛病,在村子里的男大夫跟前是不能明讲的,现在这里来了一个同为女子的大夫,她们就无比欢喜雀跃,请医珍过去,给她们医治在男大夫面前不能言说的疾患。医珍给这些妇女们,一个个诊病治疗,连着已经有几天了。她们把医珍待为最上的贵宾,热情至极,再不需要寒月随时跟在医珍她身边了。   寒月清闲地坐在一旁喝着水,只听祠庙外传来一两句对话之后,医珍提着她的那个小药匣子进来了,只见她神采飞扬,红红的脸颊上还流着汗。   “爹!”   医珍叫了一声正坐在廊下给人瞧病的父亲后,她轻快地走到寒月一旁,放下药匣子,顺手抓过寒月刚喝了几口水的茶盏,送到自己嘴边连着喝了几口茶水,才说道:   “爹,明天我们就回去吗?”   一直看医珍进了祠庙来又坐下的宋汉璋,此时他那两条“一”字黑眉,不自觉地皱到了一块儿。见医珍拿了寒月的茶盏去喝水解渴,他就看了看那边毫不在意的寒月,又打量着若无其事的医珍,心中纳闷:   “这丫头,何时这般随意了?”   “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回去。”他说道。   “来茗远村快一个月了,让这丫头到处乱跑像什么样子?”宋汉璋想。   回到家中的医珍感觉全身轻松极了,她美美地睡了一天觉,卸去许多日的劳累,然后依然到医馆去,跟在父亲身边给人望病抓药。   日子很快过去了,这两日医珍空出一点儿时间,来整理她的那些医书。寒月也无事,就过来帮她。   其实她书的种类数目并不多,仅仅因为她的这些书,都是传下来的笨重的竹简书籍,几类书却占了两大箱子。这些书年代久了,串连竹片的牛皮绳都粗糙断裂了,她需要重新穿绳打结,所以很费事,寒月过来,她就丢给她了。   医珍背手站在香案边,偷视了寒月好久,才酸酸地说道:   “哎,老天爷也太偏私了,把最好的都给在你身上了,生成你这么一个绝色的美人!”   寒月听了轻笑着走到医珍身边,伸手揽住医珍的腰,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说道:   “我是美人吗?那为什么你的一颦一笑这么勾人心魄呢?”   医珍羞涩地推开她,故作娇嗔道:   “滑舌,不正经!”   寒月复又搂住她的腰,戏谑她道:“不正经吗?那又是哪几本正经呢?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为吗?我这样,”她用手指背在医珍脸上一滑,道:“是不是就非礼你了?你要终生相许吗?”   医珍羞窘不已,狠狠地掐扭了一下寒月的腰,寒月痛得一声“哎哟诶”就弯了腰。医珍趁机躲开,得意地说道:   “你敢调戏我?!怎样?知道疼了吧?以后给本姑娘规矩点!”   寒月不服气道:   “你这是趁我不备!”   医珍嬉笑着转身从箱子中拿起两册书来,寒月也拿起一册展开,看了看说道:   “这竹简被虫蛀了,上面有些字看不清了。”   “要是这些书册能雕版印刷出来就好了,可惜雕版费用太高了!”医珍愁道。   “要付不起雕版费用,你何不将这书誊写一遍呢?这损坏的书也不多。”   医珍叹气说:   “我抽时间吧!”   她二人在房间内言语着,门口的宋汉璋皱着眉移步走开了。   医珍和寒月商定了到离家最近的她们第一次相见时的那座小山上去采药。她们二人牵了手,带着竹娄和小铲正要出门去,只听身后一句低沉的声音传来:   “回来。”   医珍听见她父亲叫住了她们,忙回身,走到她父亲跟前说道:   “爹,我和寒月今天到近处的那小山去采药。”   宋汉璋板着脸孔:   “采什么药?回房去,我有话跟你说!”   医珍跟着父亲来到房间,宋汉璋气愤地说道:   “你一个女子不在家安心待着,整日里到处乱窜,成何体统?”   医珍不知道父亲今日为何没去医馆,还这般动气,说道:   “爹,我只是想多采点药,给那些付不起药费的病人治病。”   “治病?就因为我让你学了点儿医术,才让你变得不守妇道,到处乱跑,还成天跟一个黑纱遮脸的外人鬼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爹,寒月不是什么外人,她是女儿最知心的朋友,她用黑纱遮脸,是因为她有倾城之貌,她不想因此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医珍忙道。   宋汉璋愈加恼怒,道:   “知心朋友?你们好到什么程度了?难道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才甘心吗?”   医珍心中一惊:爹为什么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难道他看出我和寒月什么了吗?是了,这两天他看我们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好像是要从我们身上挖出什么来。如果真看出什么,我爹这个大名医什么事没见过、没听过?就连我也曾在他书房的几卷书里看到过“龙阳”“对食”这样的文字,更别说爹看过了。   可我和寒月也没做什么过分之事,他是如何看出的?还是,爹没有看出什么,而是我多疑了呢?   一系列的想法在医珍心中快速闪过。其实医珍不知,宋汉璋很早就对她们的相处,开始留心了。   而且昨天,她和寒月在房间内互相戏谑逗趣时,她爹在门口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宋汉璋当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宝贝女儿,竟会和另一个同为女子的人,说出那样的话来。也许她们只是一时的取笑玩耍,可一想到在两个月前,她们在茗远村的亲密样子,还有他后来的留心观察,使他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今天见她们又一起要出去,他心中的怒气就升上来,他怒问医珍是不是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才甘心。   医珍在她父亲面前,现在是有口莫辩,她张了张嘴,叫道:   “爹!”   “不要再说了,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和寒月有任何来往了!听到没有?”   “爹,你不要逼迫女儿,女儿做不到!”医珍流出泪来。   “做不到?这是你给我的回答吗?你自己选择要么跟寒月断绝一切来往,要不就待在房间,不要再到医馆去给人诊病了,等着嫁人!”   “爹,你这不是难为女儿吗?”   “我怎么生了你这种女儿?!今天你不要出门了!”   宋汉璋眼中直冒怒火,他说完来到外面,见到寒月,说道:   “寒月,你和医珍都老大不小了,你常住在这里你家人也不放心,回去找个好婆家,从今以后不要再来找医珍了!”      ☆、酒家女   第72章      适才寒月在外面院中,对宋家父女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在深山习武十几年,若专心去听,听觉是异常灵敏的。听到宋大夫要医珍和她不要再见面时,她心里非常难过。   寒月知道医珍喜欢医术胜过她自己的性命,现在要她从中做一个选择,是宋汉璋在逼迫她与自己断绝来往。   “伯父,可否让我跟医珍再说几句话?”她问道。   “没这个必要,你要说什么,我替你转告!”宋汉璋偏着脸冷言道。   寒月见宋汉璋对她态度如此,说:“伯父您对我下了逐客令,我怎好又赖着脸皮不走呢?告辞!”她转身向外走去。   宋汉璋见寒月离开,才余怒未消地回往外院自己的房间。   夜半,医珍房间还亮着灯,这时房门推开了,寒月悄悄来到医珍房间里与她相见。   “寒月!”   医珍见寒月来了,忙跑过去,说道:“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爹他不让我和你在一起,他说我要是再见你面,就不准我到医馆去给人望病了,还要我嫁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她惆怅地说着。   寒月摘下帷帽和医珍坐了下来,寒月说道:   “我来就是找你商量的,我这次下山来是为了报家仇,现在仇已经报了,应该回山复师父之命了。对你,坦白讲我喜欢你,我也看出你是喜欢我的,医珍,我想问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长白山吗?”   “回山?这,让我想想……”医珍踌躇着站起身来。   “我也不瞒你说,我早想回山了,只是一直舍不得离开你,所以住在你家没有走。”寒月看着医珍道。   医珍在房内来回犹豫了一阵,才低声说:   “寒月,对不起,我还没有离开这里与你要去深山的心理准备。”   寒月眼中显出失望,而后淡然一笑,说道:   “其实,我早已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我还想问一问你,要你亲口说出,我才死心。我知道你的志向还没有实现,又怎么会跟我隐遁山林呢?今晚我是来向你辞行的,过两天我要回长白山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寒月说着站起身,医珍眼里噙着泪:   “寒月,不走不行吗?”   “我自小生活在山里,对这里的生活一直以来都感到不习惯,下山这么久了,现在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医珍难过地流下眼泪,她拉住寒月的手:   “寒月!”   “保重!”   寒月望着医珍说道,说完走了出去,消失在黑夜里。   中午,在长安街上,寒月一边行走着,一边张望着繁华的街市。大街上人们来来往往,她却感到深深的悲伤。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她到长安这么久了,在这里她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也包括医珍。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亲戚朋友。而她自己在这里就像一只孤雁,无依无靠。   “自己习惯不了这里的一切,就像是把原本生长于深山里的花草移栽到这里不会成活一样,自己也是不适宜在这里的吧,还是及早回去见师父和师姐妹们。”   寒月边走边想,顺脚踏进一家酒肆,等她入座向四周一看,才诧异道: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想才醒悟过来,原来刚才外面有小厮站在门口招揽客人,一句“多多关照,请到里面坐!”自己就不自知地进来了。   这是一家新开张的酒肆,内中坐了好些客人,她正想着要出去时,一位高鼻子大眼睛、满身妖娆的女子,端着一壶酒坐到了她对面。   “哎呀!大恩人,没想到是您光临我们的小店,真是菩萨显灵啊!”   寒月一脸不知所以地看着这个酒家女子。这女子,满脸兴高采烈地把酒樽、酒杯在她面前摆好,说道:   “这是本店上等的酒‘醉棠春’,我特意拿来请大恩人品尝!”   寒月奇怪地看着这酒家女子,说:   “你是认错人了吧?你我素未谋面,怎么称我为大恩人呢?”   女子大大的眼睛一闪,看着寒月说:   “没有认错呀!恩人,您怎么忘了?二十多天前,在街上我的钱袋被人抢去,是您出手帮着拿回来的呀!那个钱袋里有我们全部的家当,您可是我们的救命菩萨啊!”   寒月一听才想起来,那次她和医珍经过前面的街市时,遇到几个小贼抢了一队看上去是来长安不久的胡人的钱财。那几个胡人中,有一个女子正是眼前的这位大眼姑娘。   “原来是你,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寒月转而一想,又问道:“这么久了,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对我们的大恩人,我怎么能忘记呢?虽然那天没有见到尊容,但您这身穿着和您身上系的这葫芦,还有这把宝剑,是再没有和第二个人一样的了。”   寒月听了笑笑,品了一口面前的酒。   “这是我们专为恩人您留的,一直盼着您能亲口尝到!”   “你不要把‘恩人’总挂在口上,我叫寒月。”   “我是龟兹人,叫赛璐吉。”   “龟兹人?我不知道!”寒月说。   “我们龟兹国在这长安的西边,要去往西域的国家会经过我们那儿的。”   “你们怎么想着到长安来开店了?”   赛璐吉听寒月这一问,面上露出忧伤,她说道:   “本来我们生活得很幸福,我们有茂密的水草,成群的牛羊,可是半年前我们的部落被另一支强悍的部落打败了,他们杀了我们很多的族人,抢走了我们的草地和牛羊帐篷。因以前大唐和龟兹国联姻时我们到长安来过,我那时就很喜欢这里,我们的草地被抢去后,我们无处可去,就逃到这儿来了。”   “你家人呢?”   赛璐吉的情绪一落千丈,她低头说道:   “我和他们失散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我相信你会找到他们的!”   “是的,等我们在这里安定下来,我就派人去找他们。”   赛璐吉抬起头说道,她脸上又信心满满,忧愁全消,高兴地给寒月酒杯中添满酒。      ☆、荒唐事   第73章   寒月从赛璐吉的酒肆出来,已是下午了,她感觉和赛璐吉谈了一会儿话后,她的心情便好些了,她也想开了:   “自己为什么还在此逗留呢?总是要走的,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离开呢?这样对别人对自己都好。”   想到这,寒月全身轻脱,她迈开脚步快步向自己留宿的客栈走去。她正往自己的住处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身一看是一个六旬有余的男人。   男人嘘嘘喘着气,来到她跟前,说道:   “姑娘您走得太快了,我……我差点儿跟不上您了!”   “您有什么事?”寒月问道。   “姑娘请借步,我们到那边谈话。”   男子想请她到近前的一家酒楼去,寒月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跟他进去了。进到一间僻静的雅阁,男子掏出一把散银来交给招呼他们的店伙计,道:   “小二,有事我再叫你。”   小二答应一声接过银子,说:“客官,有事您尽管叫来!”说着掩门出去了。   男子看小二出去了,转身对寒月说道:   “姑娘,还记得老朽吗?”   寒月看着他,说:   “不认识!”   “姑娘您可是贵人多忘事啊!五个月前是姑娘把一支上好的人参,卖给老朽店里的,姑娘记得吗?”   “我的确卖过两支人参,你就是在这长安城收买过我一支人参的人?”   “正是,正是!”男子忙道,“上次收了您的参,可是却忘了问姑娘的名姓住址,害我找得姑娘好苦!”   “我下山时总共带了两支人参,一支卖给了您,另一支我刚下山就卖掉了,现在我没有人参了。”寒月说完要向门外走去。   “姑娘请留步!”男子忙道。   “还有何事?”   “不瞒姑娘说,老朽今天是有事相求于姑娘,只是难以启齿!”   “请您直说!”寒月坐了下去。   男子坐下来,吞吞吐吐地说道:   “姑娘,老朽请您到这里来,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我叫朱海,一辈子了都是以药材生意为生。老朽做买卖,姑娘也见到了是童叟无欺,诚实经营。   我们做这药材生意,注重的是世家交易,相互关系都是从祖上一直传下来的。可怜老朽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膝下无一男半女。   只因老朽身后无子嗣,与我家世代相交的生意人,就一个个走脱了,我的生意也是一年年的淡了下来。   加之我的药材是经过精心挑选,细致加工的,药材价钱也合理稳当,这就引起了一些同行的嫉妒,别的那些药材商贾想方设法排挤我。这一连串的原因使我在药行举步维艰,但我还是挺着这把老骨头继续坚持。   今年,我收来了大量上好的优良药材,可是我原来的买主都被同行挖走了,到现在竟然售不出药去。这药材大多都是有时限的呀,而且保存也不易,很容易发霉虫蛀,要是再售不出去,我可就全亏了,我祖上几代人辛苦经营的药材生意也就断送在我这里了。   十天前,我听说到两个月后也就是九月十一,在这长安城要办一次“名药材集会展”,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要是我能借助此次集会,把我的这些药材都兜售了,我才可以挽回损失,因此我想请姑娘您帮我的忙。”   “您要我怎样帮你?”寒月问。   朱海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屈尊了姑娘您,我是想……请姑娘女扮男装……做我的侄子。”   本来还真心想帮他的寒月一听此话,动了气,站起身道:   “荒唐,你是来戏弄我的?”   朱海见寒月生气了有些手足无措,又忙说道:   “姑娘请勿动怒,老朽这样做实在是情非得已,老朽实在是无人可找了。我亲戚里虽有一些年轻人,但他们不是痴傻癫狂,便是不务正业又好吃懒做的人,而其它关系远的人,我又放心不下,所以没法子,我才来求姑娘的。”   “我与你非亲非故,见面不过一次,你要我做这种荒诞不经的事,你也太离谱了!”寒月道。   “姑娘,这不是老朽一时心血来潮,两个月前,老朽在街上见姑娘拔剑从五六个壮实男子手中,救下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卖瓜老汉时,我就很欣赏姑娘的人品。   只是那一次,没有跟姑娘说上话,而且我想姑娘您能卖上品的人参,一定不是普通女子。   本想认姑娘做一个女儿,但自知高攀不起才想认作侄儿的,请姑娘在这一次的药展上帮我一把!”   “别的事我可以帮你,但你要我假扮男子助你做瞒天过海之事,我做不出,你还是找别人吧!”寒月说完就走。   朱海急得老泪纵横,他扑通给寒月跪下,说道:   “姑娘求您了,老朽家里还有年老的父母和半百的妻子,这些药材要是再售不出去,那些欠下的债我是赔不起呀!我死了没关系,他们怎么办呢?   请姑娘看在老朽无儿无女,父母年迈的份上帮老朽一次吧!只做三个月,不,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十天也行,只要能顺利过了这一次药展,老朽就感恩戴德了。”   寒月见他老泪纵横,只得说道:   “可是我是女子,扮了男子也不像。”   朱海见寒月有些被他说动了,忙站起来说:   “这个姑娘请放心,我来求姑娘您,是对此改扮之法有非常确切的把握。我有一个朋友,擅长易容之术,我见过他所易了容的人,完全是改头换貌一样。   姑娘常戴着这顶帷帽,想来见过姑娘真容的人很少,只要请他稍稍教给姑娘一些易容的技巧,没人会看出来的。”   可寒月还是有些不情愿去女扮男装,说道:   “你做药材生意,认识的人还不多吗?如果你的朋友会易容之术,那你随便找一个人扮你的侄儿都行,你找我不是太远了吗?”   “不远,这与亲疏没有关系,老朽挑人和做事与别人不一样。老朽单找姑娘您,是看中了姑娘的人品。的确,我遇见的人中,人品好的也有,但他们都没有姑娘身上的一样东西,那就是‘不贪’。你要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这是老朽看人的诀窍,咱也不说。而且姑娘处事如此淡定,其他人身上也是少见的。   老朽做了一辈子生意,也见识过很多人,可姑娘您给我的影响最深了,上次您救人时,我也从旁打听了,那些在街上见过您的人说,姑娘您已不止一次狭义助人了。   不瞒姑娘您说,老朽没有后代接续家业,早就在物色后继之人了,可是没有一个中意的,那次我在街上见姑娘您伸手助人,老朽便想,我为何一定要找个男的来接手我的家业呢?像姑娘这样有品有行的女子,一样可以将我几代耗费心血,营建起来的药材贸易传承下去。姑娘助人的行为与我祖上传下来的家训‘广积善,造福生民’是一样的!”   寒月见他一意要行,便道:   “我答应帮你一个月,不过传承你家业的事,不要在我这儿费心思了。”   “好,好!多谢姑娘!”朱海听了高兴不已。   寒月就此答应了朱海的请求,而后也住到了朱海家里。住到朱海家的这些时日,朱海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对她关怀备至;朱海夫人也对寒月喜爱有加,只不过,她知道这个侄儿是假的,却没想到更是女扮的。   这次药材集会的地点,是在城郊的七王爷别院。来自四面八方的药材商贾,把各自名贵的药材都搬到了七王爷别院里,一一展示出来。   而来这里看药材的有京城及地方的达官显贵和商人、郎中等,甚而宫中也来了人。      ☆、拒亲   第74章   一大早,寒月装扮整齐,又随朱海来到了药材集会展地——七王爷在郊外的府苑。只见王爷府苑的大门外张灯挂彩,热热闹闹,来往的车马川流不息,到这里参加展会的人络绎不绝。   朱海已经把他所有药材拉来,在王爷府苑的东侧院里摆放好了,他的几个家仆伙计也早在此处守候了。朱海先带着装扮成侄儿的寒月,到其他各院里的药材商户前转了一圈,并把寒月称作侄儿,介绍给来参加展会的他认识及不认识的人们。和那些重要的商贾见过面后,朱海才同寒月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日头渐渐升高了,来看药材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寒月可真是尽心,一直陪着朱海在身边,当有人询问她时,她会把在这段时日,朱海讲授给她的有关药材的情况,认真地重复给那些询问者。只要过了这五日,她就不必再受此种累了。   “啊,朱海兄!”   “哦,是宋大夫!幸会,幸会!”   寒月听声音不由望去,见了心中吃惊,想到:“他不是不喜欢他女儿抛头露面的吗?今天怎么……?”   “想不到朱兄也来这里,你的药材这次可真多呀!”宋大夫说。   “这些都是我从各地精挑细选来的药材,您看看,不会让您失望的!”朱海道。   “嗯,不错,不错!朱兄您做了这么多年买卖,这药材还是这样的质优,真是不改当初哇!这位是……?”   宋汉璋说着,便看向了假扮成朱海侄儿的寒月。   “朱廉,这位是宋伯父,他可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大夫,过来见见。”朱海又很自然地对宋汉璋说道:“宋大夫,这是我侄儿朱廉。”   宋汉璋看朱廉对他拱手施了一礼,微笑着看着“他”说道:   “贵贤侄长得真是一表人才,朱海兄,我怎么不知道您还有这样一个侄儿呢?”   “宋大夫,您有所不知,我这侄儿自小就送到山上拜师学艺,近来学成才下得山来,回家的时间不长,故而没有去拜见您。”   “朱兄您这是后继有人,家业会更加兴旺啊!”宋大夫笑道。   朱海也陪着笑,道:“借您吉言,我盼着我生意红火呀!”   “当然,一定,一定!”   朱海见宋汉璋还盯着寒月看,就道:   “宋大夫,可否有空去到里面用茶?”   宋汉璋点头说道:   “好。哦!朱兄这是小女,我带她出来也看看药材,见见世面。——医珍,这是朱伯父,你也见见。”   “早听说,您的千金精通医术,乃京城内一大才女,今日一见,果不寻常哪!”   宋大夫笑着连忙说道:   “谬赞,谬赞了!”   寒月静静地望着医珍。宋汉璋是京城内的名医,他今天来这个药展,寒月并不奇怪,没有想到他也让医珍来了——他不是反对医珍抛头露面,走街串户吗?   其实自从寒月离开后,医珍一直萎靡不振,没有往日的那种笑脸了。   女儿振作不起精神来,宋汉璋每日是看在眼里。看医珍那样,他自己也觉得很没劲,今天带她来,明里是散散心,让她见识见识那许多稀奇珍贵的药材,实则是给她公开招婿来的。   他担心医珍心结不开,一错再错,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来。更重要的是,这几天来药展的都是有头有脸、有财有势之人。他想自己的女儿才名在外,找一个金龟婿并不是难事。因此,今天带医珍到这里是给她物色佳婿来了。   今天医珍到这里来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爹爹会主动带她来看药展,自己就能见到许多的以前没有见过的名贵药物;忧的是自从寒月走了之后,好像是把她的魂也给带走了一样,整日精神恍惚,做事少了一半的兴趣。   在她爹爹和朱伯父说这位朱廉公子时,她抬眼望去,心中一震:这人怎么长得与寒月那样像?难道寒月还有兄弟吗?   但是她从那双清澈动人的眼睛中,找到了答案:“这不就是寒月吗?”   虽然她穿着男子的袍服,头上戴了白色幞帽,面容作了修饰,她那只葫芦还有玉佩也没有看见——想来是藏在衣袍下面了,但是,医珍能十分地肯定“他”就是寒月装扮的。尽管她微微修改了容颜,但她原先的大体容貌还在那儿。   而寒月在朱海向宋汉璋介绍自己时,一直微低着头,没有去看宋汉璋。   当他们又说到医珍时,她才向她看去。就这样,医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而她也不动声色地望着医珍。   那内心的冲动使寒月想要走到医珍身边去,但她克制着自己,不让“朱廉”做出失当的言行。   房间是专为商谈生意准备的,朱海和宋汉璋按宾主落座,寒月和医珍在他们各自的下首位坐了;她们两人正对了面。   在朱海的家人上茶后,宋汉璋说道:   “朱兄,您生意现在是越做越大呀!”   “哪里,承蒙众亲友的关照!”   “令贤侄年庚几何?”   “侄儿他今年虚岁二十有二。”   朱海答道,对于寒月的岁数,他夫人曾问过寒月,没想到这朱海却记住了。   “不知可有家室?”   两个家长在上面互相说着话,寒月和医珍坐在下面听着。寒月在坐下后,她一直是微向门口偏着身端坐着,医珍坐在寒月对面,偷眼瞧着她。   “尚未成家!”朱海又答道。   宋汉璋听了说道:   “朱兄,我有一个想法,我这女儿今年也快二十了,我想将小女许配给令侄,两家结秦晋之好,朱兄意下如何?”   这宋汉璋见朱廉长得一表人才,言行潇洒飘逸,心中甚是满意欢喜。他怕今日来的人多,被别人抢了先,才不顾医珍在场,当着她的面向朱海提亲。   一旁坐着的医珍,听到父亲给她提亲,立时羞得面红耳赤,低了头,心里是喜不自胜,没想到她和寒月还会在一起。   朱海因有了一个侄儿,今天很高兴,却高兴得都有些昏了头,宋汉璋问他一句,他老实地答一句,等宋汉璋提出要和他结秦晋之好,他才傻了眼,嘴里打着哈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知道这侄儿是女人装扮的,这怎么可能?可他已经说了“尚未婚配”,现在拒绝,岂不是不给人面子?   “这个吗?啊……婚姻之事,我让小侄自己做主,侄儿,你说呢?”他把这个刺球踢给了寒月。   寒月面向他们答道:   “多谢宋伯父美意,但小侄已心有所属,恐不能如伯父所愿。”   正在脸上挂着羞的医珍,猛听此言,惊得呆若木鸡,她不相信地看向寒月。      ☆、婚劫   第75章   医珍的父亲宋汉璋没有想到朱廉会拒绝他,到此时,他才觉到自己的话问得有些唐突了。但话已经出了口,他一张老脸不好放,他只好又继续接着问下去:   “不知是哪家姑娘被朱公子垂青呐?”   “我与她情投意合,共约此生。”寒月答。   “朱公子真是钟情啊。”   宋汉璋又敷衍了几句,才把话扯开了。   就在医珍听到父亲要给自己和寒月许亲时,她心中是又惊又喜,总算是自己的心愿有望了。可是,寒月却拒绝了,再后来听到寒月的话,她震惊不已,她的脸由红到急剧地变白。   医珍不敢相信自己和寒月才分开两个月,寒月竟会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可是寒月一直没有转头看她,她的心跌到了谷底。上次寒月离开,她是伤心了,可没有今天这样地伤心失望,她的心好像被刀子割着。   回到家,医珍伏在枕头上痛苦流涕。这是自她母亲离开之后,她第一次这样痛心地哭,哭得是那么的伤心欲绝,像是十几年积压在心里的伤心都一次哭了出来。   晚饭没有吃,她竟爬在床上哭着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上灯时刻。她坐起身,拿过一卷医书——这是她的习惯,每天晚上她要看医书到深夜。可今天她怎么也看不进去,她把书往床榻上一扔,黯然神伤。   忽听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医珍听到这敲门声,马上坐直了身子,但随即她又软下身去,仍旧靠在枕被上。   一会儿,门推开了,寒月走了进来。医珍瞟了她一眼,一动也没动。   寒月摘了帷帽,走到她身边:   “医珍。”   医珍向里侧了下身子,冷然嘲讽道:   “你不去陪你百年之约,到我这儿做什么?”   “医珍,我今天说那样的话,不是要故意气你的。”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人是会变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变得这么快,只两个月,你就寻得新欢!”   她不让自己再流出泪来,停了一下又说:   “你走吧,我不怪你,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医珍,我没有变,我还是以前的我。”寒月坐到她旁边。   “哦?原来以前的你是这样的人,你让我今天才看清楚。”医珍带着讥诮的口吻说道。   寒月低了一下头,又看着医珍说道:   “你在我心中没变,你是我的全部,一直是我想着共度此生的人,我说的心中所属就是你。”   医珍生气地转头看向她:   “既然说出这种话,又为什么要拒婚?”   寒月站立起来,看着昏黄的烛火,说道:   “你爹给你许亲的是朱廉,不是我。”   医珍离了床,看着寒月不解地问:   “这有什么两样?朱廉就是你,你就是朱廉,你答应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答应朱海充当他侄子,只在药展前后这一个月。你想让我用那一身伪装,跟你过一辈子吗?我不知道,你真爱的是哪一个,是人前显贵的朱廉,还是隐于人后的寒月?”   医珍怔住了,朱廉和寒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选择了朱廉,就意味着寒月放弃了做她自己,失去了自我,朱廉还会是寒月吗?   “不这样,我们能在一起吗?”医珍无奈地道。   “能,只要你愿意。”寒月看着她。   “你要我抛下这里的一切,丢下爹爹,也不要给人治病,跟你躲进深山吗?我们的想法怎么会这么的不同?你只想着你自己,并不真正在乎我,看来我真的看错了你,竟然还痴想着要跟你在一起。”医珍生气地说道。   “是啊,我们的生活环境不一样,经历不一样,想法也根本不合,看来我们走的路也终归不一样,跟着我会绊了你的前途,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听着寒月自以为是又轻率的话,医珍发怒了:   “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你不要自恃清高了,拒绝了提亲,你就以为没人要我了吗?你看着我明天就答应别人的提亲,十天后,我就嫁人!”   寒月冷笑一声,说道:“是吗?那我恭喜你嫁个如意郎君。”说完抽身离去。   医珍气得脸都紫了,冲着寒月背影骂道:   “你,你怎么这样迂腐?!”   自从医珍在药展上露面之后,她家的门槛都快要被踏断了,昨天来上门提亲的人,医珍都一口气拒绝了。   昨晚和寒月吵散后,医珍生了一晚上的气,今天高家的人又上门来提亲,门当户对,她爹来问她,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并提出十天后就要成亲。   所有人听后都很惊奇:怎么这位小姐如此心急。   十天后,高家人过来迎亲,医珍化了婚妆,穿上了新娘嫁衣,便上了高家的喜车。   香车载着她离开了她家的门,在路上,她时不时地掀起那车帘向前后张望,随后又气馁地放下帘子。   然后,她拜了堂,又进了新房。当所有人在前面欢闹着喝酒并享受美食时,医珍却握着两只手,在房里焦急地转来转去,嘴里小声咕哝着:   “死寒月,笨寒月,你怎么还不来?”   一刻钟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喜筵已进行到一半了,寒月一直也没有出现。   医珍从榻上站起又坐下,口中低低地自语着:   “寒月,你要再不来我就成别人的人了。”   半个时辰的时间又过去了,喜筵就快要结束了,医珍心下这才真正着慌起来,她又小声自语道:   “她没有来怎么办呢?为今之计,三十六计,走为上!”   医珍刚要动身逃走,但见从窗外跳进一人来。   “寒月!”   医珍惊喜道,但是一看来人,却并不是寒月,她惊愕地看着来人,问道:   “你是何人?”   来人笑道:   “小娘子,看你如此心急,你在等谁呀?还是乖乖跟我走吧。”   时间不大,高家新郎来到房间,只见房内漆黑一片,点燃蜡烛看去,房内空无一人,他的新娘子已经不知去向。   高家新郎见此情景,慌张地喊道:   “快来人哪!新娘不见了!”   医珍被关在一间房子内,借着灯光,她看到掳了她来这儿的这个人头戴方巾,身穿着橙色宽袍,年约在四十上下。她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问道: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   “哈哈,你问我是谁?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我叫包晖,我是为骆家父子来报仇的。”   “你是骆晟什么人?”医珍惊惧地问道。   包晖坐在了一边凳子上,说道:   “说来,我与骆家也无特亲的关系,我是骆晟他妻弟段洪宣的一个相交。前几日,段洪宣对我言,他姐夫被人杀了,杀他的人没有找到,而外甥也死了,且死得蹊跷,全身没有一点外伤,官府查不出死因。段洪宣认为是妖孽害人,就请我去,给骆家镇宅。   我听得奇怪,亲自赶到骆家,细细查询。见他的一个家奴神色诡异,我就把他单独叫去。我设法套他的话,从他口里无意中得知,骆家公子是被一只葫芦一照才死去的。   拿葫芦的那人他不知,但你在当时就是和她在一起的。”   这包晖是一个曾在山中修炼的术士,因他贪念俗世的繁华,受不住山中平淡的日子,后来下山来到长安。   他和段洪宣素有交往,段洪宣将骆家父子的死和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包晖后,包晖心里十分惊异好奇此事。他兴致勃勃去了骆家,从骆家一个家奴口中设法得知了一些事,随后就把医珍给劫了过来。   包晖继续对医珍说道:   “虽然我没有找到携带那葫芦的妖女,但我却打听到了你。我过去时正赶上你要成亲。今天真是个好时机呀,现在就让我来做你的新郎官吧!”   “慢着,我想你今天来的真正目的,是想得到那件宝物吧?实话对你说,那东西不在我身上,但我可以帮你拿到它,我也想看看那人心中到底有没有我。如果到时她不来救我,我心甘情愿任你处置。”   “好,你说怎样能找到她?”包晖半信半疑道。   “我想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长安城西郊外我的府院。”   医珍抬手从头上取下一支玉簪,说道:   “你派人把它送到一个叫朱海的药商他侄子朱廉手里,要他们亲手交给朱廉公子。你想要的葫芦,就在那朱廉手里。”      ☆、索宝   第76章   见包晖接了那簪子,医珍又说道:如果在三日之内她不来,那说明她真的已经走了!”她说着叹口气,缓身坐了下去。   包晖从医珍手里接过了那玉簪,自思道:   “哈哈,没想到我这么容易就知道了宝物的去向。既然知道了宝物在那个叫朱廉的人手里,何不趁他不知时取将而来,何苦要等他三日有备而来呢?”   他想定了主意,于是到第二日早上起来后,他带了一名随从,打听到朱海的住址,跑到了朱家。   此时是午后时分,包晖爬上朱家屋脊,偷偷观望了一会儿,果然,他看见一清俊公子翩翩然从房间走出,腰间正系挂着他梦寐以求的宝物。   可那朱廉公子走到院门,又折身回到房里去了。包晖偷看了半日,那朱廉公子也未再走出房门,他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便下得墙去,先和随从找了一地方住下。   等到半夜,包晖爬起床,摸着黑,一路疾行,来到朱家宅子高墙下。   他身子一跃,爬上墙头,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个房门前。轻推一下房门,门竟然是虚掩着的没有上拴,心下欣喜,抬脚踏入房中。   刚踏入房间没走两步,房内便亮起了灯光,包晖不由吃惊立住。   原来朱廉也就是寒月还未入睡。白天,她正要出门,听得这边院子房顶上有人,便返回了房中,后又听得房顶上的人离去了。晚间,她提高了警惕,可一直到深夜也没有发现异常。正要入睡时,听得门开了,她一跃而起,握剑在手,点亮了烛灯,看着来人问道:   “你是什么人?”   包晖见自己的行动被他发觉,只得持刀向寒月劈来。寒月出剑,只懒懒的两下便将他逼得后退。包晖又忙从腰间掏出一个盒子,打开来正对着寒月。   他以为寒月会拿出葫芦来照他,可是寒月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动用那葫芦的。此时她以为,来的人只是一般的毛贼。   见包晖手拿一个盒子,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寒月心想这人怎么有点儿怪呢?于是她不再出手,而叫道:   “来人,有贼!”   寒月叫了两声,有几个朱家的家仆,手持着器械从前面跑向这院门来,叫道:   “贼在哪里?”   包晖自知不是对手,收起盒子,逃去。   “家里来了贼,大家看好门房!”寒月走出去说道。   众人举了火把四下里寻找,没有找到贼人才又回去睡觉。   包晖逃回下处,想这般做是拿不到那葫芦,只得先躺下睡觉。   第二日天亮后,包晖把玉簪和书信交给他随从,让随从送到朱家交到朱廉公子手里,而他自己先打道回府。那随从到朱家时,朱海还没有出门去办事,门人就把那人引到了朱海面前。那人对朱海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侄儿朱廉,并把信笺交给他后那随从便离去了。   朱海看着那人送来的东西,想着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重要或是紧急的事,遂把那信笺亲自给寒月拿过去交给她。   寒月打开信笺,里面是一支玉簪,她一眼认出此物是医珍所用。几个月前她和医珍去那个发生了疫情的茗远村时,曾住在祠庙,她就见医珍一直佩戴这支簪子。   寒月又拿出信皮里的纸条一看,上写:“欲要此人活命,带葫芦来换!”后面是一行小写的地址。   寒月看了非常吃惊,她对朱海说:   “我有急事,出去一趟。”   她向朱海交待一句后,便慌忙出了朱家,往信纸上所写的地方放马奔去。   包晖前脚刚到家里,就有门人来报说朱廉到了,他让人把医珍带到厅前,然后让朱廉进来。   寒月跨步来到庭院中,只见医珍已被绑在了廊柱上。厅房门前高榻上坐着一人,正是昨天晚上窃入到她房间里的那个人,而他下面站立着三十多名带刀家丁。   寒月到得他们近前,先用目光寻问医珍。医珍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此时,包晖偏过头小声地问他身边的,那个曾被寒月放走的骆府家奴道:   “是他吗?”   “不是,害死公子的是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女子,不是他。”家奴说,“不过,他腰间系的葫芦,跟我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真的没看错?”   包晖眼瞅着骆家奴才问。他那眼神里的意思是:这奴才怕是那天害怕得看走了眼。   原骆家奴才忙答道:   “包大爷,小的没看错,那天骆公子和几个弟兄们,就是被这样的葫芦给害死的,只是他不是我那天所见到的人。”   “只要葫芦在,管他是不是!”包晖说。   寒月看医珍暂时平安,才放了心,又看向包晖。   包晖微微一笑:   “没有想到你来得真快啊,你是要把那葫芦亲自交出来呢,还是要我动手?”   “这倒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拿到。”   “你就不怕我现在便要了宋小姐的命吗?”包晖弯嘴一笑,又大声叫道:“听好了,谁要能抓住他,我赏金一百两,把这宋小姐也送给你们!”   众家奴一听,都摩拳擦掌向寒月冲来。   “看你们谁敢?”   寒月冷眉一挑,欲要出手对付这些人,只听包晖又大声喊道:   “我现在就把宋小姐赏给你们两个,你们现在就可以带她下去好好享用!”   包晖身边的两个家丁大喜,忙向医珍走去。   寒月踢倒近她身前的人,看着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愤怒地拿出葫芦,对向包晖他们。   谁知这正中了包晖的激将之计,他早就将那个盒子揣在手里,只见葫芦口金光一闪,他忙举起打开盖子的方盒。   那盒子长宽约在七寸和五寸左右,从里面发出幽幽蓝光后,紫葫芦从寒月手中飞脱,随即飞到了包晖手里。   寒月见自己的葫芦被包晖收去,心下一惊,一个轻跃就跳到了医珍跟前,打翻跑到医珍身边的那两个男子,割断了绑缚医珍的绳子。   又见包晖手举盒子向她这边跳来,寒月一脚将地上的一把长刀向包晖踢去,那把刀是刚才他家丁掉落在地的。趁包晖躲闪之际,寒月抱了医珍逃去。后面家丁追上去,早不见了她们的影儿。   寒月并没有远去,她也不是害怕包晖,她担心的是医珍在混乱中受伤,所以先带她离开了那里。   寒月转到后面爬上墙头,从远处偷偷地望着包晖他们;医珍则在墙下站着。      ☆、夺宝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良辰   第78章   寒月回到客栈,把葫芦和宝盒收好,然后安歇,一夜可不是无事。   良辰美景,纯情佳人,她二人在此还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那卧在外面屋顶灰瓦上的白猫和照在天空中的明月也就不去打扰了。   不过,黑夜静悄悄,久别加新婚,红绡帐暖,退去衣衫,两玉体赤露相呈。身下怀抱着滚热的身躯,发出轻微的喘息,香汗打湿发丝,痴痴缠缠,爱她千遍也不厌倦吧。   次日早上,当寒月问医珍是要回家去还是再回高家时,医珍听了不悦,对她说自己当然不会去高家了,可是自己的家也是不能回的了。   “你答应了人家成亲,现在又不回去,岂不是害了他们?”寒月问道。   医珍轻巧地说道:   “怎么会?我把我的嫁妆全都留给他家了,他们也无损失。大不了失点儿面子,我爹再给他多陪一点儿就是了。”   寒月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再跟她争辩什么。   “我们现在去哪儿?”医珍问。   “你说呢?”寒月问她。   “你说吧,现在我家是不能回去了。”   “这样,你跟我先去朱海家,我答应他做他侄儿一个月以帮他挽回他的药材损失。我们暂时住在他家,等他把所积存药材都与人谈成生意出售了,我们再离开。到时候去哪你说了算!”   医珍挑了一下眉,看着她说道:   “怎么,你要听我的吗?”   “你为我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不听你的还要怎样?”寒月也看着她说。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   “我本来就有良心。”   医珍是出嫁到高家才失踪的,高家一定去告了官到处找她,她因此再就不能随便地露面了。寒月给她改装了一下,然后她们去了朱家。   寒月看医珍自出了客栈,只是默默地走着,一副忧愁的模样,便说: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好哇,你讲笑话我喜欢听。”   “在一条街上,开了许多甜饼店,某人见了心说‘嗯,做饼子好,可以自己吃’,便开店、挂牌,名‘苦饼店’。一人进其店,见饼子上撒了许多白芝麻,天天来买饼子。一天,卖饼的人对买饼子的人说‘我们来一起喝茶吧。’回应说‘好’。两人喝茶谈天,不多久,买饼人突然甩袖离去。次日,饼熟,依旧来买饼子。一人问曰‘这饼比其它店的饼子好吃吗?什么味道的?’买饼人看了看手中的饼,答‘一般,比不上别家的,味道是苦的。’又问‘那这卖饼的人怎样?’答‘不好,很讨厌。’又问曰‘那为何又要来买此饼呢?’又答‘看卖饼人空虚无聊。’其人进店,见卖饼人,忧愁之状,问‘为什么很忧愁?’答‘身疲心累,不想做饼,犹豫着要不要关门。’问‘不想做饼了,要关门,又何故不决?’答‘有一人还天天来买饼子。”   医珍还等着寒月讲下去,寒月却讲到这里不讲了,医珍问:   “这就讲完了?”   “嗯。”   “寒月,你讲的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但那个卖饼和买饼的人很可笑。买饼的人明明很讨厌卖饼的人,却还去买苦饼,卖饼子的人,明明人家很厌恶他了,还犹豫着要不要关门。你说的是那边的那家店吗?”医珍说着眼睛看向路一边。   “是。”   “这两个人都很怪,我看那卖饼子的人把门关了,什么事都没有了,还自寻什么烦恼呢?寒月你一说饼子我肚子饿了,我要吃饼子,但不吃甜饼也不吃苦饼,我要吃地菜蒸饼(包子)。”   “这街上没有蒸饼,我们去上前面的街。”   “好。”   那包晖被寒月夺去了两件宝物,心中痛恨不已,决心要把失去的宝物重新拿回来,但他的能力远不及朱廉,他就想着找谁来帮忙。他的师父,已经在三年前在他自己修炼的山洞中奇怪地死去。包晖总疑心他师父是他师伯乌灵子所害,但他惧怕师伯,不敢去查找师父的死因。何况,他师父在死前曾有逐他出师门的想法。   所以,包晖无人可以去求助,他便去找他功法深厚的同祖门师兄闵波生。他乘了一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日夜兼程,行了几天路,越过黄河,来到关外的一座大山前。   上山到了他师兄的门口,门童进去禀告,不多时身高七尺有余,腰膀坚实的闵波生走出来叫道:   “师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包晖殷勤地上前说道:   “师兄,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   闵波生把包晖请进他山洞去,二人落座,门童献上茶水后,闵波生问:   “师弟,这几年哪里高就啊?”   包晖叹了一声:   “小弟怎能比得上师兄您呢!只不过是能混上一碗饭吃便不错了。小弟次来是特意拜求师兄帮忙的。”   他把失去宝物之事给闵波生说了,又说:   “请师兄下山,助小弟一臂之力!”   包晖说完了,他把带来的一个小木箱子拿到师兄面前打开。闵波生看去,里面是一箱金光发亮的金银珠宝。   “这些是小弟孝敬师兄的,请师兄笑纳!”   “贤弟厚意师兄我不敢当哪,你有事,我怎能不出手相帮?只是我受师父训诫,不能下山,恐有负贤弟所托!”   “师兄,我失了宝贝,也是师门的耻辱啊!师兄如果能下山拿回宝物为我门出了这口气,师伯知道了又怎会怪罪你呢?”   他见闵波生没有表态,继续说道:   “师兄若能下山为我出了这口气,小弟愿意师兄可在那两件宝物中任选一件,将它送与师兄。”   “师弟说得没错,夺回宝物,也是光我师门。师弟如此诚意,师兄我焉能置之不理?为兄现在就随师弟下山,夺回那宝物!”   闵波生被包晖说动,他招待包晖和他一起吃了饭后,当即下山去长安。   这些天,寒月和医珍住在朱海家里。因寒月对医珍稍稍易改了容貌,朱海没有认出来到他家的这个女子,是宋汉璋的女儿,他对医珍却也十分热情。   而医珍因为是叛逃了与高家的婚姻,她不能回家去见她父亲,又不能去给人看病治疾,所以,她的心情有些忧伤。寒月理解她此时的感受,没有同朱海出门去见那些商贾,而是陪她在房中。   这天,朱海出门还没有回来,他家里突然地闯进两个人来。仍然装扮成朱廉公子模样的寒月出来一看,是包晖带来一个方头大脸的男子来院内叫嚷。   那人身穿大袖皂袍,头戴一顶冲天冠,手拿两根金锏,一副盛气凌人之态。   包晖见到朱廉对闵波生说道:   “师兄,您可瞧见了,就是他!”   “小子你欺负我师弟,抢去他东西,我本想好好惩治你,但我为人宽宏,只要你交出那两件宝贝,我可以既往不咎。”闵波生放声说道。   “尊驾,这包晖心怀不善,抢去我葫芦为非作歹,祸害人命,我替他保管这盒子,于他也无害,您还是回去,对他严加管教!”寒月道。   “是你贪图我们的宝贝,还怪我师弟不是。我再问你,你到底想交不交出那两件东西?”   寒月抬头挺立,并不被闵波生嚣张的气势所迫,她说:   “我不可能把东西交给这种心存不善的人!”   闵波生一听,怒从心中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金锏向寒月打来。寒月忙用剑鞘去抵挡闵波生的金锏,不想她手臂被震得发麻,身子向后退去。   闵波生再次举起锏向寒月抡来。寒月见他挥锏自如,脚下也似生云,奔走是如飞,非一般之人可比,便拔剑小心地应付躲避着。   当又一锏杀气腾腾地将到身前时,寒月忙跳到一边,闵波生见状紧跟其后又向她杀来。寒月忙握剑向他胸部刺去,闵波生一个急闪身,转眼已经纵身到寒月身后,金锏带着风向寒月背部打来,寒月见此急忙缩身闪过。   这皂袍人是来势汹汹、步步紧逼,寒月只得躲闪避让。她看准一个时机,拿出葫芦,刚要打开葫芦口对向皂袍人时,不想金锏已然劈来,寒月忙躲避,金锏却打在了她肩部。在那金锏碰到她身上后,她感觉到自己肩部的骨头断裂了,她忍住痛向对方虚刺一剑,然后一个转身逃出朱宅。   闵波生和包晖见寒月带着葫芦逃去,便追了上去,紧随其后。   寒月双脚轻沾地,快速飞跑着,心下思考着如何解除这眼前的危机。忽然她心中一亮,想起一人,见路边有人牵着一匹马行走,就跃上马背,割断缰绳,向前飞奔去。   后面的两人见了,也从身旁抢过两匹马,紧紧追在她后面。   寒月骑着马,出了南城门,一路飞奔,行了好久,忽见眼前一座山挡住了她的去路,而她骑乘的那匹马,跑到这里早已是累得喘息连连。她跳下马,向山上奔去,包闵二人就在她身后。   寒月肩痛越来越厉害,她担心自己无路可去了。跑了一会儿,后面脚步声止了,寒月回头一望,见闵波生和包晖被一人拦在了山路上。   那人身穿一袭水青色衣裙,寒月看见她自己紧张的心放松了下来。她转身回去叫道:   “柽乙!”   寒月来到了柽乙身边,但她心里还是奇怪——记得刚到长安不久,她曾向人打听过小狮子山,却无人知晓有这样一座山,她也曾按着柽乙所说出城门往南行了很远,即没有找到小狮子山,也没有遇到柽乙。   今日她被人追杀,无计之下她才想起了和她只见过一次面的柽乙的话来。也不再去想究竟有没有小狮子山,只是她心里想着小狮子山一直向南行,不意竟会见到了柽乙。   “你怎么把这种人得罪了?”柽乙笑道。   寒月青紫着脸,说道:   “柽乙,这个人很强悍,你要小心!”      ☆、陷落   第79章   寒月正往一个山坡上逃去时,柽乙突然出现救了她一命。而眼看着就要追上寒月得到宝物的闵波生,见面前有一人挡住了路,他和包晖两人都吃惊地收住脚步,打量着柽乙。   “二位,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劝二位好自为之,不要生这无谓的争斗。”柽乙道。   “好啊,只要让她交出那两样宝物,我们可以放她一条生路。”闵波生说。   柽乙微然一笑:   “倚物者,物长其恶,我看二位贪心太重,假若将那神物交给你们,必会给世人带来灾祸,也会毁了你们的修行,还是交由她保管较为妥当。”   “废话!既然已经来了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你拦住我们表明着你跟她是一道的,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说着举起他手中之物向柽乙打来,柽乙轻轻地闪开了。闵波生见自己打出的一锏落了空,转身又是一锏飞来。只见一道神光从柽乙手上发出,正击中了闵波生的手腕,痛得他松了两锏,将其掉落到地上。   “我不伤你性命,你从此改过自新下山去吧。”柽乙她又转了身,对寒月说:“你受了重伤,走,我为你调治。”   柽乙说着向前走去了,寒月跟着她心下却有些不放心,回头猛见皂袍人正高举起一条锏向柽乙头上击去,寒月心中惊愕,忙投剑向他胸口刺去。闵波生正一心在柽乙身上,猝不及防,被寒月击中心脏,他身体一缩仆倒在地。   寒月忙去看柽乙,但见柽乙毫发无伤,已经走出了两步,寒月心中惊奇,说:   “柽乙,我刚才明明见那东西落到了你头上,你怎么却安好无事?”   柽乙不答,只是转身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叹道:“世上有多少人这般的执迷不悟,枉送性命!”说完看向站在下面路口的那早被惊得发愣的包晖。   寒月提剑向包晖走去,吓得包晖拔腿就跑。柽乙说:   “随他去吧。”   寒月此时肩部疼痛至极,听了柽乙的话也不去追赶包晖了,回身和柽乙上山去。却见此山自己从未登临过,北望那长安城就在眼底,按此山与长安城的方位,自己曾经应该是到得此地,却不知那时为何不见此山,心下愈发称奇,就问柽乙缘故。可柽乙给她的回答仅仅是简单的两句:是她记错了路,没有找到这小狮子山。其余不再多讲。   那包晖慌里慌张的逃去,直跑出了一段路后,放缓了脚力,他一边行走,一边在心里琢磨:   “师兄现今丧了命,我总得给师伯说一声。要不要为他徒弟报仇,只能看他老人家的意思了!”   于是他想好后就骑了快马,径直奔向他师伯修炼的关外山洞。他今天刚和他师兄从那边回来,这是他连着第二次去往那座山了。   他师伯号乌灵子,能力比他的师父要高很多,然性格孤僻阴沉,在自己的师父活着以前,他们就闹翻不和了。   包晖对他师伯是又惧又怕,他上山来,一路从山门哭到乌灵子的脚下。乌灵子听他大徒弟被杀了,又惊又怒,他直瞪着包晖。   包晖不敢抬头,哭道:   “师伯,他抢了宝盒,我请师兄去拿回咱们的宝贝。师兄去了先跟他们说好话,说他是您老人家的徒弟,让他们看在您老面上把宝贝还给我们。谁知他们听了,不但不给,还嘲笑师兄学艺不精,说想来师伯您也是无能之辈。师兄一听他们的话就发怒了,说他们不该辱没师伯您,与他们去计较,谁知师兄被他们一剑就刺死了。我本想与他们拼个一死,但我想如果我死了,就没有人给您老送信了,我这才留了这条命来见师伯您!”   包晖说完哭得更加伤心了,乌灵子捏紧拳头,眼睛里腾腾冒着火,叫道:   “哪里来的狂妄之徒,杀我弟子,辱我门楣,是可忍孰不可忍?”   包晖一听,心中暗喜,马上鼻涕眼泪擦一把,说道:   “师伯,那妖女可是十分厉害,我们要小心对付!”   “她再厉害,料也挡不住我的金丝网!”   乌灵子当即领了两个门人,按照包晖所讲的方向来寻柽乙。   包晖看他师伯也不使用任何脚力,下了山,便施动起奇门法术来,只见一团黑色雾气从乌灵子脚下生起,旋即包住了他们四人。   包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看自己脚下却是悬空无物,耳边只听到呼呼的响声。他坐在这团雾气中,看不清雾气之外的事物。知道自己是在快速行进,便也如师伯他们一样,闭目调息。   约过了半日时间,耳边风响停止,包晖睁开眼,见黑雾消去已经到了一座山前。四处一望,正是当日师兄闵波生丧身之地,包晖心道:   “师伯此法甚是了得,自己前次去请师兄,从长安骑了汗血宝马行了五日,才到他的山洞。同师兄回来,借他几十年修炼的功力,也只稍快了两天。这次同师伯下山,只消半日就到了,师兄没有学到师伯此法,我怎么着,也要向师伯讨得此神功绝技。”   包晖恭敬地站到乌灵子身旁,说:   “师伯,前面那女子就是害死师兄的人!”   此时,柽乙已到山路口,她见来了这些人,为首一人鹤发童颜,精神比他身边的那几个壮年之人还要充沛,但是气焰看去十分嚣张。又见他身旁站立之人,正是前些日追赶寒月到此处的那个人,想来他是找了这些人来复仇的。   柽乙不想与他们争长论短,正欲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料那乌灵子一动却已飘身到她跟前,说道:   “你往哪里去?”   他竟能够看得见隐了身形的柽乙,且不把柽乙放在眼里,话音刚落就发掌向柽乙身上打来。柽乙忙移身飞起,躲避开了他的攻击,看到对方接连又打来一掌,柽乙又快速闪开。   乌灵子面无表情对柽乙的攻击毫不松懈,对她紧追不舍,他两只手掌连连不断地向柽乙发功打来。   柽乙已飞离地面几丈,她忙施法引动山上的石头,那些石头在飞起后纷纷向乌灵子压去。不想飞向乌灵子的大石,最前面的被他一一击碎了,后面飞向他的石头,竟改变了方向,砸向柽乙自己。   包晖同乌灵子的两个随行门人,站在空地上,看不见柽乙的身形。他们只见乌灵子手上不断发出使动功力的红光,无数的大石在空中如蜂般运转飞动,到他身前又崩裂四散,然后那些大石又向另一边飞去。   上方柽乙见那些石头又向自己飞来,又凌空而起,石头飞过后没多远,全部落到地上滚落四散。   乌灵子也跃得更高了,当他站立住念动起咒语时,天空中忽然显出一张金色大网来,这金网罩在柽乙顶上空包围住了她。   柽乙再欲脱身逃离,那金网闪动光芒,却是逃不出去,继而大网收拢,将柽乙困在了网中,柽乙身形也显露出来。   乌灵子哈哈大笑着落到地上,正在这时,他身边光影一闪,出现一人。乌灵子转头看去,见那人头顶冠巾,身穿青灰色的袍服。乌灵子见了这人,忙弯下身去施礼:   “见过帝皇!”   那被乌灵子称作“帝皇”的青年男子高兴地说道:   “乌灵子,你虽抓住了她,她也会随时逃去,我施一法,让她以后听我们操控。”   那帝皇说着手中显出一口宝剑,他将剑锋伸过去在乌灵子脸上一滑,一道血迹在乌灵子脸上流出来。乌灵子被他的动作惊住,吃惊地瞪着眼睛。   “不用慌,只取几滴血!”帝皇说。   他说着将乌灵子脸上流出的血,用手指一引带,血液在空中形成一个奇怪的红色图符,然后他手掌发力,把那图符打入柽乙后背。   柽乙背部受了那红色图案,随之便昏睡过去。   “行了,现在你把她带去吧!”帝皇说。   “将她如何处置,请帝皇明示!”乌灵子问。   “你只把她关起来,到时我会告诉你怎样做。”   “是。”   乌灵子叫包晖把柽乙看好。然后,包晖又领着他师伯去找朱廉。   此时,寒月和医珍还没有从朱海家离开。包晖请来他师伯将朱廉抓住时,医珍跑了出来去阻挡他们。尽管医珍的容貌被寒月做了改饰,但包晖还是从她的声音中就立刻认出了她,同寒月一齐也将她绑缚去了。   为了讨得乌灵子的欢心,以便能有机会得传他的那些神威法术,包晖在乌灵子面前一个劲地卖乖。   他极力将乌灵子请到他在长安城西郊外的豪华府宅,拿出十二分的孝心侍候着乌灵子,那简直要比他自己的师父还要孝敬百倍。   乌灵子见这个侄徒儿在长安城西郊外购置了田宅,做起了大爷,又对自己如此孝敬,比起自己的徒弟——已死的闵波生,还要亲敬许多,便倚老卖老也享受起这俗世的洪福来。况且,帝皇只交待他暂时看关着柽乙,以后的事还未安排,他也正好在包晖这里等着指示。      ☆、自残   第80章   包晖又拿回了他有神力的盒子,同时连寒月的紫葫芦和那把宝剑都归属于他了。一下子得到了三样宝物,包晖好不欢喜,他来到厅堂,问他师伯:   “师伯,这朱家公子该如何处置?”   乌灵子听了哈哈一笑,说:   “她明明是个女子,怎么会是朱家公子?”   包晖听了急忙来到关着医珍和寒月的房间,走近朱公子的跟前去辨认。他让人端来了水,洗去了朱廉脸上的妆容,然后一看,果然是女子容颜,而且竟然是世间少有的玉貌美颜。   对医珍在朱家时包晖一听声音就认出她了,却没有想到,朱廉也是个改了妆容的女子。这包晖是个不羡鸳鸯只羡仙的人,比起女人,更喜欢那些有神功的宝贝,然而他现在见了寒月,也不禁为她心动。   包晖看着寒月心花怒放,张口道:   “呵呵!这是我包大爷的福运哪,不但得了三样宝贝,还把这样的美人也送到我面前!这一定是我祖宗十八代显灵,庇佑我呀!”   寒月被绑缚在柱子上,手脚不能动弹,目光只冷冷地瞪着他。医珍被绑缚在另一边,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包晖他害怕寒月的身手,所以不敢松开绑着她的绳子,他教人拿来一碗迷药,给寒月灌下去。   看着寒月体内的药力已经上来,医珍急得头上都冒汗了,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且是大声地骂道:   “包晖,你不是东西!你这混蛋!你不能这样对她!”   包晖呵呵笑道:   “不这样,她能愿意吗?”   寒月已经困得全身松软只想睡了,她抬了下眼皮,说:   “包晖,你松开我的绳子吧,我药力已经上来了,也跑不了了,你只要放了医珍,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医珍在那边急得忙喊道:   “不,不要寒月!”   包晖听了喜道:   “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这样子站都站不稳了,还能跑了吗?”   包晖想寒月服下了迷药,即使想跑,也跑不了多远的,便解开了绑在寒月身上的绳子。   寒月扶着几案,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包晖见她已经走不稳了,这才放了心,叫他的手下也把绑缚医珍的绳子给解开了。   包晖见医珍的绑绳给解开了,对于寒月提的要求可以说是做到了,他于是抬脚刚要向寒月走去,却见她突然拿起那个刚刚喝过迷药的瓷碗,用力在她靠着的桌案上摔碎了,包晖一惊:   “你要干什么?”   听到碗被摔碎的声音,医珍也吃惊地看向寒月,见寒月手捏着一片碎瓷到她脸颊上,医珍便猜到了寒月要做什么,她屏住了气息,只听寒月说道:   “包晖,你不就图我这张脸吗?”   “寒月不要!” 医珍惊怔地喊。   可是在她喊出声的时候,两道深深的口子就在寒月脸颊上划开了,登时鲜血喷涌出来。   寒月冷冷地看着两眼瞪直了的包晖,又在另一侧划了两道。顷刻间,鲜红的血液就像是漫了堤的水染红了她的双脸,很快流到了她的脖胸。   寒月在迷药的药效下,终于困得支持不住,软了下去。已经跑到她身边的医珍,抱住她将要倾倒的疲软的身子靠坐到桌案边。   看着寒月脸上鲜血横流,痛苦难受的模样,医珍是潸然泪下,她哭道:   “寒月!寒月,你真傻,你何苦要这样做?”   寒月的神志还有些清醒,她无力地对医珍说:   “天地本不全,我寒月何求自全?”   要不是脸上的刺痛,她恐怕现在已经昏睡过去了。医珍摸着她的脸,泪如雨下,口中喃喃自语:   “寒月,你这样做不值得……”   医珍哭泣着,她扯下自己身上的两块衣襟,快速地折叠了几下,按压住寒月出血的伤口,她能看到伤口处外翻出来的细肉。可是,那两片布块很快被血浸透了,带着仇恨的医珍愤怒地看向包晖,嚷道:   “快去拿止血药,干净的纱布!”   包晖惊愕地站在一边,见满脸流血的寒月,自觉晦气,悻悻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叫人送来了止血药。   医珍把包晖使唤他家奴所送过来的纱布,叠成厚厚的两大块,在每块的一面撒上止血药粉,然后取下寒月脸上湿透了的布块,将干净的纱布块贴敷到寒月两侧脸上,又用余下的纱布条,在寒月头脸上缠绕了几圈,打结包扎了。见寒月浑身打颤,医珍又紧紧地环抱住她。   寒月昏睡了一晚醒来时,模模糊糊地看到是医珍抱着她靠坐在地上。她的两侧脸颊已经高高地肿起来了,连眼皮也肿了,以至于遮挡了她的视线看物体不甚清楚。   将自己的头抬了一下,寒月说:   “医珍,你快逃走,我现在体力恢复了,可以抵挡他们一阵。”   似睡非睡的医珍听到她的声音,睁开了困倦的眼睛,摇着头:   “不要说了,我不会丢下你走的,要走我们一起走!”   “包晖这次请来的那个人功力高强,我不是他对手,我杀了他徒弟,他必要我性命相还才肯罢休,我们两个一起走,是逃不出去的。”   “你不走,我也不走,让我们一起死在这儿!”医珍道。   正说着房门忽然打开了,从外走进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女子站在她们三四步之外,将手一伸,却见那紫葫芦和寒月的宝剑,一起飞落到了医珍她们面前。   “你们可以离开这里了。”白衣女子说完便走了。      ☆、云仙洞   第81章   当柽乙缓缓地睁开眼睛时,她眼角看到了一抹青青的草色,还有盛开的几朵泛着光晕的红花,眼光再轻轻地向上移动了下,映入眼里的是碧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   一丝清香被微风送进她鼻息,她转动了一下头,发觉自己正睡在草甸上,她坐起身,向前看去,心道:   “这里不是云仙洞吗?”   “你醒了?”   坐在远处一棵绿树下的隐明仙子,看着她这边问。   柽乙站起身向右边的那颗银杏树走去,高兴地说:   “我是被仙子你救回来的吗?”   “我见你被困在寒冰池,亲自跑了一遭带了你来。”隐明仙子平静地说道,“你下山,为何不对我说一声?”   柽乙走到仙子面前立住,竖掌于胸前,垂头说道:   “我悄自下山是去办一件私事,没有对你言说,请仙子莫怪。”   初,柽乙被仙子救回云仙洞后,便跟着隐明的两个小仙童修炼。一晃在云仙洞过了两年,她也学得一些法术,只因有一日,感知碧儿有难,便匆匆离了云仙洞,前去扬州相助。   现在仙子相问,她才觉得自己在离开时应对仙子告知一声。   “你转过身去。”仙子道。   看柽乙转了身,仙子便站起来看定她背后,只见在柽乙背部正中的皮肤上有一个方形的红印,印面是用篆文写就的四个符文:眼见心识。   仙子看后说:   “你被人种下了‘因孪子’符咒,我现在帮你去除。”   柽乙听了仙子的话,说:   “当时,那乌灵子用他金丝网困伤了我,一个被他称作‘帝皇’的人,施法在我背部发力打了一掌后,我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犯困睡了过去。”   “这是一种操控他人的法术,施种者利用对方的弱点来牵制他们,不知你被他控制了什么?”   隐明仙子说着施法要除去那方印迹,不想,她举手刚一用功,柽乙就痛得不能忍受,隐明停住手,问:   “刚才我施法时,你心中想到了什么?”   柽乙说:   “我想到了碧儿,感觉她也痛得欲死一般。”   隐明仙子听了默然思索。柽乙转过身,问道:   “怎么了?”   “你喜欢碧儿?”   “当然了,碧儿以前精心照看我,她即是我恩人,也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隐明看着她问:   “仅此而已吗?”   “是啊,她就像我家人,不然仙子你还以为什么?”   “没有其他的感情吗?”   “其他的感情?你的意思是……?不是的,我对碧儿只如姐妹。”   “现在要把这印迹消除,你会很痛,如果你永远不见这印血的主人也是无大碍的。这印血的主人,他只要与你相距千里之外,即便他施法也对你没有效力。”   “去除那印迹还有别的方法吗?”   “还有一法,那就是这血迹的主人不在了,你身上的符印会自动消失掉的。”   “那我以后远离那乌灵子就是了,也不急于将它去除。”   “你想不见他,那恐怕不可能。”隐明仙子道。   她们正说着符印之事,忽然见隐明将头一抬,说道:   “来了。”   柽乙听说吃了一惊,只见在瞬息之间,云仙洞阴风呼啸,草木失色断折,上下四方空气改变,颜色变暗。   隐明仙子抬首眼观八方,说道:   “是何方神圣,扰我清修之地?”   仙子话音刚落,就在她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年青男子,装扮如书生。柽乙认出他就是在自己背部打入血符印的帝皇,因受了他的一掌,知道他的法力比自己高强,她便小心观察他的举动,以便自己做出及时的反应。   那帝皇对隐明仙子彬彬然施了一礼,道:   “仙子,我这厢有礼了!”   隐明仙子看着他,诧异道:   “是你?”   记得不久前,她游完上界三十六仙境要回云仙洞时,中途在长安救了柽乙先前的元神,之后,经过一座山峰时,看到山上有一修行之人曾对她瞩目而视。当时她见到他,心中隐约感觉似有什么所见,但再去看时,也没有看出什么来。   “仙子,我自从在三年多前目睹仙子之容,一直在苦苦寻找仙子,直到今日,才探知你所居仙府,我有意与仙子做一对神仙眷侣,望仙子体察我的一番真情!”   柽乙听了帝皇之言扭过头去,好奇地去看仙子脸上细微的表情反应,她想看出仙子怎样看待帝皇的一片赤诚之心。她正等看着仙子的反应,不想仙子却偏过脸,望她一眼。   柽乙就像被仙子看穿了一样,忙转头躲开仙子的目光,问:   “帝皇,你是循着打入我身上的血符印,才找到这儿的吗?”   “没错,在乌灵子寻你去报他徒弟之仇时,我正好看到了你的过去,从你身上我才有了一点儿仙子的消息。”   他自知自己法力不及仙子,若鲁莽来寻,仙子隐遁去,他就不知再去何处追寻了。帝皇从柽乙脸上看到她的过去,同时也看到了仙子的行踪,所以,他才给柽乙施种了血符印,他循着那符印找到了她们。   帝皇看着隐明仙子,又问:   “仙子,你对在下刚才之言意下如何?”   仙子看着他,依然平声静气地说:   “我要是不答应呢?你所带来的这些人神鬼怪,是不是要攻到这里来呢?”   “在下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虽如此,但仙子你也该体察到在下的一片衷情!”   “你先礼后兵,看来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像你仅有五百年的功力,而短短几年时间,功力就增长了一倍,岂不知你使尽了多少阴险手段,毒害了多少生命,要我与你这类人同行,简直是痴人说梦。”   帝皇笑道:“我的行为虽被仙子你所不耻,但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早日接近仙子吗?哈哈……”他的身形随声音消失了。   柽乙见仙子脸色凝重,便问道:   “仙子,你在担心什么?以你之力难道不能对付它们吗?”   仙子低下眉眼,说道:   “不知为何,近一段时间以来,我有时无法预知我身边所发生的一些事。”   柽乙听了心下奇怪,这时候只见四面黑压压如海浪般的乌影向这里团团涌来,两个小仙童赶到隐明跟前:   “师父,来者声强势大。”   一眨眼之间,那庞大的黑影接近她们面前显出形貌来,柽乙看时个个身形怪异,或似兽有脚却不是人,或似人有身有手但无头脸,或者是多脚多头还长着长毛,张牙舞爪的。   它们有眼的,眼中发出捉摸不定的荧荧之光,有手有脚的,手中执着奇形怪状的像兵器一样的东西。而带这些妖魔鬼怪领头前来的,是曾用金丝如意网捉住她的乌灵子。   “你们也太自不量力了,竟到这儿寻衅滋事!”仙子道。   乌灵子拔步向前说道:   “我不跟你费舌,你是要束手答应帝皇,还是要见见我们的身手?”   “口出狂言。”隐明仙子淡淡地道。   “那你就等着被我们擒拿吧!”   乌灵子将他的金丝如意网抛出手,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网抛出后向隐明她们头上盖来。   柽乙见金网向她们飞来也不躲闪,转头看向仙子,只见隐明身上发出一道金色光芒后,那网还没有近她们的身,就随即反弹回去,罩向乌灵子。乌灵子见了忙飞身躲开,一面收了金网。   仙子不等他站稳将右手一伸,手指上使出法力,一团火焰忽地出现喷向了乌灵子。   乌灵子见一团火焰向他扑来,忙跳开一旁,他刚躲开,那团火焰似长了眼睛又自己调了头向他扑去。乌灵子逃去,火焰紧随在其后,看着就要烧到他身上了,他又慌忙跳开。   那光烨烨的火焰追赶着乌灵子,使他仓皇地东跑西窜,眼看着那火焰又要燎到他衣服了,乌灵子口中念动起之前帝皇曾教授给他的咒语。   和隐明站在一起,正看着那火焰追赶乌灵子的柽乙这时忽然叫道:   “仙子,请不要伤害碧儿!”   隐明仙子听了看向柽乙,说:   “你看清楚了他不是你说的碧儿,他是那人魔所操纵使唤来的乌灵子。”   这时,乌灵子乘机打灭火焰,向隐明仙子劈掌袭来,隐明身形隐没后,又一团火焰向乌灵子烧去。乌灵子一面念动起咒语,一面移身到柽乙身旁。   柽乙眼见“碧儿”被火焰袭击,忙移身护住“碧儿”,不让火焰伤“她”身,隐明见状只得收了火焰,飞身到柽乙身后,想要除去她背部之符印。   乌灵子乘此空隙又将金丝网向隐明撒来,隐明仙子眼睛发出一道金色神光,将网烧毁。   乌灵子见他的如意网被烧,口中吐出一股黑色的烟气,滚滚向隐明卷来。仙子将长袖一掀,黑色烟气被风卷走了。   隐明紧接着从掌中发出一泓水,这水落到乌灵子身上,乌灵子躲身不及被水包卷,顷刻间,他周身的水化成冰,将他冻结在冰里面了,然他心中还在念动咒语。   柽乙忙拉住仙子的手,哀求道:   “请你不要伤她!”   隐明看着柽乙,道:   “他不是碧儿,若不除去你要受他所困。”   柽乙转头望了一眼“碧儿”,又道:   “请不要这样,她真是碧儿!”   隐明无奈举手在柽乙额头一点,柽乙立刻昏迷过去,然后,隐明仙子手掌发出神力,将那冰块连同被困在其内的乌灵子,一齐化碎为白色的雪沫。   四周的那些神怪,见乌灵子已死,一起怪叫着冲了上来。   隐明仙子没等它们上前来,甩袖施法,忽而间一阵狂风骤起,将四面那黑压压的一片和地上的雪沫,一起刮得一干二净。   云仙洞又清净下来,隐明仙子静立了一会儿,然后侧头望着伏在地上的柽乙。   “隐明!”   从头顶传来一声叫唤,隐明仙子听了忙合掌施礼,称道:   “师父!”   “你可知错?”师父问道。   隐明望空一拜,说道:   “弟子不知,望请师父指点!”   “以你的性情,怎么会好管凡间之事?”师父问道,“当初在柽乙元神消失之时,你若只想救她一命,身边何物不能借体托生?你却带她回来,以五色之石赋予她形体。之后,你每修炼之时,心神总不能完全合一;她背受魔印,以你的法力怎能除之不去?皆因你一时之私心,在与那人魔相斗时,才会心意不静。”   隐明听了低首说道:   “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因一时无明心生私念,铸成今日之错。”   “修行在心,你虽然修得千年之功法,然心中一丝情思未尽,迷了心性,遭此一难。若要修行达到至高境界,你还要继续加强修炼。这次也是你千年之一劫,你要好自为之。”   隐明望空颔首而拜,说道:   “是,弟子谨遵教诲!”   师父的声音再没有传来,隐明低下头望着昏迷的柽乙,低低地说道:   “柽乙,今日我才知道,当初见你时我已心动,想我修行千百年,以为得自由之身,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已偏离了自己的轨迹,使得劫难来临我也感受不到。今日我怀着私心,要试你的心,却不知这一切已改变了我自己。我们的缘分宜当在此时结束!”   仙子说完,转了身离去。   柽乙醒来时,山上静悄悄的,不见了隐明仙子,也不见了宫殿,和仙子的两个小仙童风和云,只有花静开,水自流。   柽乙记起了不多前帝皇闯入云仙洞的事情,也想起了隐明降伏乌灵子的时候,自己被血符印所操控,阻拦仙子对乌灵子出手的情景。   柽乙移步观察云仙洞及其周遭的地方,发现没有任何被损的痕迹,一切花木已恢复原样。想起自己被仙子施法昏迷前,那乌灵子在仙子的法术下没有对抗的能力,只是不停的逃窜,而且,自己也安好无事。因此上看来,仙子被那帝皇所胜的几率不大。   可是,柽乙始终想不明白——隐明仙子为何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呢?连同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同时消失不见了呢?   柽乙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总觉得自己对隐明负了什么。想到是仙子使她重生复活,如果仙子是因为她的不是,而消失的话,那她就真的于心不安了。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仙子应当当面批评责骂她,怎么会无故消失不见了呢?      ☆、六境   第82章   柽乙满心焦急地寻找隐明的仙迹,找了三天三夜,寻遍了山上山下也没有找到隐明仙子。她又回到了她昏迷时醒来的地方,走到那一棵银杏树下盘腿而坐,蓦地她睁开了眼睛。她想到以前听仙童“云”说过,隐明仙子是太白金星的妹妹,想起这,柽乙的眼神明亮起来。   她站起身,驾云匆匆往东边天空而去,愈行愈高。她本有仙根,顺利来到了金星府,见到太白星君,向金星问询他妹妹隐明仙子的去处。老仙翁手拂着白胡须,说道:   “你找她不着,必定是我那妹妹她不想见你!”   不想见我吗?我阻挡仙子灭除乌灵子,仙子生气了吗?柽乙想着,向星君哀求:   “星君,我一定要找到仙子,到那时她若真的不想再见我,我也不会去打扰她的。现在,我只想请您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她?”   “路途险恶,以你的修行只怕还没有到她所在的地方,你就形神俱消了,我为你好,劝你还是放弃吧!”太白金星道。   柽乙跪下去,苦苦哀求:   “没有见到仙子我不会放弃,请您指点我怎样找到她!”   “哎,痴念!你万一有失,我那妹妹岂不是要怪我?也罢,你伸手过来。”   柽乙伸出一只手,星君在她手心画了一个圈,说:   “你想见到她必要越过六重空间,它们分别是俗境、秘境、情境、魔境、火境、绝境。它们各不相同,而且凶险异常,即使是我,也要受一点辛劳,要费六天才出得那六个空间。我在你手心画了这个圆六角的图符,它可以指给你方向,到时,红色的点指示的是你要向前该行的方向,蓝色的点指示的是你所走过的路径,如果你要走不下去,就按照蓝色点的指示原路便可返回。”   柽乙谢过了告诉她隐明的去向以及给了她行路图的星君,辞了仙府,就启程去找仙子。   她独自向茫茫的天宇深处行去,不多时,她便到了银河。看着无边无际,清冷浩渺的银河,她想起了织女与牛郎,想到他们每次相会,要无数鹊鸟在这望不到边际的银河上为他们搭桥,那是一种怎样的奇迹和壮观,还有那些鹊鸟往返奔波是多么的不易。   “要是在这银河上搭建一座长久的大桥,想必王母会把它拆毁掉吧!”   又想:   “织女乃天界仙女,为何渡不了这银河?也许是王母施了法,织女要渡河时,这浩瀚的银河会变得不平静,可能会在那时候掀起惊涛骇浪吧!那时想我也定时渡不了那样波涛万丈的银河,不知那时候隐明能否顺利地渡过去?”   想到隐明仙子,柽乙不由加快了飞行的速度,经过了银河,又行了多时。柽乙知道,她离太白星君的仙宫越来越远了,也离人间的碧儿、寒月她们更加的遥远了。   这天宇苍苍茫茫,无比广阔,无比深远,那处在人间上方的织仙女和太白星君所居的天界,仅仅是天宇二十四宇中的其中之一。柽乙她现在是离了天界,向天宇二十四宇中的另一宇行去。   按着手心里图符的红点指示,柽乙不停歇地行进着,她所行的路上没有白天和黑夜,她不清楚自己行了又多久。   来到一处,看见手心的红点变亮变强了,她向前飞行,渐感自己的速度变得慢了,好像面前有种巨大的阻力不能使她前行,而且这种阻力越向前行越大,使得她要行进不下去了。   “怎么,我的飞行变得像凡间的人登山一样艰难?”柽乙想。   她停了下来,重新调整一下自己后,又向前行进。行了一段时间,阻力渐感变小了,柽乙心想:   “第一空间如此难行,其它的五境想来也是不易通过的,我要加倍小心。”   经过了第一空间,柽乙继续小心地前行。见前方的光线变得暗了,周围看得不清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见遥远的身后面,隐隐闪着几点亮光,那几点亮光最后逐一消失,而后她身后全是黑暗。   她抬手去看掌心,突然发现那条指示前方空间的红色光线已经消失,只有淡淡的一条蓝色的线,是自己刚才经过的指示路线,而它也快要消失了。   柽乙忙转身,往来时的路返回,行了一会儿,手心上蓝色的点和蓝色的线明显起来,及至行到原先的亮处,手心上的图形颜色全都显现变亮了。柽乙更加不敢大意,随时看着手心的图符。   虽然周围又看不到光了,一片漆黑,但手心的红线一直没有变弱。有几次,那线条略微淡去,她又忙返回去调整方向。   这样行了很长的时间,柽乙感觉她进入了一个无穷尽的黑暗之中,好像永远也走不出这里。依照她平时的行进速度,她想她在这里不停地飞行,大约已经有十多天的时间了。   这时,前方远处泛出一点白光,再继续向前,周边渐次亮了起来,手心上第三个红点闪亮,看来已经到了第三境。   柽乙看这第三空间充满了光明,忽而间仿佛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来,她身边出现了许多树木、花草,耳边还传来几声嘻嘻的笑语声。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地方!柽乙停住了脚步,循着笑声望去,看见小时的浦玉追赶着小碧儿向她这边跑来。   小碧儿嬉笑躲闪着,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小浦玉紧追着头上冒热汗的小碧儿不放,发出阵阵嬉笑声。   柽乙看着她们嬉戏玩耍,内心充满喜悦。看了一会儿,她抬头向远处望去,内心似有一点点的失落,她在寻觅什么呢?既而,她想起了另一张平静的面容。   低头看一眼手掌心,那线条还在,而笑声远去了,再看两个小女孩也不见了。柽乙微微一笑,又向前行去。   行了多时,便到了第四空间,这里阴气森森,寒气一阵阵地侵身而来,柽乙用法术护着身体,小心向前,耳边传来远处阴悚可怖的呼啸声,且离她时远时近。   柽乙正行进着,忽然一个幽灵似的黑色东西向她扑面而来,她急忙躲过。不想从身侧又撞来了一个黑影,它翅翼宽大,有四五尺,面目不清。柽乙向后一退,那怪物从她面前擦身飞过。   这时,她猛然看见无数的黑影发着“咝咝”的混吼声,从四面八方飞来。柽乙急用法术化出一柄长剑,上下左右一挥,光芒闪过,身边的黑影少了许多。   那怪物中最大的一只黑影见状,在附近飞旋着发出尖锐的一声怪叫。须臾,所有的黑影向四下散去不见了,只是从远处还传来那惊悚的叫声。   柽乙收了剑,镇定了下心神,一刻不停地加速飞行,只感觉前方越来越热,光线越来越亮。   又飞行了一会儿,她看见远处有几个熋熋燃烧着的火球,而随着她的前进,那几个火球在她眼中不断变大,从远处看到的有一盆炉火大小渐渐变得她到那儿近前时,看不到火球上一块熔岩的整体。   那红极炽热的火焰烈烈燃烧着,柽乙早已念动心力,用功法护住全身前行,汹涌的热浪向她打来,她行动艰难。   柽乙一点一点地推进着,赤红明亮的火焰,长大了嘴,舔长了舌头,一遍遍地把她吞噬进去。她全身炙热,内心发烫,她感觉她自己也在这时变成了一个火球。   柽乙在火海穿行,她想改道而行,然而她能行的去路只有这一条,便忍受着这火的煎熬。   在极艰难的飞行中,柽乙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她感觉自己马上将熔化成红色滚烫的液体了。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现在看来是见不到那隐明仙子了。   “这里就是自己的最终归路吗?要和仙子就这样永别了吗?自己将归于空无?”   但是柽乙没有悲伤,她知道自己将要归于空无,反而平静下来,也就是在这时,她心中有一丝清凉生起,仿佛在她内心深处有一股清泉涌出,源源不断地满注全身。她渐渐感觉不到火焰的炙热了。   火焰还在不断向她扑来,她有如一颗流星在这火海中颠簸行进,越行越远。   终于,柽乙走出了这火的海洋,开始进入第六重空间。柽乙想到经过这最后一个空间,她就能见到隐明仙子了,内心禁不住欣喜起来。   只见这里无水也无烟,无云也无风,无花无草无虫豸,从脚下面一直向前只有永无断绝的似戈壁样的形貌。所经之处一片荒凉,四面一片寂静。   不知怎么了,柽乙忽然地感到一种悲凉从心底升起。随着前行,这悲凉愈加不断地从心底上延,直至遍布她身心每个地方,使她感觉呼吸沉重。好像这悲凉,从她出生以来就一直存在,现在似乎要将她身心全部吃掉。   又行了许久,那万古的悲凉,永久的寂静,渐转化为绝望,这无量无缘由的绝望又似乎要将她身心淹没。   柽乙绝望地看着周围死寂的一切,行动也静止下来,突然她站立不住,身体向后倒去,漂浮于原处不前了。      ☆、隐明星   第83章   所有的一切都是死寂的,柽乙的心也是死寂的,她停在那儿,甚而都不去想为什么这样,眼中只剩下绝望的死寂。   一个美丽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柽乙定住不动了的眼眸微微动了动,她逐渐清醒,她看到了隐明仙子,她在心中自问:   “是仙子来了吗?真的是隐明。”   她努力地立身起来,高兴地去拉隐明的手,但是却没有握住。   “原来是一个幻影!”   柽乙望着幻影失望地在那原地没动,却听隐明仙子的声音传来:   “我的真身还在很远的地方,我现在是用我的意念出现在这里,你跟着我来。”   柽乙听见声音跟了上去。没过多久,便走出了这死亡之境,仙子又说:   “你从这一直前行,就会到达隐明星。”   而后,看到隐明的幻影消失了,柽乙是一阵失落,她又继续前行。   她在那旷远无际的空间,孤身行了很久,终于她远远地看见一个美丽的星体。   柽乙便喜悦地向那星体飞去,不多时,见一身洁白的隐明仙子,仰面站立在一片绿草地上在等着她。   上空中布满了五彩十色的星星,或大或小,光灿灿、明亮亮,从这个角度看去,像各色的宝石镶嵌在黑色的帷幕上。还有那些流动的光带,放光彩于这高远而黑色的天宇中。   而从此处行不多远,转到另一边,抬首望去,无数巨大又美丽的星球壮观地就在自己的眼前。它们各自为阵,互不干扰地悬浮于离此地不那么远的上空中,按着它们各自的轨迹在运转。   这些巨大光亮的各不相同的星球,在极缓慢的旋转着,它们后面的虚空也是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细看去在有些星体上,可以看到其上面的山石,水流等;有的星体要过好久,才能发现它也在转动着。   柽乙看到隐明仙子所居住的这个星体不大,反而很小,自己用凡人的脚力,用半年也就能走一圈。更重要的是它所处的位置很特别,正处于那些大小星体之间,与它们不远不近,从它上看去,景观是最佳的。   而且它上面的环境清新,温度适宜,山水是有形,草木也奇异,仙子把它称为“隐明星”长期居住在这里修行。   “此处风物天景极佳,但是你若到天山云仙洞,岂不是要走很远的路,受累几天?”柽乙问。   “刚开始,来去我也要经过那六重空间,也是不便的。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我发现每个空间都可以互通,经过一个无碍的空间,就能到达任意一个空间,比如我可以从此处直接去到第一空间,而不必经过第六、五等空间,从第四空间可以直接到达第六空间,不必经过那第五空间。”   “那你兄太白星君知道这捷径吗?”柽乙问。   “我极早便告诉他了。”隐明仙子答。   “那他为何不告诉我,还让我走这许多弯路?”   隐明仙子看了一眼一脸委屈的柽乙,说:“哥哥如此做,我想他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再者他也知道,你真的有什么不测,我会……”仙子没有说完余下的话。   柽乙看着她:   “这么说来,你就早知道我来找你了?”   “是的,从你开始到我这儿来,我就知道。”   “那你一直在我身边吗?”   “我用意念在注视着你,就像在第六空间一样。”   “可是,你为何不带我回来,或告诉我捷径,而是让我受这许多累呢?”柽乙心有不甘。   隐明仙子不再看她,把头转向前方的天空,在看着一颗流星划过后,她才淡淡地说:   “那时,我并不想见你,再者我也想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要是我折返回去,你也不会出现是吗?”   “是!”   一向淡定达观的柽乙,此时心里有些酸酸的,她望着前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你为何选定如此遥远的地方来居住?”   “你的修行远不及我,当然觉得遥远了。”隐明不以为然地说,“不过,当初我也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寻到这里。你到这儿,有我哥哥的图符指示,并没有去走弯路,我那时却是转了很多处。”   柽乙想到自己来时的艰辛,就想着隐明她是如何独自克服重重险阻,最后才安全地寻到这个神奇的处所的。她怀着仰慕的心看着隐明,一面想:   “不知,她是怎样从一个凡人修到今日的境界?”   在这里,柽乙与隐明仙子能时时相处见面。   一次,柽乙躺在绿草地上,眼睛不眨地望着上空好长时间,隐明走过来坐她身旁,问她在看什么,她伸出胳膊指了指远方天宇中的几个黑色的小点。   仙子见了,便携起柽乙的手,同她飞将起来,朝着那黑色的小点飘去。不多功夫,她们来到了一个黑色的星体上。   这上面也有山有草,站在那里也能望见太空中的另一番奇景,唯一特别的是这个星体上所有的一切都处于夜色的笼罩下,柔和而静谧,仙子说:   “这个星体上,永远是黑夜,但也不是绝对的看不见的黑,在不同的时辰,黑的明暗程度不一样: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在这种黑色中,什么都不必用心,可在此好好地安睡一宿,与这夜色合二为一;有时朦朦胧胧,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有时在淡淡的黑色中,可以看清树枝上每一片叶子的形状,如果不使用自己的仙术,只静静地在这种夜色中,去欣赏明暗不一的每一片叶子,是非常惬意的事!”   “这真是个美妙的所在,它上面的一切,好像不愿被外界来打扰,只是愿意就这样,永远安静地睡着。”柽乙赞道。   她们就在那优美静谧的夜色中,行步观赏着这个黑色星球上的物景。   柽乙跟着仙子在隐明星继续修行。一日,她正坐在草地上,摆弄几只红色的梭子,正修炼完毕的隐明走了过来,坐到她身边,赞许地说:   “这也确是如意之物。”   柽乙不明白仙子话语的意思,仙子看了看她说道:   “这些与你原本是一体的,虽被制成了这样的小东西,却也具有不一般的灵气,它们可以与你心意相通。”   柽乙听了捡起一支梭子放到最前面,心中便开始默想。只见草地上的这只梭子,慢慢地离开地面上升,然后移动,按她的心意先是左,忽而右,又忽上,又忽下,又忽然打旋,皆随她心中所想变动,非常灵巧。   等柽乙对这只梭子的意念想法停止了,那梭子就轻轻落到地面上。   柽乙又试了其它的,也如前者。隐明说:   “你可以把散失在人间的那些剩余梭子都收齐了,作为法器,使用起来定会胜过它物。”   “正是,它会比别的那些剑器使用起来更遂我意。”   “我帮你把它们收来?”仙子问。   “还是我亲自去找吧,何况,我与凡尘的缘分还未尽。”   仙子明白她的意思,便点头同意。于是没多久,柽乙离开隐明星,重又来到大唐国土。   她先去了离长安不远的一座高山,信步来到山顶,见一棵松树下,筑起了一顶茅草屋,屋前用篱笆围起一圈半高的院墙;茅屋顶上的烟囱里,有轻烟正缕缕地冒出。   柽乙在篱笆门前站住,恰时,从茅草屋内走出一人,见了她问:   “请问你找谁?”   “我见紫袍人。”   “寒月!”女子向屋内唤道。   寒月从屋内走了出来,还没说话,那女子又问柽乙:   “你是找她吗?”   柽乙笑而不答。寒月看见了她忙走过来,打开门,说:   “柽乙,这两年你去了哪里?我怎么没有你的一点儿消息?”   寒月把柽乙让到篱笆门内,对屋门口站着的女子说道:   “医珍,这是柽乙!”   医珍听了脸上也显出惊喜来,她从屋内拿出一张草席到院中铺开,请柽乙坐下。又拿来小木几,倒上茶水,三人便对面而坐。   “柽乙,一年半多前,我和医珍被包晖他们绑去时,听说你也被他们抓住了。可我们逃离开包晖的家后,我再次去他那里要救你时,已经找你不见。我逼问包晖,他说那天我们离开的早上,你也同时神秘地失踪了,而且他的师伯乌灵子也没有多久就失了踪。当时我看包晖的样子,并未说谎。”   “那天我被一位高人救走了,后来那乌灵子再次找上门来,自寻了死路。”   “是哪位高人?那天我和医珍离开时,曾见到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你认识她吗?她是谁?”   柽乙笑道:   “认识,现在不便说。”      ☆、泪洒柳园   第84章   在寒月和医珍她们所栖身的山上,柽乙和她们坐于院中的草席上相谈。柽乙问:   “你们过得可安好?打算要在这里常住下去吗?”   “我们逃出后就住到了这里。医珍想去找药王孙真人学习他的医术,我们正打算去庐山找他。”寒月答道。   “我听寒月说,那次包晖同他师兄在追杀她的时候,是您出来救了她。后来我们能够逃得出包晖和他师伯的掌控,是不是您说的那位高人救的我们?”医珍问。   “是。”   “尽管见不到那高人,可我们总是要感谢人家的,请您代我们向她道谢!”   柽乙笑道:   “她是不需要别人的道谢的!”   寒月从矮几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柽乙看着她说:   “寒月,我给你恢复容貌吧?”   寒月身边的医珍一听此言,惊奇地望向柽乙。当初,寒月自毁容貌,流了好多血,她们逃到外面后,她用上最好的药材,选方配药,十多天寒月的伤口才愈合。虽然她开裂的伤口长合上了,但是她那曾经美丽的脸颊上,却留下了扭扭曲曲、拧拧把把的瘢痕。   她给寒月用了好多的办法,却都不能将她两侧脸颊上留下的长长的瘢痕去除。要不是因为寒月反对,她可能还会在她脸上继续试药下去的。   现在听到柽乙说,要给寒月恢复她的容貌,而且她说的不是治疗,而是恢复以前的容颜,天下还会有那样的奇术吗?医珍自己学医十几年从未听说过,更没有亲眼见过。即便寒月脸上的疤痕小一点,少一点,那也是医治起了很大的效用了。   “难道自己是孤陋寡闻,还是柽乙怀有高深的医术?”   再看寒月,听了柽乙之言没有明显的喜悦,反而平淡地说:   “不必了,我觉得我这样也没什么,他们也不会再为我的容貌心起歹意了。”   “寒月,你在意世人的眼光?”柽乙看着她。   寒月看着柽乙答道:   “没有。”   柽乙摇头:   “你这不是已经为那些人改变了自己吗?你若不在意世人的眼光,为何不愿恢复自己原来的形貌?寒月,你应该做你自己,不要被世俗的目光所左右,你就是你,你本来怎样就该怎样,我希望你心无一尘染。”   寒月低头不语,她像是在思考柽乙说的话。医珍扶着她肩膀,轻声道:   “寒月!”   寒月抬起了头:   “你有什么办法?”   医珍也睁大了好奇的眼望着柽乙,见柽乙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说:   “你把这里面的东西涂到创面上便可。”   医珍从柽乙手中接过了小瓷瓶,打开瓶口,仔细看了看那里面的少量水液,又闻了闻,其液无色无味,也不知道是什么奇药,她问:   “您这药,能告诉我配制方法吗?”   看着柽乙脸上一笑继而又轻轻摇头,医珍心道:   “可真是小气!”   对面的柽乙看着医珍,又只是一笑。   医珍把那透明的水液,给寒月轻轻地涂抹到她脸上的疤痕处。   这水液到了寒月脸上,她也无有任何不适。见她两侧脸颊上有伤口的地方都涂到了,这瓶里的东西也没有了,医珍就在心里面想:   “这药的分量刚刚好,怎么不给多剩一点,让我有余量来分析辨别它的配方,看来,这人真的很小气!”   柽乙看她给的东西在寒月脸上抹上了,便起身:   “好了,我走了。”   “你去哪里?”寒月问。   柽乙道:   “去往通灵观!”   也不待寒月和医珍相留或相送,她说完已迈步出门下山去了。   通灵观,香烟袅袅,悦耳的器乐之声,伴着阵阵清雅的唱诵,从大殿内传出。   现在是早上的斋醮时间,通灵观的所有女道士齐聚大殿,身着显示各自道品级别的道服道冠,念经唱诵,磕头礼拜做法事。   碧儿到这通灵观已将近三年,她初来此观时,观主给她一个月的期限,以观察考验她。在一个月过去没多久,通灵观观主就给她受了五戒,并取道名为“道静”。   慈善和蔼的观主对碧儿甚是喜爱,在收她入观后,悉心地教导给她道教教义和礼仪。仅短短的时日内,碧儿把《太平经》、《黄庭经》、《老子》等道教经典书籍,翻阅得参悟透彻了。   在每日焚香诵经中,在每天的青灯黄卷下,她真的与外面世界完全脱离了,没有了大喜大悲,也没有了爱恨情仇,时间如静水般流过,而她的心,也如静止不动的湖水不断沉淀下去。   这大概就是她应该的生活吧,自己这样过着,身边的师父和其他众女冠们,也都是如此过着每一日。   只是她自己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常思念起那个生活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世界的人。想起那人对自己说过的话,曾经注视自己的眼神。想着想着,末了,她才又突然发觉自己原来离开那人,独自生活在这通灵观。   碧儿擦拭净了神像前的香案、宝器离开大殿,听说观主叫她,她便去观主房间。   观主慈祥地看着她说:   “静修,你跟为师习道已经三载,此间你精勤习学了道门各种教义,也都掌握了我道教科仪及戒目,你天资聪慧又肯用心学习,为师见你如此十分欣慰,但我道行有限,再无什么可以教你的了。这里有一封荐信,是我写给长安东城门外清都观住持王远知道长的,王道长道行高深,且德高望重,我与他会过几次面,你去清都观拜他为师会成正果的。”   碧儿跪到地上,说:   “师父,弟子只愿跟着师父您在此安心向道,不想离开师父去清都观。”   “你身为我道门弟子,应该更求上进,怎么能安与满足而止步不前呢?去吧,你在王道长那儿会得到进步的。”   观主已经做了决定,且她态度变得严肃,不容碧儿再多说。别无选择的碧儿只得跪拜了观主,离开这通灵观,前往另一座她陌生的道观“清都观”。   这清都观在长安东城门外,离东城门只有三里多远。碧儿来到了清都观,她请观内的小道童,给住持王道长通报一声。过了一会儿,小道童出来又领着她去见王远知。   碧儿进入王道长的师阁时,只见前面无围平榻上肃然端坐着一位鹤发银须、两眼炯亮的道人,身着大袖的灰棕色道袍。   碧儿忙上前见礼,说道:“弟子道静拜见住持。”然后她把书笺呈上。   老道接了书在手,打开读罢,说道:“你虽是由李道长推荐来的,到这里也须经过考察。”他又对旁边的道童说:“先带她下去吧。”   “是。”小道答应一声。   碧儿又给道长施了一礼,才跟随道童退了出去。等了几天,王道长终于决定要收她入清都观了,并选定了受度的吉日。   从受度仪式那天的前几日开始,碧儿就早早地沐浴斋戒了,及至到了选定的那一日那一时刻,碧儿穿好道衣,戴上道冠,登上了度坛。   度坛的供案上摆放了新鲜的水果和一些金银器物,以及各色的绫罗布料等供品。   在度坛上供案前面,站立着碧儿此次的度师王远知道长,两边还有另三名道长,一个是碧儿受度的保举师,两个是碧儿受度的见证师;在度坛下,有清都观的道士们分位站立着。在度坛上的四角和供案上,已经分别燃着了高脚的香灯和香烛。   碧儿虔诚地跪在度师王道长面前,一身紫黄色宽袖道袍的王道长先焚香写符,然后行了一系列旁人不懂的道门仪式。而跪在蒲团上的碧儿,在每一个仪式结束后,就叩一次头礼一次拜。   接下来王远知道长背身站立在碧儿前面,面对他上方的天空,又拈香赞祝了一会儿的时间。等念祝完了,道长才又转过身来,碧儿又一次俯身磕头。   在这仪式上住持给碧儿授了十诫,又传了法箓给她,碧儿的道名仍然叫道静。等仪式进行到最后,碧儿又给师父、保举师,还有两个见证师献上了谢礼,她的入度仪式这才算结束。   在她离开扬州沈家那会儿,小姐浦玉将她大半珍贵的嫁妆都带给了她,这是碧儿在逃离了沈家,后来打开小姐拿给她的包袱时才知道的。在她来长安的一路上,她就用那钱银去食宿和花费,等到得长安时,她包袱内所剩下的钱资已不多了。   现在,碧儿把小姐带给她的那些剩余的钱资和在通灵观得的一点道士月供,都献到了度坛的香案上。   唯独碧儿自己留下了一支玉钗,这钗子本也是小姐浦玉的,在她离开那日,浦玉把她的一对玉钗,一支给自己留着,另一支送给了她。现今除了这支钗子还被碧儿珍藏着,其余小姐曾装给她的钱资,她都用完一点儿不剩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送去秋冬,迎来春夏,碧儿在清都观这座长安□□道观内,一晃又过了七年,时间仿佛在一念之间过去。   柳园,在扬州城西郊,是城中一个柳姓富人营建的一座私人园林,自建造以来,它一直向外人开放,是当地人士喜欢去的地方,也常有外地名人才子闻名前来。   因为园林主人姓柳,故而在园内湖岸边沿堤种植了许多成行的柳树,柳树垂下的长长柳丝沿湖形成一道绿色的走廊,微风吹来,绿波荡漾,柳丝轻轻拂过水面,不论近观还是远观,这清水绿廊甚是美观。   园中的景色十分的秀美,里面处处有水,随时见桥,楼榭错落,亭廊迂回,间以假山堆障,曲径通幽。   许多名仕文人常在此饮酒雅聚,柳园在当时当地是一名园。   碧儿大清早就离开了住处,来到了这里。周围花色迷人,她内心却充满了期待与不安。   在柳荫下独自徘徊着,心中忧疑夏夫人是否把信送到了浦玉手中,小姐浦玉是否看到了她给她的那封信,更不知道小姐她今日能否脱开身到这里来。   时间在焦灼中一点点地过去,碧儿移步坐到了池水边的亭子里。   因她来得早,柳园中游人尚不多,她低头望着水面,从水中,她看到了穿着道衫、顶着道冠的自己,一阵风掠过水面,把那影子给吹皱了。   碧儿转了头向对面水岸望去,看见从对面石桥上走来了两人:一个身穿浅色衣裙的女人和她手里牵着的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   女人牵着孩子,从桥的那一头缓步向前走来,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丫鬟穿着的女子。   碧儿的心突突地跳将起来,她不由地站起了身,面向着来人定睛张望着。   那里正走到桥面高处的人,也似是望见了她,走动的脚步变得迟滞了,她停了下来抬首凝望着她这边,良久才又迈步走过桥,向亭子这边走来。   碧儿下了亭子,也向对方走去,对面的人和她走近了含着笑望着她。碧儿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她叫了声:   “小姐!”   浦玉松开小女孩的手,上前拥抱住她,她也回抱住小姐浦玉,眼中噙了热泪。   两个人轻轻地拥抱着,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气息。停了一会儿,只听小女孩唤了声:   “娘!”   浦玉听见叫声松开碧儿,转身拉住小女孩的手,说道:   “婷儿,这是你碧荷姨娘,快叫荷姨!”   小女孩看着碧儿,乖乖地叫了一声:   “荷姨。”   碧儿低身抱起小女孩,看着她说:   “婷儿真乖!”   小姑娘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她从未见过的“荷姨”。   浦玉对身后的丫鬟说:   “你先带着婷儿到附近去玩吧。”   碧儿放婷儿下来,丫鬟就拉着婷儿的手,到一边去玩了。   浦玉携碧儿到亭子中的石凳上坐下,仔细地看着她,一时间她们相视无言。   看着流下泪的碧儿,浦玉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好久她才问道:   “碧儿,你做了女冠吗?”   听碧儿把离开自己后的经历说了一遍,浦玉心疼地说:   “你一定受了很多苦。这些年,我都在想你,甚至想到你可能已经……那天,我看到你写的信,我激动得当时就想见到你,却又不知你在何处何地,只好苦苦等待这一天早些到来,我没想到我还会……”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哭泣起来,碧儿用罗帕给她擦着眼泪,说:   “小姐,我也想念你,我一直盼着在有生之年能够再见你一面,刚才我还担心你来不了呢!”   “只要能见到你,无论怎样我都会到这儿来的!”浦玉望着碧儿问:“碧儿,你何时到的扬州,住在哪里?”   “我师父王远知道长领着我们一行十几人一路南下,与各地名道士,还有文人互相参经论道。九天前师父带我们到的扬州,住在玉虚观,前天我向师父告假去拜见了夫人,求她派人给你把信送去,我想借此见你一面。”   浦玉听了眼中又生出忧伤:   “那你们何时离开扬州呢?”   碧儿望着她,低低地说:   “大概在后天。”   “后天”多么沉重的两个字,她们两人都低头沉默了,彼此压抑着心中深深的苦涩。   “小姐,能见到你已是我莫大的知足了,我们即便相隔千里,只要彼此安康,我们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从浦玉的眼睛中,从这十一年的相思中,从往事的回忆中,碧儿已经明白,小姐对她是怎样一种感情,所以,她不再隐藏自己对小姐的念念深情。   可是浦玉的眼泪还是如雨线般落下,碧儿不愿小姐如此的伤心落泪,尽管她心里千回百转,她也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劝道:   “小姐你不要伤心,我们相见应该是高兴的呀!你看快到中午了,婷儿也该饿了,我们去用午膳吧?”   浦玉点点头,擦去眼泪,起身和碧儿一起到婷儿那边过去。   由浦玉点了几样饭菜,四人围坐在放于草地上的食案边,共进午膳。   婷儿今天能来柳园非常高兴,叽叽喳喳的说这指那,在浦玉身边蹦跳来蹦跳去。碧儿从那可爱的笑脸上,有一瞬似乎看到了小姐浦玉小时候的身影。   吃着可口的饭菜,看着欢快的孩子,她们两人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用了膳,吃了茶,丫鬟又带着婷儿去玩了。   浦玉握着碧儿的手,两人并肩走在草地上,柔和的阳光普照着这里的一切,包括她们,轻悄无声的微风偶尔送来园中花草的芳香。   来柳园的人们三三两两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欣赏着、观玩着这里的花卉、湖水、廊桥。   在这所秀美的柳园中,浦玉和碧儿珍惜着她们这短暂的相聚。她们漫步于柳荫之下,有时行走于花圃之中;或一齐登上楼台,凭栏远眺;或攀上湖边的假山石,并肩静坐。她们又缓步于画廊之中,边走边谈,或是附耳低语。   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日光西照,分别的时刻终究来临了。她们握着彼此的手,不愿放开。还是碧儿先开口劝浦玉:   “小姐太阳快落山了,你该回去了。”   那双忧郁的满是不舍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碧儿,我们今日在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日才能相见?”   “小姐,我一有机会就赶来看你,你要放宽心!”   虽然如此说,可相逢还会有期吗?岂不知遥山远水,漫漫长路,我们两个女人又如何会轻易相见呢?   可浦玉仍是不肯离开,碧儿推脱开她的手,说:   “小姐,走吧,婷儿在车里等着你呢!再不走你们回去时天就黑了!”   “碧儿!”   浦玉流下泪,望着她依依不舍。   “小姐,以后你要多多保重自己!”   碧儿忍着泪不让它流出,她转过了身去,向自己坐来的马车所停的方向走了两步。终于她听到浦玉说:   “碧儿,我走了!”   浦玉流着泪,艰难地回过身,与碧儿相反的方向走去,她向前走着,一步一回头。   碧儿等浦玉走得远了,才转过身来,泪水早已迷湿了她的眼睛,她手扶住旁边的一棵柳树,望着浦玉向那一辆马车走去,再坐进车里。她看见小姐在坐进马车时,又回头望了她一眼。   小姐坐着马车走了,马车越走越远,一直走到碧儿望不见了,她不停地流着泪,扶着树在原地驻足望了好久,才双腿发软地拖动两脚,坐到另一辆马车里去。   碧儿坐着马车也离去了,她身后是黯淡了的柳园。      ☆、祈福法会   第85章   碧儿跟着她师父一行人回到了长安后,她的道观生活又复以前。   最近一段时间,她常待在写经房里抄写经书。道观内印制的经书有限,众道士平日所读的经书大多都是手抄的,碧儿要将那些经书认真地抄写几遍,然后将抄写出的经书分发给清都观中年轻道士或一些来求经的信徒,以便于他们诵读和学习道经。   这日,她的道童进来禀道:   “师父,住持让您到大殿去。”   碧儿收起正在抄写的经卷,起身前往大殿。供奉着三清的大殿上,早有同门师兄师妹站立着。   见师父王远知道长走进大殿来,众人一起给师父行礼。王远知看着他们,说道:   “我叫你们前来,是我刚接到宗正寺的文书,说再过半月,也就是正月十五,文成公主要出嫁吐蕃,皇上已下御旨,要在公主出嫁那日,在皇宫的太清宫内举行祈福法会,届时各地名观高道会前去参加,我观也有名额,你们四人从今日起沐浴斋戒,诵经悟道,到时随我一同前去。”   “是。”   碧儿同她师兄师妹一齐答道。师父讲完便离开大殿去了,五师妹在师父一离开就兴高采烈地说:   “师姐,这回去皇宫,有可能会见到当今皇上呢!”   “是吗?”碧儿轻声道。   她们的三师兄广能凑过来说:   “五师妹,你不是从宫里头出来的吗?肯定见过皇上,你说说这皇上是长什么样的?”   五师妹道惠眉眼上挑:   “我当然见过皇上了,皇上可威武了,以前我在太极宫做宫女侍奉退位的太上皇时,皇上常过来给太上皇请安。后来,我们好多宫女都被外放了,得了自由身,我离开皇宫入了道观……”   五师妹还在给二师兄、三师兄说着她的经历,碧儿悄声退出了大殿。   到了十五这日丑时刚过,也就是十四和十五夜晚相交不久,王道长领着他四个徒弟早早整装出观进城了。   虽然天是黑的,但在长安街上却是大红灯笼高挂,照得长安街亮如白昼;街上彩旗遍插,人群走动,喜庆的气氛遍布长安城。   通过几重城门,穿过几道城墙,他们来到皇宫中的太清宫,看见里面已经是一幅忙碌的景象。   进到他们被安排歇息的一个大房间里,他们清都观的师徒几人各自坐到一边,闭上眼略略休息了一会儿后,天已将晓了。   所有来到宫内的道人们,开始做起各自的准备。   碧儿与她的师兄师妹跟着住持王道长,见过了太清宫主事的官员和太监后,又到太清宫各大殿,一一礼拜殿内众神像及神位,然后来到正殿面前的广场上。   只见正殿前的广场上,近两百步阔的空地上法台高高搭起。   法台四面,有红黄彩幔围绕。最高台的大红色香案上,摆放着各色的丝帛绫锻等,以及各样的金银器物,还有道门法器等。下面一二层台面的四角,摆放有由黄铜铸造的镇守四方的兽鸟。   在法台南面几步外的正中央,一只大的铜鼎香炉中升起的紫气香烟,弥漫空中,与太清宫各大殿内溢出的烟气交相融合。   几百个来自各地宫观,及山野中的名师高道,个个身穿着鲜艳的道家法服,手里执着法器,在督管道士和太监的安排下,一一到指定的位置盘腿坐定,不敢再有任何的走动。   王远知被安排在了法坛东面靠前的位置上,碧儿和她师兄们禅坐到师父身后。   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未到来,而头戴道冠,身着各色华服的男女道士们,已经肃然正坐,齐声唱诵起太平圣经,接着是赞法道经,唱诵完一个,又接着唱起下一个……   太清宫中鼓乐齐鸣,伴着五百道士的声声唱赞,一起随着轻烟紫气飘出太清宫,飘出了皇宫,飘到了宫外,在长安城上空长久地萦绕回响。   那是皇宫里的盛会。而在宫城外大街上,此时人头攒动,来自四面八方的百姓,还有来自海内海外、远国近邻、外族的异国的商民和学子等,成千上万的人,充塞了长安城的大街主巷。   也许这些大唐的子民,他们都怀着与太清宫中的皇帝、文武官员同样的心情和愿望——   因为刚建国不久的大唐,国家虽然稳定了,但整个实力还不够强大。与兵力强盛的,不断侵扰他们的吐蕃直接交战,会有诸多的损失。而他们的年轻的文成公主的和亲吐蕃,会给他们带来一时的和平;而那些守卫边防的他们的亲人会因为这和亲,躲避了战争而得以保全性命。   他们相信以后大唐的国运,将会更加稳定繁荣。   因此,京畿的人们,以及外地的游商官民,老少男女都抛了家门,来到大街上,都想看一看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安宁幸福的文成公主,想亲眼目睹这位大唐公主的风采。   自皇上百官至庶民百姓,他们认定:今天是一个无比喜庆的日子,或者最起码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这种喜庆,从皇宫一直蔓延到长安街巷。然而,在这种欢乐下,也有为数不少的人为文成公主默然叹息。   喜庆热闹正当时,大街上人山人海,挤挤挨挨,各家店肆门前叫卖声不觉于耳,好奇的人们围挤在其周边,有观看的也有买卖的。   在一家酒肆门口,人们看见一位身穿杏红色长裙的美貌女子,与另一位身着一袭浅粉紫色衣衫,头戴帷帽的女子,携手进了店肆;有几人不由地跟着她们进到里面去。   酒肆内欢声笑语,弹拨琵琶所发出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激越。   店中高二尺左右的用木板铺就的长方形台子上,有一位高鼻大眼,身穿红色舞衣的女子,正踏着轻盈的舞步在台子上面曼妙地跳来跳去。她卷曲的及腰长的头发松松散散地扎束在身后,随着舞动的节律,波浪式的长发尽显舞韵。她扭动着细腰肢,舞着菩萨拈花臂,抬腿曲胯,轻巧灵动的舞姿中显出风情万种,台下坐的酒客看着她的舞姿吆喝不已。   这个正跳舞的女子,她在台子上瞧见有两人进店来坐到了一边,便收了舞步下了台子,笑着绕过几位客人的席几,走到一个近墙的方几前,一侧身,就坐在了那两位刚进门的女子对面,说道:   “二位,这么长时间连个影儿都不见,跑哪儿去了?”   紫衣女子用手指背撩起面纱一缘,半隐半露着脸儿说道:“赛璐吉,别来无恙?”随即她手放下,那撩起的一角面纱又垂落下去。   赛璐吉脑中还被刚才看到的美颜所吃惊着,只听旁边的女子也说了声:   “你好,赛璐吉!”   赛璐吉在她们二人之间看来看去,然后才说道:   “寒月,我们有八到九年没见了,你们两个一个这么美一个如此年轻,好像没有一点儿的变化,有什么美颜秘方吗?”   医珍笑道:   “赛璐吉,你也没有变啊!”   “怎么没变!这老相不都出来了吗?哎,比不得你们!你们上次离开后,一个信儿也没有,你们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   “怎么不记得?我们这不是看你来了吗?”寒月说。   赛璐吉眨动了下她那长长的眼睫毛,说道:   “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要什么酒?”   “一壶醉棠春。”寒月道。   “医珍你也要醉棠春?”赛璐吉问。   医珍点点头,说:   “跟寒月一样的。”   “你们的口味一直没变吗?——乌力,一壶醉棠春!”   赛璐吉偏过头去向酒垆那边唤了一声。那个叫乌力的男子听见端来了美酒点心,放下后又去忙了。   “你们还没有回答我呢,这九年你们隐身到哪里去了?”   寒月品了一口酒,说:   “我们去寻访药王孙真人了。”   “百岁药王?我听说皇上曾经多次派人去找过他,想请他到长安皇宫来,却都没有请动,你们找到了吗?”   “找到了,孙真人正在编著一本医书《千金方》,医珍已拜了这位老爷子为师,并在一旁佐助他编辑整理那书。”   “那你们回长安干什么?”   “医珍想念她父亲,我们两个就到长安来探望他,顺便过来看看你。”寒月又答道。   “令尊可好?”赛璐吉去问医珍。   “好。”   “他接受你们了吗?”   寒月见医珍稍低了头没有回答,就替她说道:   “他见医珍平平安安的突然出现在面前,非常激动也很高兴,对我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   “真是难得,当初你们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我就觉得你们感情不一般,后来慢慢一琢磨才悟透,在这之前你们一定受到了很多阻力吧?”   寒月转头看了一眼医珍,说:   “都已经过去了!”   医珍拿起夜光杯呡了一口酒,说:   “我们来这里正巧遇上了公主要出嫁,如此热闹的场面也是第一次见到。”   赛璐吉也喝着她杯里的酒:   “是啊,你们两个来的运气不错!”   “不过,太挤了。”   医珍瞟了寒月一眼,说:   “没有哇,是你喜欢清静罢了!”   “就是啊,这样不好吗?多有意思呀,医珍!”赛璐吉也道。   寒月在黑纱下翻动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看着和医珍互视而笑的赛璐吉,问:   “你回龟兹了吗?结婚了没有?”   “回去了一趟,我阿爹阿妈他们也找到了,结婚都六七年了,那——”赛璐吉用头示意了一下酒垆边的乌力,“就是他。”   “他看上去很憨实。”医珍道。   “他呀,鬼主意可多着呢!”   “是吗?看不出来……”      ☆、和亲   第86章   寒月她们在这儿你一句我一句,吃着酒聊着天,忽听街上人声鼎沸起来,人们高声嚷道:   “送亲车队过来了!”   “公主来了!”   继而听见鼓震锣响,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响,甚是喧哗吵闹,赛璐吉问:   “要出去观看吗?”   “当然了,既然我们遇见了,怎么也得去瞧瞧这位用一人的幸福,换来万家祥和的公主。如果对这样的抵过百万雄师的巾帼英雄,为两地黎民百姓换来安宁和平的公主,不好好去瞻仰相送一番,可就真的说不过去啊!”   医珍说完拉起寒月就向外走去。来到街面上,向东西一望,见满条街都是正等待观看的人群,哪里有公主的车马身影?   原来这送亲及迎亲车队,离此处还远得很,只不过从几里外传来震天响的锣鼓声,一声高过一声,一阵近过一阵,让人们知道公主已经接近这边过来了。   人们似乎按捺不住心中急切的盼望,只想站个有利的能看清的位置,抢先看个清楚明白。于是人人接踵摩肩都拥挤着向前,不管是位前的还是居后的,个个翘起了首,踮起了脚张望着。   过了一会儿功夫,由穿挂整齐、手执长矛大刀的兵卒,披开人群,走来清理道路。然后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像是在这人堆中开了一条长长的宽阔的河,挺拔的站立在河岸两边,身后是围观的百姓。   医珍拉着寒月左挤右钻,竟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所幸现在大家穿的都是加厚保暖的冬衣,她们两个女的,可以挤开那些男人,而无有顾忌的站到前面,待一会儿将能看清队列的位置。   她们两个也和众人一样,正在等待之时,忽听有人叫道:   “前面那女子,你的帷帽挡住我们看不到前面了!”   寒月听见回头看看了身后,但见她身后的那几个人,可怜巴巴的只因为望不见她前面,脸上都露着焦急,还带有一点怒气。   她转身就要退出人群去,给那些人让开地方,医珍忙叫住她:   “寒月等一下!”   医珍从她拿的包袱里摸出一个东西来,交给寒月说:   “你把帷帽摘下,把它带上。”   寒月一看是一个黑色的面纱,问医珍:   “这是哪来的?”   “你忘了吗?今天我们买东西时,那掌柜送给我们的。”   寒月将这面纱在自己的帷帽底下带好,然后才摘下帷帽。这样用面纱遮了脸,露出了眼睛,看东西更清楚更舒适了。   医珍看着摘下帷帽带了面纱的寒月,冲她一笑。   她们后面那几个叫嚷看不见的男子见了,齐把目光转到寒月头上,望着她的后影,眼光离不开了。   人们在耐心地等待着,与相熟的人互相交谈着,时间在这种等待与喧哗中过去。   忽然,人群一下子喧腾起来,人们一起转了头向东边望去,只见由两行二十人的军士,手持迎风飘展的龙凤绣旗走过来了。其后是神武轩昂,身着锦袍玉带,腰悬宝刀的羽林军。年青的将士们个个昂首挺胸,好不威风。   这时锣鼓之声在耳际轰响,已听不到其他的嘈杂声了。只能远见在并排行走的五十多名羽林军之后,一长串队伍浩浩荡荡,向这边行来,恰似一条长龙见首不见尾。   羽林军过去后,看见的便是吐蕃的迎亲使团。那一百五十多吐蕃使臣,大多高颡大目,身形胖大魁梧。他们穿着窄袖束腰的皮衣胡服,戴着有毛的胡帽。   他们皮制的袄子,厚实的毛料衣衫,都与这边人的穿着不一样,好像更保暖,更能抵御风寒;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地走过;他们的面色看去比中原男子的要深。   吹吹打打的鼓乐手跟随在迎亲使团其后,这些穿红戴花的吹鼓手之后,是大唐的部分文武官员。   文官和武官衣冠整齐鲜亮,他们排成两行在人群面前走过——听说其他的文武百官,将直接到西城门外给公主送行。   一辆豪华又大气的双驾马车,在众宫女的簇拥下向这边驶来,人们小声说道:   “是公主乘坐的马车!”   大道两旁的所有人,都撑大了眼睛向行来的这辆很大的马车看去,热切地想一睹文成公主的芳容。但是黄色的车帘是垂着的,看不到里面。   正在大家失望于看不到公主时,那车窗上帘幕的一角被轻轻掀起,一个妙龄少女娇艳的面容,出现在红色车窗中。然而,车帘又很快被放下去了。   只是那么一瞬,有些人看到了,而许多人,却没有那么幸运。   有一个人小声说道:   “哎,我看见公主一脸忧愁!”   “我好像看见公主在流泪呢!”另一个声音也小声说。   “没有,我看见公主很平静!”第三个人说。   还有一个声音听去有点儿尖细的人,小声说:   “我没有见到公主的玉容,只看见她穿的红色凤衣上坠的珠和玉。”   “你瞎说,公主穿的衣服不是红的,是黄色的!”那个说公主流泪的人说。   “哎,你们都看差了,公主穿的不是红色也不是黄色衣服,是一件白色的衣衫。”那个说公主很平静的人说道。   “不是!”   “不是,不是白色!”   另几人马上否定他。   那几人只在这小声争论,只见跟在公主豪华马车后面的许多辆车子,一辆辆都载着大小皮箱、木箱过来,还有一匹匹的骡马驮着麻袋走过。   只听人们又小声谈道:   “哎,你说那么多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哎,你不知道吗?听说皇上在问公主想要什么嫁妆时,公主就跟皇上要了大批的书册,其中有儒释道三家经书,还有医术、术书、星象书等等好多书。除了书,公主还要了五谷的种子,耕作的农具,此外,还有几百名各行的工匠,以及郎中、绣女等。这些皇上都应允了,你瞧,后面这些人都是公主选要的匠人和绣女。”   后面一个人伸过脖子来,问:   “你们说别人要嫁妆都是金银珠宝,衣服首饰之类的,这位公主怎么跟皇上单要这些呢?”   第二个说话的人,继续给这一位问话的人答说:   “咳,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这公主能跟一般的女子相比吗?她这次去和亲,就是为了大唐和吐蕃的百姓,她把这些谷种和匠人带去,是想教给那边的百姓也会播种,把大唐的技艺传到那里去,想让吐蕃和大唐成为一家人,这是公主的良苦用心!”   人们交头接耳,窃窃议论着。寒月正看着陪嫁的宫女、太监等从她眼前走过,忽然,医珍拉了拉牵她的右手,她转过头低声问:   “怎么了,你是觉得冷吗?”   医珍摇了摇头,贴近她耳朵:   “你看街对面那两人。”   寒月向她说的对面看了看,不明白对面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转头又问医珍,医珍又贴近她耳朵,说:   “那边,那两个女的跟我们一样,你仔细看。”   她的眼睛很好,对远处的人看得很清楚,她说完站正身子继续望着对面。   寒月看向街那边位于她们斜对面的,站在拥挤的人群最前列的两个女人。她们年纪看去都三十多,俱是素衣素裙,浅淡打扮,只是一个看上去洒脱英气,一个端庄沉静。   虽然她们穿着朴素,但寒月见那其中一个女人手中握的剑,剑鞘剑柄制得奢华别致,而她能拿这种好剑,可知非是寻常之人。那个面容沉静的女人,伸手帮这拿剑的女人,理了理她耳边松脱的一缕头发,那女人的动作自然又专注。   寒月正望着她们,这时,忽听街当中公主随行人员中的一个宫女向那两个女人高兴地叫道:   “丹娘!”   那宫女叫着,并向她们跑过去。   丹娘也已看见了向她们跑来的宫女,叫:   “阿真!”   那个叫阿真的要上前来,想与丹娘她们叙话,却被街边站岗维持秩序的士兵用手中的长矛挡住了。   阿真就停在对面,隔着兵士手中的长矛和丹娘说话。   “丹娘,谢谢你们来送我!”   “阿真你和你爹到了那边,要照顾好你们自己,要多多保重啊!”丹娘大声说。   “阿真,一路走好!”祺清道。   她们只说了两句,阿真就被身边的兵士催促着让她快走,阿真边走边向丹娘她们摇手。丹娘也摇手相别,口中喊:   “阿真,一路顺风!”   然后,阿真向她们一笑,小跑着又回到自己的队列中。   几百人的宫女、太监,及其他各行各类的人过去后,是两千多人的骑马官军。   鼓乐声渐渐远去了,丹娘仍然张望着已经过去,并走远了的宫女队列。   祺清看她们已经望不见阿真了,便说道:   “丹娘,我们回去吧。”   时间已过中午,公主的车队出了城门,来到了长安西长亭。   公主下了车,与早在这西长亭等候着来给她送行的皇亲大臣,以及她的亲人们执杯饯别。   皇上以及公主的亲人们,把情深意重的话一一道完了,最后,公主洒下离别的泪,重又坐到车内,从车窗中向前来送行的亲人挥手道别,踏上西行的漫漫长道。   前来给公主送行的皇上,和众人都驻足在长亭眺望。   车辚辚,马萧萧,文成公主的车马,弯弯曲曲像一条黑色的长线,在天边慢慢地移动着,然后消失在她亲人的视线里。      ☆、睡莲   第87章   长安街上的喧嚣渐渐平静下去,先前聚在一起攒动的人头,这时早已向四面八方散去。   路又宽敞了,车马也自由地流动起来,同时也传来了各店门口小二的吆喝声:   “哎,京师正宗的毕罗,刚出锅!”   “香喷喷的烤鲜肉喽,快来尝一尝呐!”   “过来,过来!来看了,便宜了!”   “……”   时已黄昏,祺清和丹娘出来也已经整整一天了,二人迈步正往大通坊的家里走,还没有到这边的坊门,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尖酸的声音:   “哎呀呀,我说这是谁呢!哎,各位,你们知道这是谁吗?她,你们不认识,我可认识,你们哪可不要被她现在这模样吓跑了……”   祺清和丹娘听声向前望去,那说话之人是一个高瘦的年青男子,他说话的声音又高又尖,大老远人们都听见了。从他附近走过的人停住步,聚到他身边。   祺清和丹娘向前走着,那男子所说的话都一字一句,清晰无二地传人她们耳中:   “当初她可是咱村里数一数二的标致女人,那时她可傲气了,咱跟她说句话,她也没有正眼瞧过咱,今儿却向我讨要饭钱,你们说,这不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吗!”   渐渐地那男子身边围拢上了许多人,听另一个声音道:   “哟!原来在这里遇到你同乡了,那你总也得施舍她几个钱吧?”   “哼,给她钱?门儿也没有!”高瘦男子接话说。   “嗳,你这人怎么这般无情呢?”刚才跟这高瘦男子搭话的人问说。   “跟你说,不是我无情,是这女人太贱了。你们可不知道,几年前这女人跟咱邻村的一个白脸书生偷好上了,竟不顾自己家人的脸面和反对和那白脸私奔了,后来生出了一个小野种——这就是那小杂种吧?后来听说她男人带她回家后,她男人求他家人接纳他们,她男人家长不答应,她那白脸书生穷得没出去,得了一场病,就呜呼哀哉了,这贱人和她这野种便成了乞丐,向人讨饭来了!”   祺清和丹娘已经走到这围成一圈的人群跟前,看那男子站在人中央,说得是大义凛然、唾沫星子四溅。   再看那被众人围在当中的女人,年龄在三十左右,脸色青白;灰色的破旧衣服上全是大大小小、缝补多次的烂补丁,而且是旧的补丁上又缝补上了另类颜色的破布;她胳膊上挎着一个也缝缝补补过多次的旧包袱,一只手牵着一个九岁多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也是穿着单寒的破旧衣服,手中揣着一只缺口的粗砂黑碗。这小男孩冲到妇人身前,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对他们说三道四的男子。要不是被那女人紧紧拉着,他早已像一只被饿瘦的小老虎扑向那男子了。   “不许你说我娘!你这个大坏蛋,坏人!”小男孩冲男子嚷道。   “哟,有种啊!”男子道。   那乞丐女子虽被她同乡当着她面把自己的事抖落给众人,但她脸上却无一点儿羞愧之色。她抬着头对他怒目而视,可最终还是好像压制住了升上来的怒火,两只没有神彩的眼睛也垂了下去,淡漠地对他儿子说道:   “兴儿,我们走吧。”   看着这一对衣衫单薄的母子,丹娘心中不忍,转过头小声道:   “祺清!”   祺清看了丹娘一眼,拨开围拢的人,走了进去,正要对那妇人开口,不想旁边闪过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把推开正在对众人喋喋不休的男子,说道:   “你这人明是吃饱了没事干!他母子已到了这地步,你还要如此奚落他们,良心何在?”   正对旁人说着母子之事的同乡男子被人一推,差点儿栽倒,他扭头看去,见骂他的男子身躯魁伟,看样子身上还带有功夫,便不敢再多一句嘴,讪讪地转身离开了。旁观的人也纷纷散去了。   乞丐妇人上前对那高大的男子说道:“多谢郎君解围!”她转头又对自己的孩子说:“黄兴,快给大善人磕头!”   这位中年男子把手一摆:   “不必了,我称不上什么大善人,我本是不管闲事的,只是因为看见你,就想起了我那死去的妹子。我看你们孤儿寡母到处乞讨,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样吧,让这孩子跟着我,你也帮带着干点家里活,我刘某是不会饿着你们的,你们可愿意?”   女人听说,忙拉她的儿子黄兴跪下,说:   “如此太感谢您了,我们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   “起来吧,不必如此!——刘山,你带着他们。”   “是。”   男子身后的家仆答道,他走近乞丐母子说:   “你们跟我来。”   余下的还未走完的围观者,见了也全都散去了。   祺清觉得没什么事情了,回到丹娘身边:   “我们也回去吧。”   她们走了几步远,祺清见丹娘神色黯然的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就问她:   “你怎么了?手这么冰凉,你没事吧?”   丹娘摇摇头,边走边说:   “我没事,你可知道刚才收留这母子的那男人是谁?”   “不知道,你认识他吗?”   丹娘有些悲伤地说:“他是曦容姐的哥哥刘朝容!”说完深深地叹口气。   祺清吃了一惊,不由回过头向远去的几人望了一望,走了几步才又说道:   “也许,他今日帮助这一对母子,也是对他妹妹的追思和赎罪吧!”   丹娘感伤地说:   “不管怎样,有些事已是无法挽回了!”   她们两人边说着,边走进了坊门,走入了小巷。   在她们身后,刚才遇到乞儿黄兴和他母亲的地方,一位花甲的婆婆正望着离开的那对乞丐母子,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柽乙!”   老婆婆显然有些惊喜,她向四处望了望,用心声问道:   “你在哪儿?”   一个似遥远而又很近的声音再次传入她耳中:   “柽乙,我不在你那儿,我在六宇之外。”   柽乙有点儿失望,但还是说道:“你目观了刚才的事吗?”   “是的,我刚好看见了方才的一幕。”隐明仙子答。   “那你觉得那男童怎样?”   “什么?”   隐明仙子这会儿竟不明白她的意思。   柽乙一笑,说:   “你留存的那颗莲子。”   隐明仙子听后也笑了,说道:   “你想帮我的忙吗?伸出手。”   柽乙把手张开,一颗饱满如同新采摘的莲子安放在了她手心里,只听隐明又说道:   “那男童怎样,要她本人说了算,你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帮我做了这件事。”   先前,柽乙到隐明星去寻仙子时,一日,在仙子的花果园中,她看到一颗普通的莲子被放置在一个晶晶闪亮的蛤、蟆形水晶之中。柽乙见了那莲子,感觉很奇怪,便问仙子个中的缘由,仙子告诉说:   “七百三十二年前,我去往天山云仙洞时,见到一个远嫁他方的公主细君,她日日思念她家乡和亲人,却与他们远隔千山,不能相见,将要忧郁地死去。当时我同情于她,就问她如果她能重新再活一次,会有什么梦想。她说她离开亲人到那里后几次易嫁,早已厌恶了自己的肉体,如果真能重生,她将自己选择决定自己的一生。我许诺她,如有机会让她重续生命。在她临死前,我把她的意念和记忆收到了这颗莲子内。现在此诺言还未实现,我想再过千年,让她重生。”   柽乙听罢,却道:   “若再过千年,女人的地位,虽可能比现在那世间的女子有所提高,但是与她以前生存的时间相距太远,与她那时的习俗环境相差太大,反而可能使她不易适应。而现在的那世间,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为昌盛的一个时代,女子的才华也受到了世人的重视,地位也比她那个时间提升了。即便到时她还不能做主自己的人生,你也可以从旁相助,你又何不让她在这个时代重生呢?”   “你说得也有理,我找一个时机,让一个有缘人去开启她的意识吧。”   所以,柽乙自见到那颗“睡莲”,听说了细君公主的事情,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现在,见到了这对乞丐母子,她就想到了当初自己与隐明说的话。   隐明仙子现在要她帮忙,柽乙乐意地接受了,她把那颗莲子收起来,只听隐明仙子又跟她说话了:   “柽乙,你在红尘游荡,勿要松懒了自己的修行。”   “你不用担心,岂不闻有一句话说‘出淤泥而不染’吗?”   “如此甚好。”      ☆、授法   第88章   隐明仙子用她心声在亿万里之外与柽乙传音。而在柽乙身边经过的人们,丝毫也不知道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正用心声与另一仙子在交流。   柽乙看了看手心的莲子,自语:“现在时候还早一点儿!”然后她收好莲子向南行去。   柽乙隐去身形,向南行了一会儿,便现身站到一条道上,此时从路那边走来的寒月和医珍看到了她。   “柽乙!”   寒月叫道,她摘掉帷帽,快步走过来。   “你好,柽乙!”医珍走近后也说。   柽乙看着她们问:   “二位可好?”   “我们很好,柽乙你这是从何处来?”   “我从天山过来不久,二位要去哪里?”   医珍惊奇道:   “天山?”   “对。”   “我们要去庐山。”寒月说。   柽乙同时看了下寒月和医珍她们,又问:   “二位以后有何打算呢?”   “医珍协助药王孙真人在整理辑录一些医稿,等事情做完了,我们想回长白山。你要去哪里?”   “我还要在长安停留一段时间,那我们就在此别过了。”柽乙说着要走。   “等一下,柽乙,”寒月叫住她,“我心中有个谜团一直没有解开,我想现在向你当面问清?”   “请说!”   “我在想你不是普通的修行之人。自从我们相识以来,我无法找到你的任何行踪,而你,每次都这样,轻易地就能找到我们。在闵波生袭击你时,我清楚无误地看见,他的武器击打到了你头上,而你呢,毫发无伤。更让我不解的是,你说的那小狮子山,我曾经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却在我出事时,我自己竟莫名其妙地走到了那山下,并且你也出现了。而且这些年过去了,你的容貌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我用上了你给的药,只一天,我的脸上没有一丝的伤痕了,世间没有这样的奇药。那乌灵子同包晖一伙,将我们同时捉去后,你神秘消失。你说是高人相救,而即便是修仙炼道之人修得再高法术,也必有来历名号,你却不愿相告。而且我游历的时间也长了,但是除了你之外,我却一直没有见到过像你一样,有如此法力的修行之人,那么你到底是谁?”   “你猜的没错,我确不是凡人,但你若想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也得看我们有没有这个缘分了。我现在有一些修炼心得,传授与你们,你们按这心法去修行,定有十足的收获。他日我们如有再见之时,到那时你们自然知道我是谁了。”   柽乙说完,她将几句修炼的心决无声地传到寒月和医珍她们耳中。   当寒月和医珍她们把那几句心决,从耳中记到心中后,再看柽乙时,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寒月,你明白这几句心决的意思吗?”医珍问。   寒月思考着说:   “不明白,这些心决我不知从哪里入头。”   医珍若有所思地道:   “看来,我们何时再能见到她,要看我们的悟性和灵性了!”   天已黑了,她们又继续向前赶路,然后,她们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中。   祺清和丹娘回到家里刚进了后面的院门,孙妈忙迎了过来:   “你们回来啦?怎样,见到阿真姑娘了吗?”   “见到了,阿真做了宫女,在公主西行的队伍里,已经随公主离开了。”祺清答道。   “那她的爹呢?你们见到了吗?”   “看见了,也在随行的工匠队伍中。”   祺清说着和丹娘进到房间里坐下,孙妈也在一边坐了下来,继续说:   “唉,这孩子真孝顺,为了和她爹不分散,自愿做了宫女,陪她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这是要一辈子待在那里了。这孩子多好哇,以前常来串门,现在不来了,我这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她家的那房子还没有人住进去吧?她爹卖给谁家了?宫中那么多匠人,为何偏偏选中她爹呢?”   “孙妈,这次随文成公主去吐蕃的匠人宫女很多,都是从宫里宫外挑选的,宫里挑选的人数不够,便下令在各个王府里抽选,阿真她爹在齐王府做活,如此皇命,他无法推脱啊。阿真自愿做宫女陪在她爹身边,这样她爹去了吐蕃也不会太孤单的。”祺清道。   “阿真跟着我学了几年的针织女红,我看她乖巧伶俐,学得又快,想着以后给丰儿结姻,没想到这么突然跟她爹去了吐蕃,让人遗憾!”丹娘说着叹口气。   祺清笑着说:   “真要是那样,阿真就该改口叫你‘大娘’了!”   “那你也不是卢婶,是‘婆婆’了,唉,事不遂人愿哪!”丹娘惋惜道。   她们与阿真家住在一个巷子,起初,阿真称呼祺清为王婶,可没过两天她又改口叫她卢婶了,祺清想到这是丹娘让阿真这样叫她的。   “那孩子就这么离开了吗?好像是在做梦哪!”孙妈说。   她们正在房内说着阿真,忽然王丰喊着“娘”,慌张地从外面进来。   王丰已经长大成年了,只见他身穿着梨黄色绵袍,脚蹬方头皂履。他身形高俊,方额圆脸,眉眼看去与他父亲十分相似。   “娘,不好了,爷爷又病倒了,他让我叫你过去。”   祺清她们忙站起身,来到前面老爷子的房间,就见老爷子躺在榻上气喘不已。   “爹!”   祺清走过去叫道,自从她们搬家到这里后,祺清就把王丰爷爷以“爹”相称。   丹娘也走到床榻边唤道:   “王伯!”   祺清转过身对王丰说:   “丰儿,快去请大夫!”   “唉!”王丰忙跑出去找郎中了。   王丰的爷爷看他跑出去了,喘了口气:   “祺清,丹娘,这些年多亏你们照顾我们爷孙两个,我老汉谢你们了!”   “王伯,你不要这样说,我们照顾您和丰儿是应该的!”   “爹,你躺好,别起来。”   王伯挣扎着坐起身,说:   “我这身子不中用了,三天两头得病。这丰儿如今长大成人了,他的婚事还是要托付给你们操办了,我是看不到了,我唤你们过来,就是要向你们托付此事的。”   “爹,这事您放心,丰儿聪明懂事,给他说亲很容易的,我会尽力给他办好婚事。”   “要这样我也放心了……”   王丰把郎中找来了。郎中诊过病,开了一服药,出了门到外面对祺清他们说:   “这药吃不吃没多大效用,只是一时缓解下老爷子喘的症状,你们还是早备后事吧。”   王丰听了急得叫道:   “大夫,求求您,救救我爷爷!”   “病人岁数大,患这病的时间也长了,肺气已衰,我没有办法,你们要不再另请别人瞧瞧。”郎中说完出门走了。   王丰听了,伤心地来到老爷子榻边:   “爷爷!”   “丰儿,我的病爷爷自己清楚,你不要伤心了,以后要听你娘的话。”   祺清怕老爷子说话过劳会使他的病加重,把王丰叫出了房间,让他爷爷安静地休息。两天后,老人家便过世了。   王老爷子过世,对祺清他们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在这件事过去后另一件大事又来了。   这几日,祺清家里异常繁忙。王丰今年已二十一岁了,前些日子,给他说成了一门亲事,姑娘和他年龄相仿,家在城西,做事聪明能干。这门亲,双方家里老小都很满意,顶了日期,下了聘礼,专等这两日拜堂成亲。   祺清和孙妈将院里院外,堂上屋下收拾一新,又出出进进购置婚娶的酒席物品。丹娘赶着缝制新衣,在织机前起早贪黑,不离寸时。   将要做新郎的王丰也是东奔西跑,从丈人家跑到自己家,又从家里备了礼当到外面去请与他交往的同窗好友,还有四邻八舍。   一家人忙得不亦说乎,终于在热热闹闹中顺利办完了喜事。   给王丰成了亲后,王丰两口子相亲相爱,日子过得舒心又甜蜜。祺清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能说得上是其乐融融。   因王丰他们家与他丈人家离得不远,王丰的岳母江氏会时不时过来看望她女儿。这岳母江氏是个非常随和、和善的人,王丰也不回避她,对她也像自己的长辈祺清、丹娘她们一样很尊敬。可有时候,这岳母也会劝自己的女婿王丰早取功名。   王丰成亲已经两个多月了,岳母江氏又来探望女儿女婿了。祺清一家备下四菜一汤热情地招待亲家母。吃罢饭岳母也没急着回家,留下来陪女儿。   第二日清早,祺清和平日一样,照例早起后在房前院中练剑。在王老爷子去世后,她们仍住在后院,王丰和新媳妇住在前院。这后院的院地是宽敞的,足以使她伸开手脚,不受拘束。她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早起后就去练剑,这一成了她保持不变的习惯,住到这大通坊的宅子,她也没有丝毫懈怠。   她的那件旧衣因穿的时间长了,都有些发糙,今早在她习武时,不小心在肩头处被绷开了一条缝,但要不细看也不明显,她也不在意,习完武后又去忙别的了。可是在她闲下来回到房后,丹娘却看到了她衣服上开裂的缝,丹娘就让她把旧衣脱下换上新的。   祺清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说:   “这衣服还可以再穿几天,扔了可惜。”   见她舍不得丢弃这衣服,丹娘便拿了针线拉她到窗前,站着给她缝补那裂缝。   望着丹娘在眼前认真缝补的神情,祺清心中一动,伸头过去,在丹娘前额上轻轻吻了一下。丹娘瞅她一眼,微笑着推她站好,说:   “别乱动!”   祺清便也不再乱动。两人的动作,对她们来说本是很平常的一个举动,却不想被刚进到这后院来的亲家母看到了。   平常祺清为了与王丰夫妻他们彼此的方便,省去了许多她和儿子儿媳间的规矩俗礼,所以,一般这时候王丰他们是不到这儿来的。   而这位亲家母却是个很随意的人,她到后面祺清她们院里来,既没有敲门,也没有先给她们给个声,她从自己昨晚睡的房子中出来,想和祺清她们聊天就直接进来了。   而以前,王丰来找祺清时,总是先在院门口唤一声——这是祺清给他自小教的规矩,然后才进屋来。也许,祺清和丹娘已经习惯了这样,所以今日有点儿大意。   王丰的岳母来到屋前恰巧从窗口望见了她们的举动,她很是惊疑。她是上了年纪的人,听过的事多,见过的世面也广。前几次来祺清家,她就赞叹她们姐妹情深,如今再看到这二人的眼神及神态,怎能是姐妹之情可比的。这岳母踌躇了一下,就悄悄退走了。   祺清在转头时,从窗内望到了亲家母的背影:   “那不是亲家母吗?她怎么没进门就走了?”   丹娘也转头望去:   “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江氏转回到女儿房中,还犹自狐疑不定,趁姑爷不在,就将自己刚刚看到的和自己的想法对女儿讲了一遍。女儿听了也惊异,想一想,这两个多月来,与婆婆、大娘每天接触,她也觉得她们两个人的关系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女儿担心地问:   “娘,这可怎么办呢?”   “这事让别人知道了,可对你们的名声不好哇!得想想办法!”   岳母归家去了,媳妇自此就整日地想着她婆婆的事,但她心里实在憋不住这惊天的秘密,她悄悄地把自己母亲说的话,转告给了丈夫王丰。   王丰听了火冒三丈,骂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怎么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我大娘和母亲怎么会是这种人?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他说完,在一旁怒气未消地坐着。   媳妇见丈夫生气,也不再多说话。   王丰自听到了妻子的言语,虽嘴上不承认,可这事一旦被人点破,不由得他不去多想。   他是与自己的娘、大娘相处时日最多的人,以前看她们的关系,他只认为是大娘与娘她们的感情很好。心思单一的他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禁忌的感情。   现在妻子的一番话,捅亮了他心中的窗户,往昔疑惑一一涌上心头,而且这些疑团在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了,真相使他毛骨悚然。   他黑了脸,皱着眉头一语不吭。他不明白,一向在他心中又敬又爱的娘和大娘,她们怎么会是这种人?   他不敢再去正视她们,就连习以为常的比如祺清给丹娘夹个菜,他看上去也感觉特别的别扭。他低着头,扒着自己碗里的饭,把它们匆匆装到肚里,然后就躲开了。   他更不敢再到后院去,他心里发慌,却又不知所措,他感到他头上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板,顶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风波   第89章   祺清和丹娘她们与王丰夫妻每天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处的时间稍长一些。之所以这样,也不过是祺清担心,自己与丹娘的感情被人看破。因此,除吃饭时间之外,其余大多时候他们都是在各自院中。   王丰心中愈加焦躁不安,几天下来,他极力所压制的忧虑、愤怒达到了极点,使他不能自已。他总想跟祺清谈一谈,可每次他都不知如何开口,他开不了那个口。   但是风波还是在几天后来临了。这天晚饭前,祺清到街市上买了两条鲜鱼回来,对于生活并不丰裕的她们,隔一段时日能吃上一次鱼肉,也是很不错的了。一家人又围坐在一起,尝着可口的美味。   祺清性急,每次吃鱼,总是会呛到她自己,因而丹娘就先把一块鱼腹上的肉,夹到自己面前的碗盏中,小心仔细地替她剔除了鱼刺,然后把鱼肉放到她碗里。祺清面上带着笑容,她心安理得地吃起送到自己面前的鱼肉来。   而此时坐在她们对面的王丰和儿媳,看到这同时停住了筷子,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不自然。   聪明的丹娘注意到了他们的神情,心中一动,收敛了自己的行为,也就不再给祺清夹鱼肉了。   而祺清却眼瞎一般,对他们的表情视而不见,依旧我行我素,跟往常一样给丹娘添了一小碗鱼汤。   王丰拿筷子的拳头攥得更紧了,猛然间“啪!”一声,他把筷子在桌案上重重一放,站起身说道:   “娘,我有事要跟你和大娘商量!”   祺清见最近几天王丰脸上总是一副生气阴沉的模样,而且又好像是冲着她和丹娘来的,她一直装作没有看见,今日见他突然动起气来,就问:   “什么事?”   王丰似是先给自己鼓了下气,他吞吐道:   “我想……我想以后你和大娘分开住!”   祺清和丹娘闻言,双双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望着他。孙妈也吃惊地看向王丰。   王丰和他媳妇都低了头。此时堂屋中静极了,几乎可以听到街巷里有人走路的声音。   “为什么?”   几个人思想的轮子在他们各自的头脑中,都急剧快速地运转了一会儿后,祺清开口问道。   王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他真的很吃力地说道:   “你们的样子,不是有点儿过吗?”   “我们的样子怎么了?”祺清问。   “你们……你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如同夫妻。”他后面提高了声音说道。   丹娘听了低下头去,皱起眉来。   “我们的感情确如伉俪,这二十年来,一直就是,怎么,你看不过眼,想分开我们吗?”   丹娘又讶然地抬起头去看说出这些话的祺清。   “你们这样子是逆天乱伦,坏了纲常,要被别人知道了,岂不遭人耻笑?以后让我们有何面目去见人,你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父亲?”王丰红着脸吼道。   祺清听了,胸中怒火上冲,她遏制不住地站起身,欲要发作。丹娘忙起身拉着她:   “别说了,这是在干什么呀?”   祺清骂道:   “我告诉你,我们谁也没碍着,你要是认为丢了你的人,别再见我们就是了!”   “祺清!”丹娘生气地叫住她。   祺清望了一眼丹娘,怒冲冲地向外走去。丹娘看了看王丰夫妻,轻声叹了一口气,也出去了。   孙妈从未见过这情形,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次日早上,祺清坐在梳妆台前要束发,丹娘走到她身后,拿过她手里的梳子,说:   “我帮你梳。”   丹娘轻轻梳着头发,她梳得很慢,也很认真。   祺清看着丹娘手中的梳子,再一次地从自己发顶上轻轻地梳下时,她说道:   “丹娘,丰儿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我只在乎你一个人的话。”她说着将她头发绾起,插上发簪。   祺清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站起身:   “丹娘,你坐下,我也给你盘发。”   “不用了,我自己弄就好了。”   “那我去练剑了?”   “去吧。”   又到了让人不安的吃饭时间。祺清见丹娘头也不抬只吃着自己碗里的白饭,没有去动盘里的菜,她就拣丹娘喜欢吃的菜,夹过一大筷子放到丹娘的碗里。   王丰夫妇脸色难容地低了头吃饭,一声没吭。丹娘静悄悄吃着饭菜,也不去看祺清一眼。   一顿饭,一家人吃得沉闷乏味,王丰夫妇只吃到一半,就提前离去了。祺清生气地把筷子搁到碗上也不吃了。孙妈见大家都不吃饭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动筷了。   丹娘站起了身,说:“孙妈,你自己吃吧,我们都吃饱了。”她又看着祺清:“祺清,我们去园中转一转?”   祺清听了点头并站起身,牵过丹娘的手,离开堂屋,来到她们种花的园中。其实就是她们睡房前的园地,这园地有二分大小,种有一些四季的花草,什么芍药、月季、牡丹之类的花。   她们便在这里看花散步,丹娘轻声说:   “别生气了,这种事,孩子们一时难以接受,这也不能怪他们哪!”   “谁要他们来管我们的事?”   “孩子们也长大了!”丹娘叹道,“明天我想去游南华山,你陪我去吗?”   “怎么想起去南华山了?”   丹娘边走边说:   “这几年,我们一直待在家里哪儿也没有去,我想去散散心。”   “那好,我现在去准备准备。”   “好。”   祺清陪着丹娘到南华山一带游玩了几天,回到家后,这王丰夫妇对她们的态度是愈加冷淡了。亲家母过来,她眼中也透着对她们的鄙视。   祺清心里不痛快,把愤怒的气都使到练武上,她总是不知疲倦地在院中或到家外面的僻静的林子里练武出力,一练就是一两个时辰。   丹娘常常看着她的身影默默叹气,而祺清一到丹娘面前,总显出无所谓的样子。   几天后,祺清和丹娘去上街到东市。来到东市后,祺清见丹娘心情难得的好,自己也一扫连日的阴霾,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祺清要给丹娘买头饰,丹娘不要阻止了她,反而给她买了很多穿的和用的。   两人又到戏场棚里去看木偶戏,去看男女悬空走绳索,去看马鞠比赛。她们高高兴兴地逛了一天。   回家后,祺清翻弄着买来的东西说:   “全都给我买了,你自己一样也没有!”   “你从来不给自己买东西,因此买一次就有这许多,我却是经常买,平日把所用的东西都买了。”丹娘笑道。   “平常都是你给我买,我也不缺啊!”   “你心不在这上面,当然不知缺了,来,把这件衣服穿上我看看。”   祺清把今天买的那件浅红色绣花过膝长衫穿上了,看了看:   “也不怎么样,还比不上你做的呢!”   “这样好的做工,你也看不上眼,只穿我做的,你想把我累死吗?”丹娘嗔道。   祺清晃动了下头:   “你给我做的衣服那么多,我只穿以前做的就行了。”   她正要把这新衣脱下,丹娘阻道:   “别脱了,衣服买来了不穿,你这不是浪费别人的心血吗?!”   祺清想起丹娘绣衣服的样子,知道做一件衣服不容易,便说:   “这衣衫也不错,我穿就是了。”   丹娘脸上一笑,也不再说什么。   家里总不能平静。祺清因为生气,所以没有跟王丰他们一起吃饭,这已经有几天了。傍晚,祺清和丹娘在她们自己房里吃晚饭时,王丰又到这后院来,向祺清提出要她和丹娘分开住的事,并说他已经托人在外面给丹娘租赁了一间房屋。   祺清听了非常愤怒,她几乎想要把那桌案连碟碗一块儿掀翻,但好歹忍住了,她嚷道:   “我和丹娘的事,轮不着你来管,任何人都休想分开我们!你们要是受不了,别到这里来见我们就是了!”   王丰皱着眉,苦劝:   “娘!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我们怎么能不管?现在你儿媳也怀了孕,以后你让孙子们怎样看待你?你让我们在外面怎么做人呢?”   祺清把袖子一甩,背对着他坐下,说:   “你要觉得我给你丢人,你们自己去过日子好了!”   “娘!”   丹娘在一边忙劝道:“祺清,别伤了一家人的和气!”她转过头去,又对王丰说:“丰儿,你先出去吧,其他的事等你娘消了气再说。”   王丰出门去了。丹娘对祺清相劝了一会儿,才把祺清升起的怒气抚平下去。   祺清握住丹娘的手,看着她:   “丹娘,谁也分不开我们!”   次日早上,祺清又要去练剑,丹娘叫住她:   “祺清,今天别练了,陪我下会儿棋吧?”   祺清听了放下剑,找出棋盘:   “正好,我们好久没下棋了,我看看你棋艺退步了没有。”   她把棋盘放到坐榻居中的香几上,然后侧身在榻上坐下来。丹娘坐到她对面,说:   “怎么说是我退步了,不说你呢?”   “我啊?这可是我的特长,要退步了,这脑子就不灵了。”   丹娘从瓷罐中拈起一颗黑色棋子,首先落到棋盘上:   “你这是说我,还是在说你呢?”   祺清接着丹娘也在棋盘上按落了一颗白棋,并说:   “当然是说我了!”   她们两人一面说着,一面下棋,到后来也都不言语了。   一连下了三盘,祺清连赢两局,丹娘也不急也不恼,收起棋子放到瓷罐中,说:   “你可别得意了,你这是跟我下,也看不出你棋艺的高低。”   “你这是在小看我了,与别人对局我一样也赢,当初在军营中,跟我棋艺相当的没有几个,都来向我讨教棋艺呢!”   丹娘看她一眼,不屑地道:   “说大话!你在哪儿学得下棋的?”   “在军营啊!”   “你那时在军营学的,还有人向你讨教?你是在蒙我啊?”丹娘不信她。   “我说的是真的,学了以后,我的棋艺进步很快,渐渐地几年下来,没有几个人下得过我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丹娘说着起身离开坐榻。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祺清说道。她头脑中浮现出了她自己那段和娘子军将士们纵横沙场,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来。以及忆起在边关平静,没有战事之时,为了排解内心的忧思痛苦,每日除了上演武场接受操练外,自己一人独坐帐内下围棋,一盘接着一盘地自己跟自己博弈。   丹娘已经向门外走去了,而祺清还坐在原处,眼神发呆地完全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      ☆、出走   第90章   到了中午,丹娘精心炒制了几盘热菜,还拿了一坛子酒到房间,祺清奇怪:   “你很少喝酒的呀?”   丹娘在祺清身旁坐了下来,说:   “平常也没想着喝它,今日我想喝一点。”   “但是今天我不想喝。”   “你不喝,我一个人喝着也无聊!”丹娘说着给祺清倒了一酒盅。   “那我陪你!”   祺清拿起筷子尝了几口丹娘用心做的饭菜,然后把酒盅的佳酿饮干了。   她们一面聊着话——也都是些平常琐碎的小事,左邻怎样,右邻如何——一面喝着酒吃着午饭。   这顿饭吃的时间稍长,渐渐地盘子见底了,酒坛也空了。祺清脸上已然上了酒色,她便到床上去睡。   丹娘把几个残碟剩盘都拿到厨下去清洗净了,回到房,来到床榻前,看见祺清已经睡着。   丹娘坐到凳上,端详了一会儿祺清熟睡的脸庞,才移步桌案前,留下一纸书后,走出房去并轻轻关上了门扇。   门被轻轻掩合上了,祺清倏地睁开了眼睛。她起身下了床榻,站在地上,环视了房内一圈,然后走到桌案边,拿起上面的一张纸,见上面写着——   “祺清,二十年的同栖同宿,是我此生不敢奢望的,但我真的已经拥有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不要怪我绝情,我们都已到了这样的年龄,而再过几年,我们都要老了。我当然相信,无论怎样,你都会陪伴着我的。我又何尝不知你那样努力地练武练剑,是为了我们的以后,可是我们能克服生活中的种种艰辛,又怎么能抵挡得了衰老?很快我们将年老体衰,而我怎么忍心在你的老年,会是一种凄惨无助?你应该是儿孙满堂,安享天伦之乐的!我不愿你们母子成仇,才有今日之决定。我带走了一些银两,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以后的生活了。我给你留了一副绣像,那是用我们两人这二十年来所掉落的头发,配上金丝和丝线绣的,你要是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不要找我了,我也许会找人嫁了,但我一直会想念你的。丹娘绝笔。”   祺清打开了像帛,却见上面绣的是一个端身正立的女子形貌。女子的面容安详,眼光柔和,头发乌黑金亮,那神态似在她与丹娘二人之间;女子身上华美的长裙垂过脚面,双手相握于身前,看上去栩栩如生。   祺清慢慢合上卷帛,手中捏紧了书信。   丹娘离了家门,一直走得腿困腰乏,看日头西斜,自己已经出了城门。   她又行了一段路,才找了一家食肆进去坐了,向店伙计要了一碗面。她低头抚摸着手腕上祺清送给她的镶金玉镯,满心都是愁思。   感觉到在她坐的桌案对面坐下了一人,丹娘抬头望去,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只见祺清怒色满面地瞪着她。   “你以为你一走了之了,我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吗?”   “是会有一段痛苦的日子,但总比老了没人养,晚景凄凉要好多了。”丹娘淡然地说道。   “你走了,我会活吗?”   丹娘忽然一怔,继而说:   “二十几年前,我们不也离开过一次吗?你不也好好的?”   “你不相信?那好,你等着看好了!”祺清站了起来。   丹娘急忙拉住她:   “祺清!”   祺清回头见丹娘着急的样子,又坐了回去。店伙计把丹娘所要的热汤面端了上来,祺清说道:   “小二,再来一碗同样的面。”   她说着拿过丹娘刚要的面,大口吃了起来。   小二又把另一碗面端来了,却不知道该放在那边,他就在桌案的居中放下后走了。   祺清把那碗面推到丹娘面前,说:   “先吃面吧。”   丹娘抬头看了她一眼,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来。   祺清吃完了把筷子一放,在一边看着低头吃面的丹娘。   “你说谁会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祺清突然问道。正在喝汤的丹娘猛地一阵呛咳,等她气顺了,才说道:   “我那样写,只是为了让你放心!”   “不吃了吗?”   “不想吃了。”   “那好,走吧!”   “去哪儿?”丹娘坐着没动。   “去找住处啊!”看着丹娘欲言又止的样子,祺清又道:“可别说让我回去,若再提什么分开的话,你不如现在就用这剑要了我的命!”   丹娘只好跟随祺清出了食肆。祺清转头看着丹娘,问:   “你想好了要去哪里吗?”   “还没有。”   “没有?!”   祺清停住了脚,看着丹娘:   “你就这样出来了?”   丹娘今日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又低了头。祺清看着丹娘,只能摇头叹气,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在走出了一段路后,祺清来了兴致,她说道:   “丹娘,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从荆州回洛阳时,我们在路上的情景吗?”   丹娘目视前方,边走边思忆着,而后说:   “记得,那时你还稚气未脱呢!”   “你也不跟我多讲话,一路上就像一个孤傲的公主。”祺清故意寒碜她道。   “祺清,你……我哪里孤傲了?哪里像公主了?我那时伤心欲绝,更何况你我又不熟,我说什么呀?”丹娘自辩。   “那时候我们坐车一起行了那么长时间的路,还没熟吗?即便到了家,你也是一样的不跟我多说话。”   丹娘故作生气地道:   “祺清,你这是要跟我翻旧账吗?”   祺清微微笑了笑,说:   “丹娘,我们回洛阳吧!”   “你是说洛阳的家吗?”丹娘忽然想到似的脸上有了惊喜。   “是啊,那里永远是我们的故乡哪!”   她们的眼中看到了一条希望的路,两人的心,也因为这个闪出的希望,轻松起来。   丹娘见祺清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裹,便问:   “你走之前,跟丰儿他们说了吗?”   “我告诉孙妈了,我让孙妈把我的话给他们转告一声。”   丹娘转头看了祺清一眼,说:   “你不要怪他们,我们这样的感情,若不身受,任何人也不会轻易接受的!”   “我明白,曾记得当初,我与你失散那几年,我也一万次地问自己:为何我会有这样的感情?千万人中为何独我与众人不一样?那时我夜夜难眠,我甚而想,你是因为害怕我,才故意躲藏起来,不让我找到你。   如果我那时再没有遇见你,也许我对你的那份感情会逐渐死去,但我不会后悔自己最初的那个选择!”   晚风吹来,吹拂起她们的衣衫,也吹起了祺清几缕松散的头发,她仰起头,感受着这拂面的凉风,好像这风把她身上的重负全部都带走了。她们两个自由地行走在这旷远的田野上。   又行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祺清却见丹娘走两步,打量她一眼,便问:   “怎么了?”   丹娘的眼神左右有些不定,见祺清还在疑惑地等着她回答,她才小心地说:   “今天,你不是喝了许多酒吗?怎么会……”   “哦,你不说我倒还忘了,没想到你竟会这样对我!”   祺清的气又升上来了,丹娘忙给她说了许多自己的不是,才把自己给弄出来的气消去了。   “好了,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对,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祺清斜了丹娘一眼,转正头才说:   “你以前见过我喝醉酒吗?”   “没有。”   “那你平常见我喝酒吗?”   “也没有。”   “你既没有见我喝酒,也没有见我喝醉过酒,你怎么知道我的酒量?你以为那一小坛酒,便能把我灌醉?要不是我心中早已警觉,说不定我还真的就放心睡过去了。”   丹娘陪着笑问道:   “那你的酒量是多少?”   祺清瞄了她一眼,摇摇头。   “说嘛!”丹娘还是好奇。   “这我还不能告诉你!”   祺清说着走上右侧的一个台阶,丹娘一看,原来此处是一家客舍。   “今晚我们要住这里了。”祺清道。   她们进到客舍要了房间,才坐下来歇气。走了很长的路,特别是丹娘,现在才真正感觉累了。      ☆、回乡   第91章   祺清和丹娘商定去洛阳老家,她们便向东行去。有时走累了,也会赁一辆牛车,载着她们行走,一路上无边的风景,美不胜收。   行到乡间平原,大路两旁常见绿油油的万顷良田,一眼望不到边,田地里有身体结实的农家子弟带着孩子,还有他们的黄牛、黑牛在田地劳作。   官道比以前更多更宽更长了,有的直通到村头。有时祺清她们爬过高山后,在山脚绿荫处歇息,青青的山,绿色的水,让她们流连驻足,去而往返。   两人就这样一边前行,一边心无远虑地欣赏着路过的风景。   她们两个人轻装简从,一路游山玩水,慢慢行来,这日,终于来到了洛阳城外北郊的小村——她们曾经生活的地方。   这里,已经不是旧日的模样了,七贤村一座座新砌的房屋,从村头一直连到村尾,面前的土墙灰瓦都是新的。以前的那些小树,现今都长成了老树粗枝。   来到了她们原先所居的旧址前,却见在曾经被烧毁的她们家的旧基上,建起了一座崭新的宅院,大门上还贴着红红的“喜”字。   祺清和丹娘立足于门前,看着这新大门。   “这房子是谁盖的?祺清,是不是卢叔?”   祺清看着门面,摇了摇头。   “你们找谁呀?”   从她们右面弯着腰走过来一位老者,祺清和丹娘转身一看,都觉眼熟。   “您是范老伯?”祺清问。   “范老伯您好!”丹娘也道。   范老伯眯缝着他那双昏花的眼睛问:   “你们是谁呀?”   “老伯,我是祺清,原先这卢家的女儿,这是丹娘,您还记得吗?”   “祺清?祺清……这名字耳熟,让我想想……”范老伯便在那儿抓耳挠腮地想着。   “老伯年纪大了,记不清了,我们另找人问问吧!”丹娘说。   “也好。”   “祺清,你是卢啸天的女儿祺清对吧?”   “是的,范老伯,您见过家父吗?”   “没见,没见!你们一家人,你的爹,自二十多年前离开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你曾经不是还托人来打听过几次你爹爹和丹娘的消息吗?不过,我后来听村里人说,有人来打听过你们父女的情况,不知是谁,咳!”范老伯叹口气,问:“你们这次来是……?”   “我们回来是想以后在这里生活,您知道这房子是谁建造的吗?”祺清问。   “哦,是这样啊,走,先回我家,我慢慢给你们说。”   范老伯将祺清和丹娘叫到自己家中去。   祺清见他的房子,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旧屋了,虽然仍是几间茅草房,却是新搭建的,比以前的房屋亮敞整洁了。他也养了几只家畜。院中还堆晒着谷物,可以说老伯的生活条件比以前那时要好多了。   “范老伯,家中的这些牛和鸡,您老一个人能照看得过来吗?”祺清问。   “我今年虽快八十了,但养它们,还是有气力的!而且,这几年,村里人见我老了,也顺带着帮我干点儿活。我也不能白让人帮我呀,你们瞧,那两头牛,一头是我的,另一头是我帮别人圈养的,到时人家需要它,直接赶它下地就行了。来,你们喝点水……”   她们坐在院中,范老伯在她们一旁的小凳上坐下来。   “祺清,这些年你们去哪里了?”   祺清便将这些年的去向简单地给范老伯说了说,范老伯听完说道:   “不容易呀!这次你们回来好是好,不过,你们的家现在被别人盖起了房子住上了,你们想把家宅要回来,这事有些麻烦。”   “老伯,那房子是谁盖的,谁住着?”祺清问。   “现在这房子的主人,你们怕是不认识了,你可记得咱村的‘黑大佛’?”   祺清点了点头:   “这‘黑大佛’以前不是咱村里生活最困难的那位吗?”   “是啊,这房子就是他儿子建的。这黑大佛,当初你爹还帮助接济过他呢,这几年不打仗了,风调雨顺的,大家的劳作付出得到了收获,我们村里人的生活逐渐好了起来。   村里的人丁、户口,随着大家生活的改善也增加了,这样,以前的房屋宅院就不够用了,这黑大佛以前一贫如洗,可他人勤快呀,结婚生了孩子,他家境好转了,可三个儿子很快都长大成了人,也结了婚各自有了孩子,他家的那房子,十几口人哪里能够窝得下呀?你们的家因为长久没人住了,这黑大佛就征求得村里人的同意,把你们的家和田地由他们要下了,他的三儿子在你们家的那地方建上了新房,这也才建好住上五年哪!”   “那他家现在富裕吗?”祺清又问。   “富裕倒也谈不上,交去一年的赋税,只不过刚够他家人填饱肚子吧了。他们也是忠厚的人家,你们要回乡住,我找村里的老人和族长来,大家一起商议商议。虽是他们建的房子,但宅基是你们的,让他给你偿还一点儿宅基的钱,也是应该的,他家要是不答应,你们只有告官去打官司了。”   祺清听完了,站起身,说:   “范老伯,多谢您了!——丹娘,我们走吧!”   “你们去哪里呀?”   “我们去另找住处。”   “怎么,这宅基的事你们不管了?”   “想那黑大佛一家有今日,也是不容易的,我何必再去跟他们争那宅基呢?”祺清掏出一点儿碎银递过去:“范老伯,这点儿碎银你拿去用吧!”   “哎,不用了!我有!”范老伯推辞着没有接,“祺清,你跟你爹还是一样,可是你们能去哪呀?”   “我们会找到住处的。”   祺清和丹娘她们向大门外走出,范老伯拄着拐杖送她们走出自家的门。   辞别了范老伯,祺清和丹娘她们走出了七贤村,看看天色不早了,她们先去往镇上找客栈住下。   在客栈的房间里,丹娘坐在床榻边打开她们的行囊,整理其中的物品,她把一个小包裹打开,看了一眼,说:   “祺清,我们带的银两剩下不多了,以后恐怕住不起客栈了!”   祺清正在换衣,听到丹娘说的话,她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说:   “要住不起客栈,我们以后就得乞讨为生了!”   丹娘叹口气,道:   “你有何必跟着我受苦?”   “我没有觉得苦哇!只有你不开心了,我才会觉得苦,你不要忧心了,我们会活得下去的!”   “你啊,都这样了,还想着安慰我!”      ☆、失剑   第92章   第二日,祺清和丹娘她们离开了客栈,却还是没有决定到哪里去。   她们也不知道何处可去,两个人吃了饭,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出小镇已经有三十多里了,实在是太累了——不知道是心上的累,还是身体上的累。   她们见前面是一个平缓的小山坡,走上山坡,行了半里路,却见山道两旁长满了青竹,一杆杆长得老高。   沿着这竹林间的山坡走过,看见山坡低洼处的青草边有溪水向着山下流淌。她们走过去尝了尝流动的溪水,有淡淡的甘甜。   又跟随着溪水的流向绕过这小山,却见前面不远处是一片河水,河水对岸是一个小村庄。有三三两两的梅花树,在小村庄里的门前墙角等处斜倚横长。梅花的颜色有炎炎的红,一片的雪白,或红白相夹杂。一丛丛的梅树绚烂开放,争相辉映。   从这山里流过来的溪水,最后流入到了村前的那条半月形的小河,河水从村前经过,又弯弯绕绕流向远方,然后不知流往何处了。   河岸边有绿树一簇簇的团抱着,有水禽在河边栖息,几只飞鸟,在蓝天倒影的水面上低低飞翔。天光水影,和小河后面静谧的小村庄一起形成一幅鲜活的图景。   丹娘站在平缓的山坡小道上,望着前面绮丽的风景,不禁赞道:   “这里的景色真美丽,还如此的幽静!”   祺清走到丹娘身边,说:   “你喜欢这里吗?以后我们住在这里吧?”   “我们身上的银两已经所剩不多了,哪有能力住到这里呀!”丹娘坐到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让我在这儿先饱饱眼福,以后可见不到这美景了!”   祺清听了也坐下来,放眼欣赏周围的景色。她们在这里静坐了很长时间才离开。   次日,她们来到了洛阳城内,洛阳的街市与长安城一样的繁华热闹。   祺清她们先找了一家小客栈。在客栈里住下后,祺清就出去了,直到晚上城门快要关闭时,丹娘才等她回来。   她们在洛阳城的这个小客栈只住了一天,而就在她们离开客栈房间时,丹娘感觉少了一样东西,她停住脚叫道:   “祺清!”   “嗯?”   “你的剑呢?”   “卖了。”   “卖了?!”丹娘很吃惊,脸上随即也变了色,“你怎么把你的剑卖了?不行,走!”丹娘往外走去。   祺清忙拉住她:   “去哪里?”   丹娘表情严肃地说道:   “去把你的剑要回来啊!”   “我已经卖了,怎么要得回来?”   丹娘气红了眼睛:   “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卖了?那是你心爱的东西,跟了你那么多年,在你身边的时间甚至比我还长,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卖了?”   “我卖了它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俗话说宝剑配英雄,我已经配不上那把宝剑了,为何还要带着它招摇过市呢?卖了它,它会遇到一个真正适合它的主人,那样它才会有用武之地。”   丹娘滚下热泪来:   “是我拖累了你!”   “你我还要说这分彼此的话吗?”祺清给丹娘擦去眼泪,“走吧,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出了客栈,丹娘一路伤心又生气地跟随祺清,来到了祺清所说的新家。   原来祺清说的新家,就是昨日她们一同见过的那个周有山林环绕,前有小河流淌的小村庄。   祺清已在这里买下了一座小宅,院宅虽然很好,可丹娘仍在为祺清卖掉的那把剑惋惜。   那把剑曾是平阳公主赏赐给祺清的,丹娘也曾细细地观赏过那柄剑,剑身做工精巧,剑刃与剑鞘严丝合缝,上面的纹理与装饰皆是高工能匠精心打造的。剑刃极为锋利,吹发可断,而且也不笨重,弹性极好,弯曲如弓,与那些市面上所售卖的普通佩剑不能相比。   祺清佩带了它二十几年,陪在她身边的时间,甚至比丹娘她自己还要长,今朝却为了生计而卖了它,丹娘一时如何能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事实呢?   “卖了那把剑,我也不会落下自己的功夫的!”祺清安慰她道。   自祺清和丹娘她们住到了这个叫梅村的小村,她们的生活又安稳平静下来。她们在闲暇时,也会一起出门,到镇上或到洛阳城里,逛一逛,买点生活上需要的东西。   梅村的村民人户不多,民风也很淳朴,这让她们消除了一些担忧。   她们的生活宁静安顺,转眼间近两年时间很快过去了。   这是初冬月末的一天,天光放亮后,祺清和丹娘相携去城里。洛阳城中热闹的街市上,摆满了卖各种物品的小摊子,各摊前人来人往,买卖很是兴隆。   梅村的生活是闲适安静的,进入城里却是另一番气象,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各种平日见不到的精美的物品,也在人们眼前炫目地招手,任其买卖挑选。   祺清和丹娘在街上人群中穿梭着,东看看西瞧瞧,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总能吸引住人的眼球。   两人来到一家小摊前停住脚,面前的摊位上摆了各样五彩鲜艳的小玩意儿,丹娘随手拿起一个泥塑,正要问祺清这东西可爱不可爱时,祺清却不声不响地走了。   丹娘忙把东西放回原处,跟了过去,但祺清在前面越走越快,渐而与她有了一小段的距离。   丹娘加快了脚步,紧跟着祺清,只见祺清左转右绕,然后走出了城门。   丹娘气喘嘘嘘的也跟着祺清出了城门,又追了二里多路,祺清离她已很远了。丹娘也没有停下脚步,可她追得越加紧迫,祺清就走得越快。   最后,她实在走不快也追不上了,只能看着祺清模糊的背影在远处消失。丹娘只得停了下来,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擦着额头的汗,大口喘气。可是一会儿,祺清又回来了,见了她叫道:   “丹娘!”   丹娘气息还未平缓下来,呼呼地吐着气,见了祺清,紧张的心才松了下来,她长呼一口气,有些哀怨地说:   “你怎么不招呼一声就走了?”   “丹娘,你不在原地等我怎么也跟来了?瞧你出了这么多汗!”祺清忙拉住丹娘的手。   丹娘半真半假地说道:   “我以为你要离了我远去呢!”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会离开你吗?”祺清嗔道。   丹娘鼓着嘴,眼珠只在那儿打转,慢悠悠地说道:   “难说!听说以前有一个人,生了一个孩子,那小孩长到几岁了,那男人非常不喜欢这孩子,怎么办呢?有一天,他把孩子放到篮筐中,告诉小孩说要带他去一个好地方,孩子呢,听了满心欢喜,那男子就担着篮筐一直走到深山中,把坐在篮筐里的孩子同那篮筐一放,自己回家去了。还有一个人呐,他母亲老了,眼睛也瞎了,干不了活了,这儿子呀,嫌他母亲在家还要吃两碗饭,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对他母亲说想带她去城里逛逛。他母亲听了当然很欢喜,高高兴兴坐到小推车里,这儿子用小车把他母亲推到山崖边停下后,告诉母亲去给她买好吃的,这母亲坐在小车里等啊等,等了好久,也不见儿子回来,心里一着急,刚动了动身子,那小车就……”   “停,停,不要说了!”祺清忙打断她的话,“你怎么能把我和那种人比较?”她有点儿不高兴了,转身不理丹娘。   丹娘刚才的紧张到此时已完全消除了,她笑着拉住祺清,说道:   “跟你开玩笑呢!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二人刚走了几步,不想有人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丹娘一看是一个女子,年龄在双十左右,个儿不太高,身穿桃红色长裙,上身外穿深色半袖。   女子容貌端秀,手中握着一把剑,那把剑在这位女子手中,似乎与她有些不相称:那剑形比其他女子所佩带的剑,要稍宽稍长。   丹娘盯着这剑,感觉有些眼熟,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过脸去看祺清。   祺清一脸凝重,双眼只盯着对方,只听那女子开口道:   “适才,一直跟我到这里的是你吧?”   “没错,不过给跟丢了。”祺清道。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认识我?”女子又问。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手里的这把剑!”   “这把剑?您是……”   女子脸上显然一惊,但马上又镇静了下来,她问:   “前辈,可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我当然知道,我先问你,这把剑你又是从何处得来?”   女子没有回答,而是有点儿着急地说道:   “恕小女冒犯,请问前辈姓字名谁,是哪里人氏?”   祺清略微思考后说:   “我姓卢,名祺清,原是洛阳城外七贤村人。”   女子听了脸上一喜,她接着又问:   “那请问,令尊名讳是否叫‘卢啸天’?”   “正是家父!”      ☆、迟到的家书   第93章   祺清努力地镇定自己波动不已的心,回答了女子的问话,她也有好多问题等着去问对方。忽见这女子抹了一下泪,哭道:   “师姐,我终于找到您了!”   她说着双腿一曲,跪到祺清面前。祺清惊愕,忙过去扶起她:   “姑娘,快起来,这是何故?”   丹娘见祺清和这女子都很激动,而路上还有行人经过,就说: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那边去吧?”   女子看着丹娘又问:   “您是……?”   祺清不清楚这女子为何要问丹娘是谁,但还是告诉了她,说:   “她是丹娘。”   “丹娘?!”女子脸上又是一喜一泣。   三人离开大路,走到不远处僻静的地方去。   “姑娘你认识我父亲?他现在在哪里?”祺清着急地问。   女子流出泪来,她见祺清焦急地等着她回话,止住哭泣,悲咽地说:   “师姐,师父在十年前已经仙逝了。”   “什么?爹!”   祺清突然间如棒击顶,她头脑中一阵发昏,随着身形一摇,瘫坐到了地上。丹娘见了忙扶住她,口中连唤着她的名字。   祺清失神良久,过了一会儿,她望着女子问:“是真的吗?我爹已不在人世了?”停了一下,她又说:“其实,很早我就预想到我爹已不在这世上了,可是我不愿承认自己的预感,我总是劝慰自己,我爹还活着,在另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成了家,有了孩子,他只是一时忘记了我,或者我爹是在哪个地方隐居了起来练功习武,等练好了他会回来找我的。这些年,我都是这样欺骗自己的。今天你把我爹的死讯告诉我,完全打灭了我心中那点儿渺茫的希望。”   丹娘和这女子俱流泪低泣,丹娘说:   “卢叔待我如亲生女儿,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责难的话。我把他视为亲生父亲,也一直盼望着,他能回来与我们相聚,不想他已真的不在了!”   “那把剑,原是我家的传家之宝,”祺清说着望向女子手中的剑。   女子走过来,把剑送到祺清面前。祺清把剑拿到手中,轻轻抚摸着:   “这剑和爹的脾气是很相配的,我自小看爹拿着它带汗挥舞,从那时起,我也喜欢上了舞剑。”   她把剑柄轻轻一拔,剑刃露出了剑鞘,她看着剑刃正面接近剑柄处,那个小小的 “瑜”字,又说:   “这把剑,相传是东吴周瑜的心爱之物,举世无双,后来传到了我祖上。今日,我再见到这把剑却已是物是人非了,爹,再也不会舞剑给我看了……”   “啪啪”滚热的泪珠落在剑上。丹娘把祺清从地上扶起,到一边的土台子上坐下。祺清把泪水擦去,抬头说道:   “姑娘,请你把我爹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是,事情还得从二十九年前说起,师姐,您还记得师父最后一次离家的时候吗?”   “记得清清楚楚,恍如昨日,父亲要去寿县看望他旧友,说好在我母亲忌日前回来,不想……我曾托人四处打听他的行踪,也寻到他的许多交往那里打听下落,但他们都说没有见过我爹。我想可能是家中遭劫,爹回来后不见我们,就去找我们了,我们从那时失去了联系。”   “当初,师父应约定去见他的旧友,在路上,他看见一匹拉车的马受了惊向他狂奔过来,那车上还有人,为了救人,他纵身跳上马车,想制止住狂奔的马,但马车因突然地车轴断裂掉下山谷,他因马的垫背幸免一死。事后他才知道,这是一辆东瀛人的马车,马是被人投射毒镖受惊的,车上的男子圭吾太郎和车夫当时就死了,他的妻子阿才和六岁的儿子还活着。阿才告诉师父,他们是回她娘家,她父亲和母亲体弱有病,妹妹和弟弟年纪又小,她就请求师父帮她处理她丈夫的后事。   师父可怜她就答应了她的请求。阿才把她丈夫埋葬后,就把自己的父母一家接到家里与自己同住。阿才对师父很信任,她告诉师父,她的丈夫圭吾太郎与一个叫冈田胜久的人,从东瀛来到大唐后,两人合伙做黄金生意,开始是小买卖,后来生意做大了,他们在街上开了两个铺面,雇有几个伙计。   他们做的生意因圭吾太郎出的钱资多,所以,两处店面总的管理,由圭吾太郎说了算。圭吾太郎让冈田胜久负责东街的店铺,他自己专管北街的。有一天,圭吾太郎发现东街店肆内的黄金首饰竟被掺了假,很多都是用黄铜打制,外面只是镀了一层金,圭吾太郎发现后,非常生气,责备了冈田胜久,还提出要与他撤伙分资,各做各的生意。那几天后便发生了马受惊,车掉入山谷的事,圭吾太郎亡故。师父当时听了阿才的讲述,心下生疑,他用马身上所留下的一片暗器,四下去打探情况,得知暗器真是由冈田胜久派人投放的。   师父赶去找阿才想告诉她实情,到她家时,却见阿才一家几口都被人杀了,她家中贵重财物连同北街店内黄金不翼而飞,所有被杀的人的死状十分凄惨。师父小心察看现场,后来在阿才手心所覆的地面上发现了她用手指沾血,凭着最后一口气写的‘冈’字。   师父说,他那时心里对阿才已动了感觉,见到自己喜欢的人被害,那些无辜的人惨死,他胸中升起满腔的怒火,他急忙去找冈田胜久,但已经不知去向。他又去各处打听情报,得知冈田胜久已经把黄金饰品装入一口棺材,偷运到船上,即日就要出海回国了。他又匆匆赶赴渡口,找到冈田胜久所乘的商船。   晚上,师父跳上甲板要刺杀冈田胜久时,船上突然出现了四个神秘的黑衣武士,他们会一种神秘的‘忍术’,使他们的身形忽隐忽现,令师父捉摸不定。就在师父没有防备时,被他们刺伤捉住。那冈田胜久本来是要杀了他的,只因之前他们见过几次面,那冈田胜久也认识他,心怀怨恨的冈田,改变了要当即杀死他的主意。他竟使人挑断了师父的手筋脚筋,带他到东瀛的家后,逼他做了奴隶。   师父说他含垢忍辱十多年,就只是想再回到家乡见你们一面。在冈田家他受着鞭打辱骂,但他咬牙忍受着,暗中偷偷研习武功,他不断地寻找黑衣人‘忍术’的破解之法。十多年后,他身虽残废,但新创的武功已登峰造极,出神入化,并也找到了破解‘忍术’的方法,轻易地将冈田胜久杀死报了仇。   那时我泽原家因为得罪了冈田胜久,我父母被他关在他们的家牢内,后又被他杀害,我沦为他家的奴隶。我那时候见到身残的师父,常和他一起说说话。那天师父杀了冈田胜久后,正要依靠着绑在胳膊腿上的拐棍离开,我求他也把我一齐带走。师父挨不过我的苦苦乞求,答应了我,在找到了他的剑后,我们逃到海边的一个村落躲了起来。   在那些日子,是我和师父相识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日,我们在那个村子共住了两年,师父教会了我武术和一些功法口诀。但那时他总是抵不住思乡之情,有好几次要偷上船回来。后来,我们装扮一番,买通了一个到大唐经商的商贾,坐着他的船回中土,但是在中途师父患上了病,血痢不止,几天后就撒手人寰。他始终念念不忘的是您们,他把剑留给了我,也把他所有的武功都大概地传授给了我,叮嘱我一定要找到您们。   师父死后,船家不愿再留他的遗体,我拦不住,看着他们把他扔进了大海。我回到中原后,按师父告诉我的地方去找你们,可我去那里时,您们那里的家已经是一片空地了。师父死了,又找不到师姐您们,我就把师父的衣物埋了,堆了一个衣冠冢,每年到坟前烧一次香。我找了您们十年,以为不可能再找到您们了,这次我来是给师父上香的,老天睁眼,让我遇到了您们!”   女子一口气把事情经过全盘脱出,祺清早已哭成泪人,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不清:   “爹,没想到您在十多年中,受了那么多罪……女儿不孝,没有陪在您身边照顾您,女儿对不起您……”   丹娘在她身边一面劝着她,一面也流泪哭泣。祺清的眼睛都哭肿了,她站起身:   “姑娘,你给我爹立的衣冠冢在哪里?你带我去好吗?”   “在七贤村附近的山脚下,可是现在去太迟了,等过去要到半夜了。”   “祺清,我们明天去罢,今天回去准备一下。”丹娘又转身对女子说:“姑娘多谢你以前曾照顾卢叔,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花子。”女子答。   “你是东瀛人?”祺清问。   “是。”   “花子这十多年,你一直在找我们吗?”祺清又问。   “是的,师父临走前,以口含笔给您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给您。”   “信吗?快给我看!”   花子看着祺清为难道:   “师父的信,我一直妥善保管在一个地方,今天没有带在身上。”   祺清有些失望,她问:   “花子,你现在住在哪里?”   “自渡海来到中原,我一路流浪,那时虽然只有十岁,但因师父教了我武功,谁也不能欺负到我,我按照师父说的住址寻找你们,却没有找到。后来我到一座寺庙寄身,那寺庙里有一位尼姑对我很好,我把师父的信藏在了寺庙,然后又动身去各处寻找您们。”   “这十多年,你是怎样找的?”祺清问。   “我一边就是用您们的名姓向人打听,一边把师父的这把剑带在身边,我想要是师姐您见到这把剑,会来找我的。”   祺清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剑:   “你想的没错,今天,我一眼认出了爹的这把剑,但你走得很快,我还是没有追上你。”   “我见有人跟我,心中奇怪,所以走得还不是很快。”   几片雪花悄悄地落了下来,天色昏沉了,祺清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丹娘,前一刻,她为了追赶自己,累得两颊通红,汗流不止,此刻却见她脸色发白,冷得微微发抖,显然她的身体不及自己和花子两个练武的。   “花子,你是我爹的徒弟,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祺清说。   花子听了高兴地点点头。   这一晚注定是无眠的。祺清一夜辗转反侧,没有合眼,丹娘也思绪万千,没有睡好。   五更时候,丹娘穿好衣服,走出房门,房外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映得院内一片银白。丹娘见祺清靠着廊柱坐在长凳上,她走过去时,祺清回过头来看着她说:   “天还没亮,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   丹娘说着作势要坐下,祺清把抬放在长凳上的腿放下,往一旁挪正身子,空出位置让丹娘坐下。两人静静地坐着,看着雪花飘飘落到地上。   “这雪把一切都盖住了,世界要永远这样洁白,这样干干净净多好,没有黑暗,没有罪恶!”祺清道。   “可太阳一照,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会露出它们本来的样子!”丹娘轻声地说。   祺清伤感地说道:   “为什么世间会有如此多的黑暗罪恶,如此多的痛苦苦难?难道没有一处洁净的地方吗?”   “也许,人本来就是来受罪的吧!”丹娘叹道。   “我娘走得早,小时候我家日子过得不容易,但有爹在,我觉得我头顶那块天还是很高的。现在日子依然清贫,我也无可抱怨的,只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快快乐乐的,即使不能在一起,只要大家平安,我也会满足。   谁想,爹在万里之遥,受到那种非人的折磨,真想不到那十多年他是怎样过来的,到他死时我也不能见他老一面,我想,这是不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呢?”   祺清说着昂起头,望着灰黑的天空。丹娘转过头看着她,说:   “你有什么罪,要惩罚你?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卢叔已经走了,你也要想开呀!”   祺清仍是仰着头,望着黑色的天穹,而后她长长叹口气:“要不是我抓住你不放,硬要和你在一起,老天也不会这样地惩罚我!”她满是自悔自责的语气。   丹娘摸了摸祺清的额头,说:   “祺清,你没有发烧罢?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完全不像以前的你,如果我不愿意,我不喜欢你,你能抓得住我吗?你怎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呢?”   祺清转头看向丹娘,听丹娘继续说道:   “如果你真的要怪谁,就怪老天爷吧,怪老天爷让卢叔身遭不幸,怪老天爷让世间有这么多的罪恶横行!”   祺清听了有些感动,她悲咽地说道:   “丹娘,我的心里真的很难受!”   “我知道,一切会慢慢过去的。”丹娘握住祺清的手,她的眼里也已经湿润。   天放亮了,花子从睡房推开门出来,看见祺清和丹娘坐在檐下就说道:   “师姐,您们早起了?”   丹娘站起身来说:   “花子,你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很香,这是我到中土以来,睡得最香最沉的一觉,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睡在自己家里一样。”   祺清微微一笑,看着花子:   “这儿就是你的家!”   吃过早饭,祺清和丹娘跟着花子去了卢啸天的衣冠冢。上香祭奠后,花子又到她存身的寺院,把卢啸天留给祺清的书信带回梅村,奉交给祺清。   祺清双手接过信,她感觉这一张纸沉甸甸的,有千金之重,展开颜色发黄变暗了的纸,见上面是密密麻麻用浓墨写的粗黑的字体,祺清捧着信读起来:   “祺清吾儿,自当日一别,至今已有十余载,海天之遥,为父无时无刻不思念家乡,挂念你和丹娘。羁留海外多年,其中缘由,吾徒儿花子将诉说与汝,此不再赘述。今吾命将绝,唯放心不下者,汝二人也!吾家贫贱,汝等又无父无母,不知尔等两个女子将如何生存,有没有成家生子?所幸祺清儿,汝还学得半点武艺,然为父终是放心不下。吾未汝等早备下嫁妆,无父母倚靠,不知汝等能否嫁得出去,现今是否安好?若花子找到汝等,记得告吾一声,吾死九泉,亦可安心瞑目了!卢啸天绝笔。”      ☆、下药   第94章   祺清流着泪读完了她父亲卢啸天的遗书。   “花子,感谢你为我们做的这许多辛劳,今天我见到爹的这些遗物,如同亲眼见到他老人家一样,我不知该怎样报答你?”   “师姐,您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祺清也就不再对花子说些什么客套的话。自此,花子住在了梅村的祺清家里。   祺清和丹娘她们多数时间是在家里,有时两三个月才会出趟门进一次城,或是到就近的镇上,去买办点儿日常所需。   而花子毕竟年轻,在家里无所事事,安心待不住,她常身背了她师父那把剑出门,有时三四天就会回来,有时却几个月也不见她的面。   祺清因为花子身怀自己父亲卢啸天教授的武艺绝技,不像丹娘那样常常为花子担心。但她最近一次从镇上回来时,眉头有些皱紧了,她坐在房中,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半个时辰,花子回来了,脸上高高兴兴的,丹娘见她回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过去给她扫尘。   祺清走到门外看了一眼花子,说道:   “花子,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花子跟着走进房中。   “师姐,什么事?”   祺清坐下后说:   “花子我问你,昨晚杀死石门镇恶霸谢太岁谢豹的人是不是你?”   花子有些吃惊地问道:   “师姐,你怎么知道?”   “今日我们到镇上去,听人说那谢豹被人一剑封喉了,依照那些人的议论,我就想到了你,谢豹是你杀死的吗?”   花子见祺清拿眼睛直盯着她看,便没有隐瞒地说道:   “是我杀的,那谢太岁作恶多端,祸害百姓,他这种人坏透了。他一上街,人们对他避之不及,他随心所欲地豪取强夺,欺男霸女,没有人敢碰他。昨天,我为众人除去了地方上的这一害。”   “你以前也常做类似的事吗?”   “对!”   祺清沉默了一会儿说:   “花子,你锄强扶弱,我不反对,但你做事要讲方式方法,不可一味地用暴力去解决。那些罪大恶极者,固然该死,但是有很多作恶者,还罪不至死,我们不能乱杀生。他们虽然作恶,可他们也有家□□小,也并不会因为杀了他们,事情就会得到解决。而且官府中也不乏清正廉明,秉公执事者,那些犯法者也应交官府去处置。况且夜路走得多了,总会遇到鬼的,这世上高人很多,你不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以致招怨太多。我和丹娘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亲人,我不想因为不慎而再失去你。我说的话,你也许不赞同,但我还是请你三思,不要见一个杀一个,要知道这世上的坏人光靠杀,是杀不完的。”   祺清说完看着花子。花子站在那儿,低着头。丹娘走到花子跟前,说道:   “花子,你想的可能跟祺清你师姐不一样,但她这样说是为你好。你想帮助人,伸张正义,这很好哇,但不一定非要杀人,你要惩治那些坏人,可以想想别的方法啊……   你还年轻,以后的路也长,生活不会一帆风顺的,你是一个女子,也要懂得爱惜自己,你说是不是?”   花子对祺清的话,起初心中还有些抵触,但不知为何,丹娘一说,她却觉得顺心顺耳,她抬起头说道:   “师姐,你们放心,我以后会小心行事的,不会让你们担心的。”   “这样就好,你也累了,吃点东西去休息吧!”祺清说。   “唉!”花子走出房去。   自从祺清找花子谈话以后,花子还是会隔三差五出门去,而且有时时间很长,一年半载才回一次家来。   但她每次回来,会把自己在外面所做的种种事情,毫无保留地说给祺清和丹娘听,并且每次还要征询她们的意见。   祺清和丹娘也不会事事都去干预,只是提出她们的看法,她们见花子行事越来越稳当了,甚至有些事处理得非常好,都是祺清她们没有想到的。祺清听后,常会自叹不如,说自己这身体和想法已经赶不上新人了。   花子不但诉说着自己的种种经历,也告诉祺清和丹娘她自己在外面的所见所闻;祺清和丹娘在一旁颇有兴趣地听着。   听了花子的讲述,她们这时才知道,在外面,皇上也就是平阳公主的兄弟李世民已经驾崩了,他的儿子继位当了新皇上。   朝廷里大臣们又换上了一批新的面孔,在权力的漩涡中,有的人上去了,有的人让位了,有的侯爵权臣被抄家被流放了。   而老百姓的生活还是一样的缴税、服劳役兵役,再就是娶妻生子,送老稼穑。   花子一边吃着饭菜,一边把她在长安见到的所有,绘声绘色地给祺清和丹娘说着。   像花子说的那样,长安城在大唐的国度,是最为繁华最为热闹的都市,也是当时天下一流的大都市,然身处其中的人们却是见怪不怪,不足为奇了。   清都观就坐落在繁盛的长安城东城门外三里远的地方,每天到这儿的香客游人不计其数,有长安本地的人,更有外邦异族的商民文人学士。   碧儿虽然在京师的这个名观中做着女道,但她每日的生活还是单调又重复的,早上在晨钟中醒来烧香拜神,晚上又与黄灯经卷为伴。即便要到外面去做功德,也要经过观中主事的同意。   如此,她已度过了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但她早已对自己的道观生活熟悉得有些麻木了,她觉得她自己已处在她人生的最后归宿里。   然而命运却不怜惜她,凄风冷雨,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将那朵缩在枝头的花儿打落。   可是碧儿会痛苦吗?她早已看破了生死,或者说,死亡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知道她死了万事皆休。   但人怎么能轻易地去死呢?死了要去哪里?对于那个未知的世界,她不愿轻易去冒险。即使要去死,也要尽自己的天年,她认为这是对帮助过她,关心过她的所有人的尊重和回报。   于是,她一样地早起,一样地烧香拜神,一样地睡觉、吃饭,一样地做法事、诵经,每日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有时,她忽然觉得周围是寂静无人的,一天中只有她一个人在这空大的地方吃饭、上香、睡觉,从观中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只有她一个人,周围的人似是消失了一般。   有时,她也会有另一种感觉,看着道观中来来往往的人,她会突然找不到自己,好像自己在那一时莫名地消失了,但她依然能看见忙碌游荡着的不知所以的人们。   在必须严守的清规戒律下,碧儿成了清都观中最静心也最为谨勤的道人。可她并非刻意要成为这样的人,这是她的心境造成的。   傍晚时分,碧儿去到正殿上,她在大大小小的灯盏中填满了香油,又燃了香面对神像祷祝了一会儿。   在离开大殿,走过了布廊,回她自己的师房时,忽见,在廊道转角的柱子后面,有一男一女两个,亲昵地拥抱在一起。从他们侧面,碧儿认出了这两人,她心想:   “这不是三师兄和五师妹吗?他们两人这样,要是让他人知道了,必会按照观规受到严厉的惩罚。”   她又不好出面提醒,于是就轻轻咳嗽了两声,以引起他们对自己行为的注意,然后离开。   柱子后面的三师兄道能和五师妹道惠听见咳嗽声,两个吓得魂飞胆破,不敢出声,男的伸首向后看了看才说道:   “糟了,是道静!”   五师妹惊慌地说:   “我们的事让师姐看见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呢?等会儿师父知道,我们就完了!”   两人惶得在那团团转,提心吊胆地捱过一晚又一天,却见师父和观内众道士形貌都与往日无二,他们才稍稍安下心来。直到过去了十天,见道静也未提及此事,二人才完全放下心来。   半夜,三师兄道能悄悄地溜出他所居的院子,爬过低矮的一个墙头,蹑手蹑脚来到五师妹的房门前,轻推了一下门,门开了,五师妹已经给他留了门。   “五师妹!”   道能进了门小声叫道,黑暗中有人转出来,一把搂抱住了他。   道能一惊,待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抱在一起的两人分开了,灯亮了。   “师妹,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与你相商。”   五师妹转身坐了下来,她嘴皮子一抬轻淡地说道:   “师兄,你来不就是为了师姐的事吗?”   道能一听,忙把他的身子向五师妹旁边挪了挪,说:   “知我者真乃师妹也!这可是我心头的一块石头啊!”   二人就在房内说起了碧儿——他们的师妹师姐道静。   五师妹斜睨着他,说:   “你就那么害怕师姐?”   三师兄扯了下他自己好像有些紧的领口:   “嗳,不是怕她,我是怕师父,现在师父年纪大了,等再过几年师父羽化升天,你说,这清都观观主之位会传给谁?”   “那也只能在你和师姐之间。”五师妹随口道。   “就是啊,可这几年师父对道静越来越器重,反有冷落我之意,凡是都先让她去做,让我只做她的帮衬,我怕这样下去,这观主之位会落入道静之手。”   “那你还不是怕她?”看师兄垂头丧气,五师妹又道:“这有何难,给她下点儿药,不就解决了?”   “什么?你要我毒死道静?”道能忙摆手否决:“不行,不行,做了这事要是被查出来,我会没命的!”   “谁说要毒死她了?”   “那你的意思是?”   “师父不是看重师姐样样都比我们做得好吗?给她下点儿药,第二天早上起不了,耽误了早上的斋醮,看师父还信任她不?”   三师兄道能听了眉开眼笑:   “对呀,好计策,只是该如何下药呢?”   “这就交给我,包管手到事成!”   “那可要真谢谢师妹你了!”   “哼,你只要到时别忘记我的好就行。”五师妹那尖削秀美的下巴抬得高高的。   “当然!”三师兄忙应道。   过了两天,五师妹道惠来到碧儿的师房,她亲切地叫一声:   “师姐!”   碧儿从她书案边站起身来:   “五师妹,这么晚过来有事吗?”   “刚做完晚课,师姐,这些道符我总画不好,请你帮我画几张。”她说着将一张写了小楷字的白纸和一沓黄纸交给碧儿。   “好!”   碧儿接了黄白纸,坐下拿过朱笔画起来。五师妹在对旁看她画着,说:   “师姐,你茶水凉了,我房间里有刚煮好的热茶,我给你添点热的吧?”   “嗯,谢谢你!”   五师妹转身走到碧儿对面靠墙的桌案边,拿过案上的茶壶到外面去。她在碧儿的茶壶中倒了多半壶新煮的热茶又很快回来了,进来后又给在师姐的茶盏中添上了热茶水。她看师姐还低头画着道符,说道:   “师姐,我还有事,你把道符画好了先放你这儿,我明天再来取?”   “那你去忙。”   “哎。”   次日,碧儿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醒来,她见天光大亮,忙下了床榻,打开门一看,那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慌忙地洗漱穿戴整齐,快步向大殿奔去。   此时,大殿内举行的早醮仪式已快要结束了,碧儿悄悄过去,站立到师兄师妹一边。等仪式结束后,她走上前去,对住持说道:   “师父,弟子身体有些不适,故而来迟,请师父宽恕。”   王远知道长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说道:   “下不为例,去吧。”   “是。”碧儿退立到一旁。   到了晚上,五师妹来取她昨晚请师姐帮忙所画的道符,进房,见师姐正在灯下写经,她走到师姐面前。   “师姐,你写的经文,太工整了,字体清新娟秀,我恐怕再写上十年,也写不出你这样的!”   碧儿没有停下手里的写经,她微微一笑,说:   “你过奖了,事在人为,你稍用点儿心,会写得比我好的。”   五师妹伸了伸腰,说道:   “我啊,可没你那认真劲,写上几行,我就头颈发酸。”   她说着拿起面前案上碧儿的茶盏,转身到对面桌案边,拿过案上的茶壶,给碧儿茶盏中添上了茶水,又转身回来,将茶盏放到碧儿面前:   “师姐,我要的道符你给画好了吗?”   “昨晚就画好了,”碧儿说着向左面转了一下头:“在那边架子上,你自己拿吧!”   五师妹拿上师姐给她画好的一沓道符,回头看了一眼,见师姐还在低头写着呢,她向门外走去。   碧儿没有想到,在她万分的警心下第二日同样地昏睡不起。她急急奔到大殿,师父见了她一脸怒色,训斥道:   “道静,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出家修道之人,睡到日上三竿,有你这样修道的吗?若不知悔改,就去禁闭思过!”   碧儿惶恐地说:   “师父,弟子下次定不会如此了,求师父宽宥!”   师父这才放过了她面向众道人说:   “过几日,皇后娘娘将到本观来降香,接驾之事由道能来应承负责。”   三徒弟道能听了,忙上前:   “是,师父,弟子会尽心尽力办好此事!”   碧儿回到自己的师房,在房里来回反复地思索着:   “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会一连两天都会昏睡晚起呢?甚至连钟声都没有听到……昨天晚上,我比平日还早的就睡下了,到早上,怎么还是睡过头了呢?这两天的作息跟平常没有大的两样,我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   她在房间里来回地思考着,眼睛忽地瞧到了茶盏,她的眼光落在那儿不动了,心中迟疑着走过去。   茶盏里的是昨晚喝剩下还没有倒掉的残茶,她拿起茶盏,在日光下看去,见茶盏边沿上存有细微的一些粉末。   她用手指一抹,粉末沾到了手上,将手指轻轻一捻,有一些粘滑的感觉。   碧儿把茶盏包好,放到一个小盒中,走出房门,转身来到清都观后面东侧的九仙楼,找到擅长医术的师叔张道长。   碧儿拿出茶盏请师叔验看。师叔张道长把瓷盏举到自己鼻前,先闻了闻,又用手指沾了里面的剩水,用舌头舔了舔,而后道:   “是加了药,不过是些助眠的药物,两种药掺加,且加重了分量,你知道是谁下的药吗?”   碧儿点点头,答:   “知道。”   张道长仍然平静地说:   “那你可要多加小心了。”      ☆、皇后降香   第95章   十天后,到皇后降香之日,清都观内外已粉饰一新,道观各处打扫收拾得干净整洁。   道观外围已由宫中侍卫驻守禁严,道观各通行门口被设限,禁止闲杂人等出入走动。   道观中的男女道士,各个遵规守则,不敢擅自走动。   当宫中太监骑着马第二次赶来通报,皇后娘娘的銮舆已快要接近山门外时,王观主任命的此次负责“接迎”事宜的三徒弟道能,已带着观内大多数道士出外恭候多时了。   当有道童再次跑到大殿去,向观主禀报说皇后确已接近山门外时,王观主才从三清殿走出,亲自到山门迎接武皇后。   道观正门外设好了香案,众道士在一边整齐站立,三徒弟道能陪着他师父站在众道士最前面。   在宫中侍卫前后护着车驾,太监左右伴着驾,还有十几个宫女手持宫花、屏扇、彩盒等仪仗的左右簇拥下,皇后坐着銮舆来到观门,而后仪态万千地从銮舆中下来时,众道士忙叩头跪拜,无人敢抬头去仰视皇后。   跪拜完了,然后有观主王道长上前向皇后回话,三徒弟道能跟在观主身后,以备咨询。   王道长他们把皇后迎到三清宝殿上。在皇后敬香之时,众道士才瞥见皇后是位风华正茂,雍容大气的高贵女子。   皇后对殿上的神像焚香礼拜毕,便向住持询问起观中诸事,当问及有几位高徒时,王远知答道:   “老道共有五个徒弟,大徒弟潘师正今为天台山灵微观观主,其余四个徒弟均在老道身边。”   “喔,潘师正?本宫有所耳闻,那另四位高徒,上师何不为本宫引见呢?”   王道长听了,转身对三徒弟说:   “道能,去把你师兄师妹叫进来,一同拜见娘娘。”   “是!”   道能退出殿去,把候在殿外的碧儿他们叫入大殿内。道能,皇后刚才已经认识了,余三人,进到大殿内拜了皇后,便都静立一边。   皇后娘娘跟观主聊了一会儿后,又请观主王远知道长为她演说老君的《道德》圣经。王道长站在大殿上面对着皇后,一通气将《道德经》经义妙法绘声绘色地演说一遍,所有在大殿内的太监宫女侍卫,还有殿外的道士等人皆竖起了耳朵静听。   坐在高椅上的皇后闻听后面露喜色,连连赞叹,而听王道长演绎圣经的宫女太监听了道长一席话,他们觉得自己的耳目好像是忽然开灵了,都不觉点头微笑,有的还长长地出口气。   再看那些殿外的清都观众道士们,他们听他们住持的讲解,也听得是入木三分。   天近午时,皇后移步到事先已除了尘、熏了香的阁房用膳,午歇。清都观的道士们在皇后离开大殿后,这才散去到斋堂取饭。   中午过后,王远知带了四个徒弟,陪同皇后观览清都观的各殿堂、楼阁院房。在参观过各神殿后,王道长又引皇后到藏经楼。   这藏经楼在清都观大殿后面正北面,二层经阁上所藏放的俱是道家典籍,还有道观的一些法器。   皇后迈进宽亮的阁里,抬头看向垂挂在房间高墙上的神像。只见面前几幅长方的大图上绘的神像分别是元始天尊、太上老君、王母、五方天皇、碧霞元君。   皇后仔细端详着张挂在墙壁上的众神像,见这些图像皆面容逼真,体态飘逸,用彩鲜润和恰,各神像上发丝、髯须、衣褶等处的所绘线条极为流畅匀实,那绵绵细长而有劲力的笔锋上找不出一处瑕疵。   再看众神像各具体型姿态,睁眼的神像,眼睛卓而有神,好像正对面前之人垂目而视。   皇后对每一尊神像仔细观瞻后,就对着神像合掌敬拜。等一一观瞻敬拜完后,皇后问王道长:   “住持,这些神像皆出自谁手?”   “回娘娘,众位天神影像由徒弟道静所绘。”   皇后看向碧儿,说道:   “道静法师,有如此画技,真可与我朝已故画师阎立本有得一比。”   碧儿躬身道:   “娘娘过誉了,贫道哪里及得上阎画师。”   “本宫也想请法师为我画幅与面前这些神像画风相似的肖像,可否?”   观主忙说:   “为娘娘千岁画像,是本观之幸事,当竭力而为,让娘娘您满意!”   “那就请法师,明天早上为本宫画像。”   “是!”碧儿答。   而后,皇后又展看了藏经楼的部分藏书及经卷。从阁楼下来,皇后又去游观后山,王远知师徒,还有宫女太监等,一大群人恭恭敬敬陪伴在皇后身边。   皇后在经过清都观诸女道所居前的园子时,颇有兴致地观赏起园中正盛开的花卉来。住持见皇后驻足于菊花前,看着花没有马上离开,便问:   “皇后娘娘喜欢这菊花?”   “这大朵的黄白两菊,虽然开得明艳夺目,但不瞒上师,本宫独爱牡丹之花。”   三师兄道能在一旁忙插嘴道:   “娘娘,这几株菊花是道静师妹所种,娘娘你要喜欢牡丹,在我们道观后山,就栽有大片牡丹树,现在虽过了开花时节,但牡丹树长得枝挺叶茂,娘娘可去一观?”   “好,前面带路。”   “是!”   众人又拥着皇后去往后山。皇后在清都观降香待了两天,三师兄道能将接驾诸事张罗得细致入微,无一纰漏,皇后十分满意地住了两天后,才回皇宫。   在皇后来降香离开道观一个月之后,在五师妹的师房,三师兄道能又悄无人知地过来了。两人在一起,三师兄又向聪明的五师妹诉苦了。   “师妹,上次你出的主意,并没有起多大效用,除了那次武皇后来降香之外,观中之事,师父还是安排道静在先,我在她之后,这样下去,师父迟早会让道静接他观主之位。”   五师妹眼珠转动着,说:   “咱们再在她身上找点儿不是,抓住她一些把柄,公之于众。”   “在她身上找什么呢?”   “有什么可以让师父把她逐出道观,不就行了?”   “在她身上找毛病?不可能!道静与我们不同,她虽有才华,却不像我们,她从来不与外面的名人才子、达官贵人吟诗唱和。也没见她与什么外人相往来,每日除了做道观中的斋醮,功课,其余都是在写经、打坐,能找她什么不是呢?”   五师妹笑道:   “她没有,但我们可以让她有哇!”   道能一听,忙追问:   “小师妹,你又想到什么办法了?”   “我们……把耳朵伸过来!”   三师兄忙把他一边的耳朵伸了过去,在五师妹凑近他耳朵说了几句后,喜得他直说道:   “行!这一次,定让她连道人都做不成。”     碧儿常到后山上去静坐。在清都观殿房后面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山上生长有许多毛竹和一些花卉。   周边围绕着后山的是平整的田地,这些田地都为清都观所有,是官府划分给道观的。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山下面远处的田地里劳作的农家男女。   中午过后,碧儿正在这山上的清风亭里静坐,忽然听得,从前面大殿那边传来接连的钟声。碧儿知道,在这个时候敲钟定是观中有事,这钟声是召集观里所有道人的信号。   她遂从后山过来,向大殿走去。不多时,清都观的所有道人——除了几个年长者,都齐聚在三清殿之内。大家交头接耳,不知发生了何事。   住持王远知道长随后步入大殿,大殿内立时肃静下来,众道人整齐地按位站好,然后齐声给住持行礼。   王道长站在众道士面前,临视着大殿内的所有人,说:   “本观向来以清修守戒名满天下,今不想在仙神眼皮底下会有鸡鸣狗盗之事发生。   昨天,有施主施舍本观香火钱一百两黄金,还没有来得及放回库房,竟不意而失,我召集你们来这里,是想知道这一百两黄金的去向。”   下面的道士们一听都很惊诧,继而,大殿内突然间像是炸开了锅,众道人叽叽呱呱互相说个不停。王远知的二徒弟道继上前一步,说道:   “师父,香火钱我昨天是放到后面藏经阁后,锁好门才出去的,外面的人是进不了那里的。”   王远知的师弟元齐道长也出来说道:   “师兄,从外面进来的人,要从前面进入后面的藏经楼,需经过几重院门,而我们观里的道人也必会望见进来的人。即使外面的盗贼进来了没有发现,如果没有钥匙,他们也不能随便进入藏经楼的。看师阁的门窗、门锁都完好无损,这可以肯定是观中道人所为。”   二徒弟道继说:   “师父,这藏经阁的钥匙也不是只有一把,几位师叔和我们几个徒弟都有,这样推来,我们观中每一个道士,都有机会能拿到那钥匙。”   “先看一下我们的钥匙,有没有谁的给丢了?”师叔元齐道长提议。   住持同意了元齐师弟的提议,一会儿,配有藏经阁钥匙的几人,叫各自的徒弟把钥匙从自己师房里拿过来了,有带在身上的,就直接交到住持面前。大家一查看,所有人的钥匙都在,看来并没有谁的钥匙弄丢。   “师兄,大家的钥匙虽然都在,也不能排除观里有道人与外人勾结,盗取香火钱。” 元齐道长说。   住持只好提高声音,对众道士说道:   “是谁拿了那些东西,只要现在交出来,我可以从轻处置。”   大殿内鸦雀无声,等了一会儿,见无人招认,三徒弟道能开口说:   “师父,既然无人承认拿了香资,就让戒律院带人挨个到每人房中去搜。”   住持又采纳了道能的建议,说:   “纪玄,你带几人到各房去查找。”   “是!”   戒律院法师纪玄带着几人离去了,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纪玄领着人,抱着装金的箱子回到大殿。   “住持!”   纪玄来到王远知面前,打开了箱盖,里面正是昨日收到的那一百两香资。观主见了问:   “是从哪里找到的?”   纪玄法师看了看旁边:   “是在道静房间的柜子里搜出来的!”   大殿内一片喧哗,众道人开始窃窃私语。   碧儿因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正无事地静立一旁,猛然间听到纪玄法师的话,脸色突变,她惊愕地不知所以,看看纪玄法师,又望望师父,但见师父正冷眼盯着她。   碧儿忙上前跪到住持面前,说:   “师父,弟子没有拿这些东西!”   师父一脸冰霜,就像三冬的天气阴沉冰冷,声音也冷得让人骨头发颤:   “你若没拿,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房间里呢?”   “师父,弟子是冤枉的,是有人栽赃,想要嫁祸与弟子,请师父明鉴!”   “你说谁会嫁祸与你?”   “这……”碧儿答不上来。   住持转头问戒律院法师:   “纪玄,你们去搜寻时,她柜门可有上锁?”   “没有上锁。”纪玄干脆地答道。   王道长又看着地上的碧儿,问:   “你说,这东西不是你偷去的?”   碧儿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答道:   “师父,弟子敢对天起誓,这些东西弟子没有见过,更没有碰过手。”   “那好,”王远知面向众人,说道:“让我来占上一卦,看看到底是谁拿了这香火钱。你们都知道,老夫的卦无不灵验,拿签来!”他的声音即洪亮又有着威严,简直能震彻大殿的屋顶。   道继从香案上拿过签筒,交给师父。王远知手握签筒,望着众人又说道: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说出来,还为时不晚,要是等我的卦出来了……”   王道长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下面众人都屏气静声;碧儿低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王远知目光炯炯地看着前面,说:   “好,还不承认,那我占了……”   他说着,把签筒震荡了一下,签筒发出“哗啦”一声,听到响亮的这一声,在场人的心都好像随着这一声,也猛地跳动了一下。   王道长口中念念有词,并把装有竹签的圆筒轻轻摇了两摇,又颠了几颠,一支竹签从竹筒中掉落到地上。   一旁站立的道继忙弯身拾起地上的竹签,交到住持手里。   王远知手持竹签,看了上面一眼,他眉目神情放松,脸上微微一笑,把那支竹签袖在手里,背到身后。他左右走了两步,说道:   “我已经知道,是谁偷了这些金子,这支签告诉我,偷金之人,就在你们中间!”   他说话的速度,比刚才放慢了,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严厉了,在他说到最后时,他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面前站立的众道士。   王远知说完后,移步慢慢地走到下面道士队列中,这些道士皆屏息而立,大气不敢出。   王远知走到众道人队列左边第二行的倒数第三人跟前。只见这名年在二十五、六的道士,低垂着头,额头挂满汗珠。   当王远知站到这人跟前不再走动时,那道士捏着道袍袍襟的手,止不住的索索抖动起来。   “你偷了金子,还在这儿装作没事吗?”观主冷声问道。   那道士吓得跪到地上,结结巴巴说:   “我……我……没偷金子。”   王远知冷笑一声:   “还敢狡辩,这签已经告诉我,金子是你拿的,说!你是受谁指使——还不说,想受皮肉之苦吗?”   这道士忙不迭地跪到地上:   “是……金子是道惠师父让我偷的,是她放到道静师父房里去的!”   “道惠!”   “师父,师父饶恕……”五师妹道惠惶恐地跪到地上。   王道长转步来到前面,低头看着他的五徒弟:   “道惠,你为什么要陷害你师姐?说。”   道惠不敢抬头,她全身缩在地上:“是弟子一时糊涂,弟子因嫉妒师姐才学,又见她受师父您器重,竟一时鬼迷了心窍,诬陷师姐。弟子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师父,您饶了弟子这一会儿吧。”她急促地说着,紧张得连呼吸也不畅了。   “你身为我观弟子,不守戒规,对同门师姐不加爱护,却生此邪念,故意陷害,你已触犯了我观十诫之偷戒、欺戒、戕戒,三罪合一,应将你逐出师门,删除道籍。念你昔日,曾在宫中侍奉□□先皇,饶你一回,罚你到菜园干活,不许离开那里半步!”   “是”   道惠站起身离大殿去了,那个偷金的男道士同时也被赶出了道观。   碧儿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   清都观此次风波平息下去,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王远知住持所占的那支签上写的到底是什么。王道长在离开时,把那支签仍放回了签筒里。   实际上,就在那支竹签落地之时,王远知道长对偷金之人,已然成竹在胸了。   虽然这次盗金之事已过去很久了,但人们对王道长的占卜之术,传说得愈加神乎其神了。      ☆、解醒   第96章    今天,是碧儿与小姐浦玉在上次扬州匆匆一见又离别的日子。   午膳时间,她独自一人来到清都观的后山,满怀惆怅地慢步行走在后山之上,往事一一地涌上她的心头。   “……又是十二年了,小姐,不知此生你我能否再见?我多想,再听一声,你轻轻的呼唤,看一眼,你那暖暖的目光,但山高水远,我如何再能看得到,你那醉人的容颜……”   “师妹!”   碧儿站在山头上正在思忆往事,忽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转身,见三师兄道能从山道上走上来。   “师兄?”   “师妹,你不去吃饭,怎么跑这儿来了?”道能边走边问。   “我不饿,师兄你怎么也上这里来了?”   道能走到她身旁。   “师妹,我找你有点儿事。”   碧儿看着他问:   “何事?”   道能低下头像是在思考着,突然他说道:   “师妹你看下面!”   碧儿闻言,正要向下去张望,道能此时转过身,双手猛地将碧儿向前一推,碧儿没有防备,掉下山谷。   这山虽然不是很高,但山底下到处是山石堆就,道能看准了,从这个角度掉下去,撞到下面的大石,道静必死无疑。他探头往下一望,又看看四下无人,便仓惶逃下山去。   山脚下寂静无声,碧儿身靠一块大石侧伏着。日光一闪,一个身影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去,看了看她安详的面庞,然后走到不远处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去,默然静坐,她身穿一袭水绿色的长裙。   太阳渐渐西斜,从山顶传来人语声,坐在青石上的女子隐身而去。   不一会儿,从山上爬下几个道人来,他们来到碧儿的身边,见她身上无一丝伤痕,还有气息,忙把她背出山谷。   碧儿醒来时已到傍晚,她想起自己掉下山去的那一刻,她身体是猛然向前倾倒下去,然后似有什么东西轻轻托住了她。   而她那么长时间才醒来,是因为她心中当时正想着浦玉,一种沉重的忧思,再加上突然的惊吓,是她陷入昏迷。   碧儿起来后去见师父王远知,把师兄道能陷害她的事告诉了道长,她说:   “师父,三师兄心术不正,下此毒手,请师父帮弟子主持公道!”   过了两日,见师父对道能没有任何的惩处,碧儿又去找师父。王观主坐在榻上,说:   “算了吧,此事你知我知,再莫论起!”   碧儿不理解师父为何对此事放任不理,她说:   “师父,师兄的行为已经算得上是蓄意谋害性命,怎能放任不管呢?”   “你说他害你,有谁看见?有什么凭证?”师父问。   碧儿听了师父的话神情稍有一怔,她想了想,又说:   “那也要我与他当面对质,就可证明。”   师父依然盘腿正坐,面上也没有变化:   “道静,不是师父不想替你主持公道,他后面有人,有宁亲王做后靠,我也奈他不得,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我也警告过他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碧儿听了师父的话,只得怅然地走出师父房间,回自己的住处。   柽乙在山谷中救起了碧儿后,她离开清都观,行身到某处时,她拿出那颗先前隐明交给她的莲子,看着它轻声说:   “好了,时候到了。细君公主,你该苏醒了。”   然后,她带着那莲子,向着一灯火通明的宅院走去。   此时是二更天刚过,只见这所宅院内,人影晃动,脚步匆忙,七八人正把一箱箱的东西,从一个房间搬到马车上,然后盖上篷布,用绳子绑缚好。   在那边房檐下的台阶上正背手挺立一人,年在六旬以下,下巴上的白胡须约有五六寸。他目光明亮,眼看着大木箱全都搬上那两辆车厢安放停当了,就说道:   “黄兴,都放好了吗?”   “放好了,老爷。”院中一个瘦高的,穿着交领窄袖长袍的年青男子答道。   “清点一下,看有没有落下别的东西。”房檐下的老爷又说。   稍一会儿,黄兴走过来:   “老爷,货物都装齐了,箱子也都清点过了,没有差错。”   “好,大家早去歇息吧,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是,老爷。”   这老爷便是十一年前救下黄兴乞丐母子的刘朝容。这几日,他收得了一批货物,今晚打包收好,明日将启程运往西域。   众人都懒懒地伸着腰散去了,刘朝容向自己暂住的卧房走去,他边走,边想着明日出行的诸事。忽见在自己前方离三四步的地上,有一物发出金灿灿的微小光芒,他以为是谁掉落的金饰,捡了起来,仔细一瞧,却是一颗小小的莲子,他心想:   “这只是一颗莲子,怎会发出金光呢?”   来到房内在灯下一照,和平常的莲子无二,就随手放在几案上就寝了。第二日天亮了,刘朝容穿戴好,要出门时,又瞥见了昨晚拾到的那莲子,拿在手心,他还是觉得奇怪:   “昨晚明明见它发着耀目的光芒,怎么又没有了呢?”   他心里想着,掏出巾帕包好,塞入自己衣袖内出去了。   刘朝容带着自己的商队,向西行了两日,到得一处狭隘的山路上。此时,这山路上看不见有过往的行人,山路陡峭,他们放缓了脚步。十几个人紧护着装载有货物的车马,防着怕不慎而颠坏箱子中的物品。   刘朝容也下了自己的马,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皮囊,打开盖来,喝了两口水,正一步步走着,见前面山路上突然窜出了三人,手中提着长兵器,骑着马直向他们杀来。   众人见状,一阵慌乱。十几匹马也受到惊吓,有的向远处跑去,拉车的马匹在原地吼叫着打转。   刘朝容见从前面向他们冲杀来三人,他急忙从马背上抽出自己的大刀,向他们奔过去。他将手中的大刀向上一迎,挡住了正向一个伙计头上来的□□。   其他人见状,也“嘡啷”一声亮出身上的刀剑,去招架奔来的另两人。一时间,三个半路杀出来的夺命人,与这一伙商队打杀在一起。   刘朝容挡住了来势急猛的两枪后,退开几步,喊道:   “吕珂,当日我们做这门生意时,你愿卖,我愿买,两厢情愿。一份钱财一份货,十万贯钱,两方谈妥的,我也一文不少地交清给你了!如果现在你反悔了也可以,把十万贯钱全部都退还给我,你家的这些器物你尽可全部拿回去,何必要这样偷偷摸摸,做这不光明的事?亏你还是将门之后!”   用黑色绸巾遮了面容的男子,一听对方认出了自己,便伸手扯下脸上的绸巾,说道:   “你们这些贱商,见我吕家败了,就趁火打劫,想拿走我家的东西!我吕家南征北战为国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廷却为些微小事而降罪我家,今日里我爹如果不被削官罢职,你如何有机会用区区十万贯钱,能买到我家的这些器物?这些东西都是我祖上的心血,我怎能容许你们随随便便地拿去?”   “吕珂,这本是公平交易,你却出尔反尔,哪里是大丈夫行径?”刘朝容说道。   “今日我只是拿回我吕家的东西,有什么不可以?”   吕珂说着又举枪来刺,刘朝容身上也练就了一些功夫,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商人,没有使出几招,已不抵对方的□□。   这吕珂是将门出身,跟随父辈上阵打仗已经不在话下,他枪法即快又狠毒,但见他反转手腕,抖动了一下银白的枪尖。这边刘朝容眼睛一花,枪尖即刻刺中他前胸。吕珂又将□□往自己怀里一拉,就在那枪尖从刘朝容身上离开时,刘朝容体内的血液也随之溅涌而出。   刘朝容忙用手捂住自己流血的伤口,忍着剧痛,一个转身向斜刺里逃去,跑了一会儿,他就喘气不已跑不动了,从伤口中流出的鲜红的血液,已浸透了他前面的整片衣衫。   他腿脚发软,眼前开始发黑,直感觉到身腔内钻痛难忍,并有一阵阵的恶心欲呕。望见山石右面有一个洞口,便手扶了石壁一步步走去。   坚持着走了十余步,才终于走到洞内。他身子却一歪,倒在了血泊中,随后他就昏迷过去了,他伤口中的血还在不断流淌。   此时外面太阳躲入云层里,昏暗了的洞内,只回响着“滴答滴答”水滴落在水面上的声音。   时间随着这清脆的水滴声一点点过去,对别人也就是一碗饭的时间,而此时在洞内却是漫长的一刻。   也就是在此时,阴暗的洞内明亮起来,起初,那亮光只是微弱的一点,隐约地从刘朝容袖口透出,稍后,那一点亮度增强了,又慢慢动了起来。那亮光由刘朝容的袖内移动了出来,继而亮光飞到洞的上方。那是一颗发光的莲子。   这发着金色光芒的莲子,在洞顶飞旋了几圈,然后在半空处停住了,而那光亮也有了变化,它向上生长,延伸成一尺长的金色的曲线。   而后,一朵金光闪闪、忽忽射出五彩光芒的莲花缓缓地盛开了,同时散发出奇异的清香。此刻洞内被照得彻亮。   那放着五□□光的莲花和枝叶轻轻摆了一摆,在光芒炫动的恍惚中,隐隐出现了一个美丽婀娜的女子。   那女子被金色笼罩,缓慢从洞内的上方徐徐降落,转瞬间,女子又恢复了莲花的形貌,既而又显出女子的身形。就在莲花的形象与女子的面容,二者形象不断地变换中,光芒渐渐隐没,在最后一瞬光消失时,一个貌美女子散发着清香落到地上,而后身子侧卧与地面像是睡去。   清晨的一缕阳光照进了洞内,刘朝容感觉被人在轻轻推唤:   “喂,醒醒!”   他睁开眼,一张如花的容颜映入他眼中,刘朝容诧异,向四周望去,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内。   这时,他才想起昨天他胸部受枪,逃入洞内的情形——那吕珂肯定是认为他胸口被扎了一枪,将必死无疑,故而才没有追来。   他伸手向自己胸口一摸,没有任何感觉,他又试着坐了起来,见自己全身血污,却没有一丝的疼痛,伤口处已经合了口,他惊讶不已,急忙站起身。   “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听到问话,刘朝容看向面前这位穿粉红色衣裙的女子,问道:   “姑娘,是你救了我?”   “我没有救你,我醒来后就看见你睡在这儿,还全身是血,吓了我一跳!”女子说。   刘朝容再一次望向洞内四周,以及面前的这位年轻姑娘,对于自己为何会没有死去,而是安然无恙精神百倍地站在这里,他仍是迷惑不解。   他哪里知道,昨天有一颗沉睡了几百年的莲子,因为接触到了他身上流出的血液,竟在一瞬间盛开。那神奇的光芒照到他身上,使得他流血的伤口神奇地愈合了,从而救了他一命。   刘朝容虽然不能理解这怪事,但是他肯定自己能活命,一定与面前的这位女子有莫大的关系,于是他问道:   “姑娘,你是这地方的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认识这里,我只记得我叫刘细君。”女子答。   “刘细君?你姓刘?我也姓刘,看来我们真的有缘,你是哪里人?”   “我想不起来了。”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一个人怎么在这山洞里呢?”   “我不知道,我刚到洞外看过了,这里我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这里的。”   正在这时,有几人摸进洞来,刘朝容一看,同时进到这里来的却是黄兴和几个伙计。   “老爷,您没事吧?”   黄兴他们看到了刘朝容都围过来问道,同时,他们也看了看洞内站立的女子。   “我还好,其他人呢?”   “老爷,我们的货物被吕珂抢去了,三个伙计还受了重伤。昨天我们被吕珂追杀时,大伙儿躲到山林中去了,后来又聚到一起,但是因为天黑不清楚路形,摸黑找了好久,直到天亮才找到这里。” 黄兴又说。   见彼此无事,大家才放心,又见刘细君,黄兴他们深感奇怪。   “我们先回去吧,以后再做打算——姑娘,你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你一个女子,在这山洞里衣食没有着落,怕是很危险,不如跟着我们一起回去吧?”刘朝容又看着女子说道。   在刘细君歪头考虑的时候,黄兴他们都望着她,见她点头答应了,个个脸上露出笑来。   刘朝容儿女早已成家,他因为这刘细君姓刘,又记不起有关她自己的任何事情,便收刘细君做了干女儿,带在身边。   刘细君跟在刘朝容身边,与勤快又善解人意的黄兴一天天地熟了起来。   刘朝容他们掉转方向,往回赶路,走得久了,便停下来休息,这时候,黄兴便与刘细君坐在水草边聊天。   “细君,你知道吗?汉朝有一位细君公主,你的名字和她一样,不过,那个公主很可怜,年纪轻轻就远嫁西域乌孙。乌孙国,你知道吗?那是一个离大汉朝很遥远,很遥远的蛮夷之地,很少会有人去哪里的,现在,这个国家已经灭亡不存在了。我们以前去往西域,曾经经过那个地方。那位细君公主和亲到乌孙,人生地不熟,孤苦一人,没过几年就病死了。你说,生在帝王家有什么好?还不如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踏实自在……”   刘细君听了黄兴之言,在她头脑中朦朦胧胧地显出一些画面来,这些画面似乎很熟悉却又是很遥远,即是零碎的却又是完整的,仿佛自己就是那个汉朝的公主。在不太真切的记忆中,她似是听到了自己与父母兄妹离别时悲戚的哭声,又好像看到了是自己的自己在皇宫中的一幕,以及自己曾到了一个远离故土的非常遥远的地方。   它们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但她的心境是那样真切,那样真实地感受到了忧伤和痛苦。   “细君,细君!”   黄兴的叫唤,又把她拉回到了现实,刹那间,她心中的所有悲伤的感觉,头脑中浮现出的所有的画面,都如风般飘走,离她远去了。   “细君,你在想什么?”黄兴又问。   细君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笑了笑,说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记忆。”   黄兴听了,忙问:   “细君,你想起自己以前的事了吗?”   “太久了,记不清了,不过没关系,我再也不想想起那些伤心的往事。”   黄兴见细君一身轻松地站起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说道:   “对呀,现在这样子也不是很好吗?”   刘朝容一行人,在河边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行路了。      ☆、讨梭   第97章   自柽乙投放了那颗已沉睡几百年的莲子,唤醒了细君公主,她便乘浮于白云之上,自由行去。   她从隐明星返回到大唐的国土,并没有刻意去收集那些流散各处的桃木梭子。只是在所经过的地方随心地赏玩山山水水,当那些本出于自身的梭子,与自己的心灵有了感应时,她便寻到梭子所在的位置,然后用市肆间普通的梭子,替换了那属于她自己前身的细短梭子。   而那些被互相替换的梭子,它们在形制上并无二样,所以,使用那些梭子的人,当她们每日拿在手里的细梭,在她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换掉时,她们都是毫无知觉的。   渐渐地柽乙找回到的梭子数目,在不断地增加。   现在,柽乙行到洛阳城外东北四十多里处一户人家的上空。只见在方方正正的小院里,有一个妇人,正跪坐在一株梅树底下编织草鞋,在她跪坐的草席边上,有两摞整齐堆放的草鞋。   刚才与柽乙的内心产生感应的梭子,就在房屋北窗下正在织锦的妇人手中。那几把梭子在织机上轻巧地来回穿梭着,发出只有柽乙自己才能看得见的光耀。   窗下的妇人,她眼睛明亮地在那一匹即将完工的色彩斑斓的锦帛上挑丝、穿梭。此时正听见梅树下的妇人说道:   “丹娘,你别再织了,到外面来休息一会儿。”   窗内的丹娘说:   “我今天把这匹锦赶着织完,明天就可以到城内把你编的鞋子,和这几匹锦一起卖了。”   祺清一面拉扯着草绳,一面说:   “丹娘,不急,你缓着做,过几天再去卖也行啊,上次卖织锦和草鞋所换得的口粮,还够我们吃一年呢!”   “我们两人的年龄加起来都一百零一了,趁着现在还能织布刺绣,我还是多做一些的好,以后想织,身体眼睛都跟不上了。”   “那我多编双鞋子,你呢,就少织点。”   丹娘耳朵听着,手里挑着丝,口中说道:   “你编的草鞋拿去卖,换得的钱,也不及我织半匹锦卖的钱啊!”   祺清停下手,叹道:   “唉!谁让我什么也不会做,只会编草鞋呢!”   丹娘望了一眼在那边自怨自艾的祺清,笑道:   “那你就只编草鞋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柽乙伸手将窗下的那几把发光的梭子收入怀中,然后她踏云而去。   丹娘手中拿着已被替换了的梭子,忽然说道:   “奇怪!”   她看了看手中的那支梭子,随即摇了摇头,又让那十几把梭子在她手下继续地来去如飞。   祺清跑得全身热汗不止,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流下的汗水,着急地举目望着前方,又见前面是一座高山,她想:   “我已经翻过了几座大山,怎么还找不到丹娘呢?她到底去哪儿了?”   心里想着,她脚下一步也不曾停歇,转眼又翻过了一座大山,抬头向前望去,还好,终于跟上丹娘了,她大叫道:   “丹娘!”   好像是丹娘离她距离较远,没有听见她的叫喊。   丹娘已经来到一处平旷之地,她前面有两位女子并排着盘腿而坐,两个齐睁开眼睛看着她。丹娘走上前,说道:   “请姑娘把梭子还我!”   对面坐着的两位,脸上都有点儿吃惊,其中一个转过头去对另一个说:   “奇哉,这位怎么知道我今天从她那儿取了梭子?”   另一位白衣女子说道:   “来自你前身的梭子乃有灵气之物,想必是今日取得的那几把梭子,与这位妇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已然有了感情,她才被那梭子召到这里。”   柽乙听后便抖袖放出她白天收来的那几把梭子。果然,那些梭子发出了光围绕着丹娘,在她身边摇头摆尾,飞来飞去转前转后的。   “你请坐!”柽乙说。   她刚说完,丹娘就见自己身旁忽然出现了一个圆凳和一张小方几,丹娘也不细想,便坐下了。   “你走得累了吧?请喝口水。”柽乙又说。   丹娘没有辞让,伸手拿起了几上的一个小瓷碗,那里面是满满的一碗清水。她喝下一口,顿觉入到她喉咙的水是甘润无比,自己此生,好像还从未喝过如此甘美的水。   丹娘一口连着一口喝着小瓷碗里的水,当她快要喝完时,那碗中又自生出满满的一碗水来,她一连喝了几碗才作罢。   “丹娘,这些梭子本是我之遗物,先前因故散失于坊肆中,后才又到得你那里,今日我将它们取回时,却也给你留了几枚一模一样的梭子。我所取回的这些小物件对我有特别的意义,而在你手中与世间其它梭子一样,也只是普通的几把梭子,失去它们,对你的织技是没有任何的损失,你又何故追寻到这里来呢?”柽乙说。   “这些梭子对我也有特殊的意义,它们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相送的,我不能把它们丢失。”丹娘回说。   “你所说的很重要的人,是不是她呢?”   柽乙说着望向丹娘的身后。丹娘回头一看,见祺清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来到她跟前。   “丹娘,终于跟上你了,渴死我了!”   祺清说着拿起面前方几上的另一只有水的瓷碗,大口喝了起来,“咕咚咕咚”她一口气也不知喝了多少,只觉那碗中的水总是源源不竭。等到她喝足了,她才看着手中的小瓷碗说道:   “这只碗好奇怪!”   丹娘在旁边拉了下她的衣袖,小声说:   “这里还有其他人呢,你也太不礼貌了!”   “早见了,只是刚才我嗓子就要着火了,才没有先打招呼。”   祺清这才冲着面前的那两位点点头,又看着丹娘说道:   “丹娘,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来找寻我的梭子。”   “你为一个梭子就跑这么远的路?”   “那些梭子都是你买给我的,我怎么能丢了呢?”   祺清拉起丹娘的手,说:   “那些梭子丢了没什么的,明天我再给你买几把,走,我们回家去。”   丹娘随祺清转身走去。柽乙说道:   “二位,我送你们一程。”   柽乙说着将手一扬,丹娘和祺清就见她们自己乘着风急速地向前飞去,一眨眼,她们就看见了自己的家。   突然,祺清的身子向下一坠,她和丹娘握着的手松脱开了,她从高空掉落了下去。丹娘大惊,大叫道:   “祺清!祺清!”   只听祺清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丹娘,丹娘……”   丹娘睁开了眼睛,见自己原来是睡在床上,而祺清坐起了身,在叫唤着自己。   “丹娘,刚才你做噩梦了?”祺清看着她问。   丹娘还没有完全从梦中走出来,她看着祺清,而后坐起身,说: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去向两个不认识的女子,索要我的梭子,然后又梦见和你一起回来时,还没到家,你就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   “我也梦见我翻过几座大山去找你,还喝了很多的水,因内急正往家里跑,然后听见你的叫声就醒了,原来你也做梦了。”   “这梦做得很荒唐,我怎么到处在找梭子呢?”   “想是你干活太累了,以后要注意身体少做点。”祺清看了一眼窗外又说:“天还没有亮,再睡会儿吧。”   二人复又躺好睡去。   在天山云仙洞,柽乙盘腿正坐,她问隐明仙子:   “丹娘她心神能到这儿,那其他人的是否也能到得这里呢?”   隐明仙子闭目端坐,她启双唇轻声说道:   “一般人的是到不了这里的,她能到这里,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柽乙点头。仙子睁开了眼睛,转头看着她问:   “你把梭子都收集全了吗?”   “除去那些被火毁、腐埋的,所有在凡间遗存的梭子都被我收回了。”   “共有多少?”   “大小梭子总数七十五枚。”   隐明仙子点点头,说:   “从现在起,你可以专心修炼驯化这些梭子,将它们炼化成形,达到与你心神合一之境界,从而成为你随身之法器。”   “是。”柽乙答道。   隐明仙子接着问:   “你去过长安清都观了吗?”   “去过了,碧儿暂且平安。”   “你这项修炼是需要长久的功夫,要专心致志,你在练此术时少分心,功法才会进步更快。”隐明仙子叮嘱她道。   “是”   柽乙答应后又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进宫   第98章   长安清都观,碧儿还在生活着的道观。   这日下午,碧儿出了一趟观门,她到长安城内一位施主家,为施主出生百日的小孩祈福诵经。   回来后不久,观主王远知遣小道来叫她。碧儿来到隔院的师房,见了师父行了礼。   “师父,你唤弟子来有何事?”   王远知拿起他身边矮几上的羽扇,一边摇动着扇子,一边说道:   “这次我进宫,去见了皇上和皇后,在谈话之际,皇后有提及到你,她吩咐我让你到皇宫去面见她。你准备一下,明日会有人来接你。”   站在他对面的碧儿听了有些诧异:   “师父,皇后娘娘要见弟子,不知为何事?”   “皇后只说她要见你,别的没说。”   “师父,这……”   “放心去吧,皇后娘娘很欣赏你的才华,你只要小心答话,就可以了。”   碧儿见师父如是说,只得答道:“是,弟子知道了。”她又对师父行了一礼退出房去。   次日早晨,碧儿新换上了一身道袍,手握着拂尘,进了城,入了皇宫,在宫中女官的带引下,她来到皇后的便殿,在珠帘外等待传唤。   武皇后正坐于凤案边,手执了朱笔在放着一堆表折的旁边正写着什么,有两三名宫女侍立在一旁。   引碧儿前来的那位宫女,进入珠帘内,上前禀道:   “启禀娘娘,长安东城门外清都观女冠道静法师到了。”   “请法师入内。”皇后娘娘说。   碧儿听见自己被召唤,她快步入内,来到凤案前几步之遥,跪拜下去:   “贫道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圣安。”   “法师请起。”皇后说。   “谢娘娘。”   “给法师看座奉茶。”   碧儿听了忙说:   “娘娘,贫道不敢。”   皇后和颜悦色:   “法师不必拘礼,请坐下叙话。”   “是。”   碧儿坐到宫女搬过来放到她身边的绣墩上,见有宫女给皇后奉上茶,也把一盏香茗放到她身旁的香几上时,碧儿又微微向着皇后欠了一下身。   碧儿见武皇后穿着皇后便服,头上插金戴凤,细长秀美的蛾眉下,是一双光亮有神的凤眼,她皮肤光滑细腻,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一举一动,皆是那般大度优容,合乎礼仪,比上次给皇后画像时,所见到的更加显得雍容华贵。   碧儿心中正暗暗赞叹着,这时,皇后放下了品了两口茶的茶盏,看向碧儿说道:   “与法师你上次见面已快有半年了吧?”   “回娘娘,已五月有余。”碧儿答。   “本想早点召见法师,怎奈宫中事多,拖到今日。请问法师,俗家是哪里人氏?”   “贫道自小与父母失散,至今也记不起父母名姓和出生原籍,在入道以前,多半时间是与我主家生活在长安。”   “法师又是为何离开主家入道的呢?”   碧儿平静地答:   “那时候,我随我小姐出嫁后,因不愿被新姑爷逼迫为媵妾,故我小姐帮我逃离出来后,我无处可去,才遁入道门。”   皇后又喝了一口茶后,看着碧儿问:   “法师出家有多少年了?”   “已有二十四个春秋。”碧儿答。   “看法师神情气爽,一副仙风道骨,本宫甚是钦羡,也想跟法师一样入观修道,只是皇上龙体疾弱,眼前的这一大堆事务,都要等着本宫去处理,本宫被俗事所缠,脱不得身。”   碧儿谦恭地说道:   “娘娘修道又何必非要在深山远林、古刹道观之中呢?只要娘娘心中有道,即使在宫中,也照样可以修道。”   “哦?还请法师教诲。”皇后颇有兴趣地问道。   “贫道不敢,娘娘,道有大有小,贫道所修只不过是小道,也只是静坐修身,澄化内心,或是强身健体,演经诵文,这只在自己。而娘娘可以为天下人修道,所谓道行天下。如此,贫道之小道又怎可与娘娘之大道相比呢?”   武皇后站起身,移步到碧儿跟前,说:   “那要怎样为天下人修道呢?”   碧儿也已随皇后起身,她先躬身一礼,继而说道:   “只要娘娘心系天下黎民百姓,胸怀仁义,不扰民,让百姓自然地生养休息。在政,任贤唯能,扶养低弱,官民有信;在刑,赏罚分明。诸事顺天应人,不兴征伐,不使杀戮,轻刑罚,薄徭役。使得吏治清廉,四海升平,天下苍生俱得保暖,即所谓德及天下,化被草木,这便是为天下人修道。”   “法师言之有理,请坐。”皇后又坐到上位,说道:“本宫还有一事向法师请教,近日本宫在处理一些政事时,心中常有一些疑虑,总是难以决断,不能决定有些事是该做还是不该做。”   碧儿想了想,说:   “若依娘娘而言,为天下百姓计,可为;若为一己之利,此不可为。”   “为天下黎民百姓可为,为己不可为?好,本宫知道如何做了,多谢法师金玉良言。”   “贫道一时妄言,叨扰圣听了。”   “法师不必过谦。皇上久来体弱多疾,这国家大事,都暂由本宫替皇上处理,每日要理这许多大小事体,让本宫甚是费神劳力,本宫想把法师留在宫中,为本宫炼制长寿仙丹,法师以为如何?”   碧儿又欠身一礼:   “多谢娘娘厚爱,请问娘娘,可见过自这炼丹术产生几百年来,服食金丹者有长生不死之人?”   皇后摇摇头,说:   “本宫还未亲见过服食金丹活到百千岁的人。”   碧儿接着说:   “只是世人皆以为以金石炼丹服之可长命百岁,却不知在道家众多养生术中,最不伤人,也最为上乘者为内丹之法。”   “何为内丹之法?”   “以金石炼丹称为外丹法,而内丹法却是以己身为鼎炉,以体内之精气神为药物,以身之耳目口鼻等孔窍为炉门,并以天地之气,五行之道,调和药物,平衡阴阳,最终以神气统摄一身,此为内丹术。娘娘若按此内丹之法长期习练,日久坚持,便可轻身健体,延年益寿。”   皇后听了很感兴趣,说:   “法师可将此内丹术教授给本宫来练习。”   此后几日,碧儿在皇后抽出时间来,专跟她讨论内丹术时,她将内丹运气之法,一一讲解给皇后。皇后照着她的指导练习,果然感觉很好,身体轻巧了许多,精力也更充沛了。   碧儿在皇后完全掌握内丹之法后,才回了清都观。   三个月后,碧儿正在三清殿内给观内年轻的道士讲经时,观内突然来了两个太监和几个宫女,太监传道:   “皇后懿旨,召清都观道静法师即刻进宫觐见!”   碧儿不知是为何事,也不敢多问,她急忙带了自己随身之物,跟这几人进宫。   碧儿在短短时间内,再次来到了皇宫。太监、宫女将她领到了一座宫殿前,此殿气势恢宏,绿瓦红柱,殿檐上翘高耸,直向云天。站在宫殿台基下向上望去,上面牌匾上是三个雄浑的大字“含元殿”。   这含元殿在上次碧儿见武皇后的那个便殿的前面,两个大殿的实际距离其实很近。尽管碧儿出入皇宫已有两三次了,但她每次所行走的都不是同一条路,所以她对皇宫内的宫殿还是不熟悉。   上次去皇后的便殿,宫女领她走的是僻静的皇宫小道,宫门处见到的守卫不多,有的门口只有太监宫女。而这次所经过的是高大的宫门,门口处及行道两旁有威风八面的宫中禁卫把守,有些地方还有宫娥几步一哨,值守站立。   碧儿一步步、一层层登上那用汉白玉雕栏砌柱的大殿台基。在每一层的汉白玉栏柱上插着一面面的龙绣锦旗,彩色锦旗旁还有站岗的禁卫兵。登上大殿,碧儿在大殿正门口一旁侧身站立,等候着传唤,她能听到大殿内皇上正与大臣们商议国事。   在殿门外等候的这一会儿,她转头向周边望去,这一望使她非常惊奇,站在这里看去,大半个长安城的形貌整个映入她眼中,从近处绿色琉璃瓦铺盖的宫殿、宫殿前后的广场,到远处皇宫外那些东西对称分布、排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官署和居民里坊,及纵贯长安城东西南北的几条大道,和每个坊里的十字小道都在她面前一览无余。再向东面望去,东面皇宫之外有散落的民宅庙观,大片的田地,还有更远处的远山。   这座高伟恢弘的含元殿就像是位于长安城头部的一座高山,站在这举目望去,能看视到长安城中的皇宫及宫墙外的城坊民居。   这是碧儿第一次站在长安城如此高的地方,她看到的长安城竟是如此的壮阔宏大,气势不凡,与平日站在长安大街上,所看到的长安城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碧儿在殿门口静候,忽听从殿内传出一声高亮的喊声:   “宣道静法师觐见!”   碧儿听了忙趋步进入大殿。   在高大的金碧辉煌的殿堂内,几根粗大的红柱如天兵天将挺拔直立,高入殿顶;大殿内分班站立着穿锦衣、着玉带,冠帽整齐的文武大臣。   碧儿一步步走上前去。   在大殿北面宽大的龙椅之上,居高端坐着身穿龙袍、头戴龙冠的皇上,旁边并坐的是头戴凤冠,身穿赭黄色凤袍,项带璎珞的皇后。皇上皇后身后有宫女持扇侍立,旁有太监随时听唤。   碧儿跪倒在丹墀之下,口呼:   “贫道叩见吾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平身。”皇上说道。   “谢皇上。”   皇上的声音在大殿内再次响起:   “朕闻法师学贯古今,知天文历法,通六经,深谙道法道义,为兴隆教法,朕赐号法师为至真大师。”   碧儿忙跪地俯身,答道:   “贫道才疏学浅,道行浅薄,怎可称得上‘至真大师’,以窃取盛名?”   “大师不必谦让,内侍宣旨。”皇后说道。   旁边太监上前两步,展开手中黄绫卷轴,面对群臣,高声念道:   “女冠道静听旨:自圣教开创,旨在开导愚迷,修植善根,弘宣胜业,长安清都观女冠道静法师自入道门,精勤修行,谨守戒律,道艺深厚,广修福田,心悟妙道,今特封道静为东都洞霄宫住持,赐号至真大师,位同三品,赐金鱼袋,钦此!”   碧儿忙拜道:   “贫道诚惶诚恐,洞霄宫住持贫道怎可胜任,还请皇上皇后另选他人。”   皇后开口说道:   “爱卿勿要再三推辞,你之才能,本宫已深知,皇上也已经了解,这洞霄宫住持之位你定能胜任,你回去准备一下,在期限内准时到任。”   碧儿不敢再多言,只得领旨叩谢而去。      ☆、夜渡   第99章   第二日,碧儿向师父王远知及清都观众道人辞别,然后她赶赴洛阳,正式去接任洞霄宫住持之位。   这洞霄宫位于洛阳一座秀美的高山上,宫观中供奉的主神像是先天太后,即老君之母,宫观中尽数都是女道士,约有七八十人。   在洞霄宫前面,与之一湖相隔的是太清宫。在太清宫中为道的都是男道士,供奉的主神像是太上老君。因老君姓李,与唐主一个姓氏,所以,唐王宗室认老君为他们的先祖,并被大唐的历任皇帝追尊上了许多无上的荣誉和称号。   虽然洞霄宫与太清宫只有一水之隔,水上有一座宏伟的石桥,但是在平常两宫观之间是不相往来的。在每逢节庆之日,皇上、皇后会带领百官同时到太清宫和洞霄宫来行香祭祖,那时两个宫观才会有所往来。   碧儿做了洞霄宫住持,入住到了洞霄宫,可她的生活作息,依然保持着在清都观时的习惯。   但是在这里,她比在清都观时较轻松自由,除了皇上、皇后来行香之时,比平常稍忙碌之外,其余,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拘束和限制。她是自由的,很快她在洞霄宫已度去将近两年的时光了。   这日,碧儿做完早上的功课后,在自己师房内开始打坐。她盘腿坐在蒲团上,香炉中的香静静地燃烧着,烟气袅袅向上。   在香烟缭绕缥缈中,她气息缓慢而匀畅,她接着运气,慢慢调动全身气血按序运行,不久,她渐渐对周围失去感觉,心神变得空明了无。   她呼吸愈加深长而缓慢,然后她对自己的身体、发肤,也没有任何的知觉了,仿佛周围的一切及她自己,都化为一汪深澈平静的湖水,她的内心完全处于一种安详和喜悦之中。   正当碧儿打坐要进入更深一步的境地时,突然没来由地她心中一阵剧烈的扯痛,空明的境界忽然消失了,她又感觉到了周围空气的流动。   睁开眼,见照到房内的光线从窗牖移到了左侧的墙壁上,炉内的香才燃去了一半。   碧儿再次闭上眼睛,调顺自己的呼吸,把意念集中到上丹田。可是一种痛苦的挣扎,从心底冒出升起,使她无法集中精力心神。她想努力地去包容这种痛苦的感觉,希望能继续静坐下去,这时,耳际忽然传来一个遥远而又熟悉的声音:   “碧儿”   听到这一声轻唤,她的心随即一颤,继而在一片虚无的白色中,她看见小姐浦玉远远地笑着向她走来。小姐穿着一身白色的罗裙,面容白净,目光柔和,站在她几步开外,久久地望着她,而后说道:   “碧儿,我要走了,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在走之前,我来望你最后一眼,向你做永远的道别,你自己多保重。”   随后,小姐如白光一般在她面前消失。   碧儿在心中想拼力去抓住浦玉,同时她的双眼也随之睁开了。   她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想着小姐浦玉,失神地坐着,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   “小姐,你怎么了?为什么这几天我时常升起一些莫名的恐惧不安?”   她起身在房间内徘徊着,然后又仰头面对着光秃的墙壁一动不动。   “修宜”   她忽然唤了一声,而后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女道。   “师父?”   碧儿转过身,说:   “修宜,你和澄安陪我去趟扬州,你去给志诚法师转告一声,让她暂时代我打理宫观中所有的事务。”   “是,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扬州呢?”修宜问。   “我们即刻出发。”   “现在吗?”修宜显得有些吃惊。   “是的,越快越好。你快去准备吧。”   “知道了师父。”   不多时,修宜和澄安都准备和安排妥当了,碧儿带着她们两个,坐上了一辆马车离开了洞霄宫。   坐在车厢内,碧儿心急如焚,她恨不得自己生出双翅,奋力飞到小姐浦玉身边,但是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扬州在她眼中是那样的渺茫。   “师父,天快要黑了,我们先找寻住处,明早再行吧?”澄安道。   碧儿沉吟了一下,说:   “还是先雇条船赶路,到了船上再休息。”路途那样远,不知要走多少天,才能到得扬州,碧儿十分的焦虑不安。   不多会儿,她们赶到了渡口,在众多船只中她们找了一只稳当的大船。上了船不一会儿,船公和他儿子便将船开动了。   船在水里行了不多久,天就黑了下去,船公在船头和船尾都点亮了明灯。静静的夜里,船舱中只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修宜和澄安都躺下睡去了,碧儿却坐在舱内无法安眠。   过了很久,碧儿感觉船停了下来,她心里正感到奇怪,只听从外面传来那船公的声音:   “怪事,怪事!”   碧儿走出了船舱,外面月色皎然,四周如同白昼光亮清晰,见这大船已停靠在了一个渡口上。   “怎么了?”碧儿问老船公。   老船公一头雾水,他摆动着两只胳膊说道:   “老汉我行了几十年的船,还从没有遇到这等怪事。”   他儿子撑了很长时间的船,累得已经到舱内睡觉去了,这大半时间是这船公在掌船。   碧儿担心地问:   “什么怪事?”   “我们才行了一晚,船怎么可能就已经到了扬州?怪事……”   船公说道,他像是在对碧儿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碧儿向左右两岸望去:   “你确定这里是扬州渡口吗?”   “没错的,这一路上的渡口、水性,我都十分清楚,就像我脚趾一样谁长谁短,什么长相,我了解的一清二楚。”   从洛阳坐船到扬州的这一长段水路的所有水性——何处有浅滩,哪里是深水,哪处水里有巨石挡路,哪里有漩涡暗藏——没有多少船只都能清楚熟悉。大多数船只,只能在他们自己所熟悉的水域行船,他们要么只能载行一段,要么是只行一地的水路。如果从洛阳到扬州,一路行去,是要换乘多次船的。   但也有少数船是习惯走长路线的,他们的行船技能高,胆子更大,对每处的水性,十分了解和熟悉。碧儿为了赶时间,这次就选了这种行长线的大船。      ☆、归来兮   第100章   碧儿疑惑地站在船上,朝这个“扬州渡口”及其四面望去,那船公嘴里还说着话:   “……我一辈子都是走这条水路的,可从洛阳到扬州,最快也要好几天,一路上有好几十个大小渡口,我这一夜还没有经过几个大渡口,怎么一眨眼就到扬州了呢?啊,想来定时神明在保佑大师你们,这肯定是龙王爷在显灵了……”   船公说着两腿跪下去,在船头的船板上不住地向龙王爷叩头。   碧儿心中虽然迷惑不解,但还是唤醒了修宜、澄安两个,和她们下了船,上了渡口石阶。这时,已经有早起行路的人了,一打听,果然此处是扬州渡口。   碧儿她们在渡口附近一个已经开张的食肆里,买了点儿食物吃过早膳,休息了一会儿,又雇了辆马车继续赶路。   那船公回去后,逢人就说此事,但谁个相信他的话?都道是他和他儿子在晚上行船,遇见了水鬼,被吓破了胆,才会说出这样怪诞离奇的话来。而以后呢?老船公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奇异的事。   碧儿上岸转乘马车又行了两个时辰,车夫才把她们拉到沈家门前。   站在了这座没有改变的大宅门前,碧儿早已沉静多年的心,此时却汹涌澎湃,起伏不定,她恍若又回到了二十六年前,那些沉重又无奈的日子。   时间就像巨大的车轮,把她带离此地已经很久,仅仅只是因为这里有她年年牵挂的小姐,让她一生一世都不能放下的人儿,所以今日,她才再一次地要踏进这高高的、厚重的院墙所围堵的大宅。   门人进去通报后,很快从里面快步走出来一个男子,年纪约在二十多岁,长得眉目清秀,穿一领灰绿色长袍,头戴黑色幞帽,他对碧儿拱手弯腰施礼道:   “在下沈暄,见过大师,大师亲到鄙宅,真是蓬荜生辉,只是家母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出来相迎,请大师见谅。”   原来,这就是小姐浦玉的长子沈暄,沈家的大公子,多少年过去,又是一代人哪!   沈暄把碧儿请到他家前面厅堂后,问道:   “不知大师为着何事要见我母亲?”   碧儿心里着急,说:   “且休多谈论,你先带我去见她。”   沈暄看上去面有为难,他想了想才说:   “是,大师请。”   当年碧儿在沈家待了不足两月,就逃离了,现而今被皇上皇后敕封为洛阳洞霄宫住持,赐穿显示尊位的紫衣,还授予表示权位的金鱼袋。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受恩宠,声名远播的大师,竟会是当年的一个陪嫁丫鬟,众人怀着敬重之心侍候着。   沈暄在前带路,把碧儿引到后宅。虽过去了那么多年,对面前的这个院子,碧儿还是那样的熟悉。   一进院门,碧儿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草味,走了几步,她看见院房西角处堆放了许多已半干的药渣,她瞥了一眼,看见在那堆药渣最上面,似有很多煎煮过的人参、黄芪、当归之类的补药,碧儿见了心里更是一沉。   沈家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在院子院外出出进进,紧张兮兮地忙活着,见他们进来,施礼退至一旁。   房间内光线很暗,一位年轻的女子背对着门窗坐在床榻边。   床榻上静静地平躺着一人,碧儿慢慢走近,见榻上的人儿面色如白纸,闭着双眼,并没有感觉到她的到来。   那坐在床榻边的女子,听见有人进来立了起来,转过身来时,见她脸上还带有泪痕。从她的眉眼中,碧儿看到了年轻时的浦玉。这女子对进房来的人轻施一礼,退立到了一旁。   碧儿俯下身子,按住搭在床边上的瘦弱的手腕,她触不到脉动,又在手指上加了点力,脉象极微弱,似有似无,她收回手,转身问道:“你母亲几时这样的?”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家母长期以来身体就不好,一月前她生了一场病,发热咳嗽,叫大夫治疗有所好转,可随着天气炎热,吃不下饭,旧病复发,病势一天重似一天,吃了很多药也不见效,从四天前就时睡时醒,昏迷已有两天了。”沈暄小声说道。   这时站立在旁边的那位女子,发出低低的哭泣声,碧儿看向她,沈暄给她介绍道:   “这是小妹沈婷,今天刚从婆家赶回来。”   碧儿点点头,然后又望着床榻上的病人,淡淡地问:   “后事都准备了吗?”   沈暄低下头沉声答:   “都备下了。”   “你们先去吧,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碧儿说。   沈暄听了叫退众人,然后他们兄妹出去了,修宜和澄安也跟着出门去。   碧儿把手中拿的拂尘放到身边的香几上,然后向房间内环视了一圈,房间内的摆设、颜色,一如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房间的主人,已不再有她当初旺盛的生命力。   碧儿在床榻边的圆凳上坐了下来,她端详着眼前这张苍白的似熟睡的脸,岁月的沧桑,已在这张曾是花儿般美丽的容颜上,留下了淡淡的印记,眼角细细的皱纹依稀可见。   望着这消瘦又苍白的脸,碧儿感到一阵阵地心痛,她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她握住浦玉的手,感觉到那手有些发凉,就轻轻掖到被下。   修宜提了一壶热水进来,说道:“师父,您喝点水。”她把瓷壶放到窗前的桌案上,又退了出去。   碧儿用手理了下浦玉头顶上稍许凌乱的头发,而后,她起身走到桌案边拿过水壶,将壶内的热水小心倒进铜盆里,再把盆架上的面巾放入水中浸湿,拧去水。她又走回床边,用温热的面巾,轻柔地擦拭着小姐的额头、脸颊、脖颈、手臂。   然后,她又握住浦玉的手,看着她黯然神伤,她似是在回忆,又似是什么也没想,只是眼中涌着泪。   天色又暗了下去,澄安进来:   “师父,晚膳备好了。”   “你们去吃吧。”她说道。   “师父,你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们去吃吧,不用管我了。”碧儿背对着澄安道。   天黑了,修宜进来点燃了蜡烛,房内似乎温暖了一些。   “你告诉他们,今晚我在这儿守着,让他们不要等了。”   她眼望着小姐,对身后的徒弟说。修宜轻轻答应一声,走出去关上了门。   外面的人都在猜疑,这来自洛阳洞霄宫的大师,为何对他们家母这般关切,问她的徒弟修宜和澄安,两个也只是摇头。倒是这些守夜的丫鬟婆子,听说今晚不让她们守夜了,都如遇赦一般,欢喜地早早歇去。      ☆、幻灭   第101章   房内一片寂静,碧儿默默地守候在床榻边,这是她陪小姐的最后一程了。她注视着没有知觉的小姐思绪万千,往事还历历在目,转瞬间,她们中的一个,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不知道这些年,小姐是如何度过的,她纵有千言万语,在此时对着小姐,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坐得太困了,便将胳膊支在床边,用手撑着额头,闭眼略略休息。   就在她如此坐寐时,忽然,她感觉握在手心里的小姐的一个手指,好像微微动了一下。她睁开眼,向小姐望去,见小姐还是跟先前一样,不知不觉。   她便复又闭上了眼睛,然而她感到手心里小姐的手指又动了一下,这次她睁开眼,俯身向浦玉脸上细看去,却见小姐的眼皮同睫毛微微在动。   “小姐”她低低唤道。   她观察着小姐脸上的变化,又叫了一声:   “小姐”   在此时,浦玉缓缓地睁开了她那双久闭的双目。   “小姐!”碧儿轻唤着。   浦玉眼睛望着她,苍白的嘴唇略动了动,只是口中没有发出言语。   碧儿忙起身离开圆凳,到那边倒了点儿水过来,放到小姐唇边,给小姐润了润她的唇,然后又给小姐喝了两口。   碧儿见浦玉两眼不动地望着她,说道:   “小姐,我是碧儿。”   “碧儿?!”   浦玉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两行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缓缓抬起手来,碧儿见了急忙握住她抬起的手。   “碧儿……你怎么来了?我这是在做梦吧?”   她有气无力地说着,要坐起身来,碧儿连忙起身扶住她,让她背靠在枕上。   看浦玉呼吸稍稍稳定,碧儿流着泪说道:   “小姐,你怎么这样了?!”   浦玉见到碧儿她心境由悲转喜:   “碧儿,我……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在哪里呢?”   碧儿看着小姐:   “我先前一直在长安清都观,后来去了洛阳的宫观。”   “洛阳那么远,你一个人怎么来这里了?他们能让你进来吗?”   “小姐,你不要担心,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因为我是皇封的洞霄宫住持,他们不敢阻拦。”   “皇封?”   浦玉看向她头上精美的莲花道冠,和一身紫色的道袍,这不是一般女道士所能穿戴的,它的级别在普通女冠之上。   “你见到皇上和皇后了?”   “是的,皇上和武皇后召见了我,赐我着紫袍,佩金鱼袋。”   “碧儿,你能有今天,我真的为你高兴。”   碧儿见浦玉脸上显露出红色,眼中也溢出光彩来。但是,她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睡了多长时间?”浦玉问。   “公子说,到今日已昏迷两天了,我是今天到得扬州的。”   浦玉点点头,问:   “他父亲沈福全没有为难你吧?”   “他好像不在,即使在,现在也不用担心了。”碧儿安慰她道。   浦玉端详着碧儿,而后,她满含深情地说:   “碧儿,你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而我已然老了,能在死之前见你一面,我也知足了。”   碧儿听了,心痛不已,犹如有一把利刃在她血肉间穿行,她强压下涌上来的泪,说道:   “小姐,你会好起来的。”   浦玉眼含着笑,平静地说:   “对死亡,我已经没有什么惧怕的,死,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今天见到你,我真的很意外,只是,我们的相见却是在这个时候……”   “小姐,求你不要再这样说了。”她哀求道。   浦玉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又道:   “碧儿,你知道这二十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是凭着我们在一起,那十一年的回忆活到今日的。那段时间,我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伴我度过了我这痛苦孤独的半生,本以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干,见到你我不会再流泪了,可是还是一样地流……”   “小姐……”她声音哽咽了。   “一直以来,我很后悔,为什么当年,我要你远离了我而逃走呢?你一个弱女子,只身一人在外漂泊,会有多危险?让你独自离开,那是我这一生所犯的唯一的错,而且是大错。那时,我为什么不去多想一想,一个女子行路的艰难呢?你孤身外行,山中有毒虫猛兽出没,世间人心险恶叵测,夜晚鬼魅横行,稍有不慎你就会……你走之后,我整日整夜地为你担惊受怕,我每天自责悔恨,如果那时……我没有让你离开,这一生,我们不是在一起吗?我的心会有这么痛吗?”   听到浦玉哀痛地诉说,碧儿眼泪哗哗地流下,她说道:“小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抛下你的,我不该离开你远去的。”她扑入小姐怀中,眼泪不断流泻出来。   “有时……我也在想,当初我们若没有相逢相识,我还会这般痛苦难熬吗?要是那样,我的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吧……”   爬在浦玉怀里的碧儿,听小姐说话带着喘气,胸脯也明显地起伏,她便离开了小姐的身,重又坐到圆凳上,握着小姐的手,听她继续说下去。   “但我还是希望遇到你……因为你,我的生活中有了一段无人可替代的甜蜜。有时,我又痛恨老天,为什么让我和你相识相爱,却不能与你相守相眠?为什么我是女儿身,而不能生为男子,娶你为妻?可是……为了父母,为了这两个家庭,我无从选择,只是把这份情深藏心底……很多人都把希望放在来世,但我只想在来世只作天边的一颗星,不管你在哪里,都能静静地望着你……”   “小姐……”   碧儿握紧浦玉的手唤道,她见她的气息开始变弱了。   “碧儿,今日你我相逢,已然出我所望了,你也知道,我们虽是主仆,但我……并不当主仆看,到现在……你难道还要叫我小姐吗?”   她的手和胳膊疲软下去,也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但她又努力睁开眼,看着碧儿:   “碧儿,照顾好自己……”   她望着碧儿还没有说完,两眼缓缓闭合上了,坐着的身子也软了下去。   “小姐……!”   碧儿痛彻心扉地叫一声,扑到浦玉身上,习惯地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低声恸哭。她感觉到身下浦玉的体温一点点地退去。   夜啊!这漆黑的,包吞万物的夜啊!你把我的一切都带去,为何独把这海一样深的痛苦给我留下?让它使尽种种手段,对我严刑拷打,把那通红的烙铁,一次次烙在我心上,使我皮肉皆焦。   夜啊!这黑沉的,无尽的夜啊!你何不也将我一起带去,而却要让我继续饱饮这命运为我酿制的苦酒?   不再慨叹自己无父无母,不再慨叹自己是一叶漂浮无根的草,只是不明白,自己前世究竟犯下怎样的错?要让自己体内这个卑微的灵魂,一生都要拷上这沉重苦痛的无形的感情枷锁,永远的解不下来……      ☆、□□   第102章   “小姐……”   正在碧儿伤心欲绝的时候,房间内霍地出现一道金光,瞬时光芒四射,照亮房间,同时一个清婉的声音传来:   “碧儿,切勿悲哀。”   碧儿转头望去,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款款走近。房内光芒隐去,烛光依旧,碧儿注视着面前这位一袭水绿色衣裙的女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您是?”   女子走到床榻边,看着已无知觉气息的浦玉,轻叹一声,说道:   “我叫柽乙,二十六年前,你曾坐我的船渡过江呢。”   碧儿很快想了起来,她很惊奇,眼前的这位除装束外,容貌与当年一般无二,心中已知她非凡人,忙跪下:   “我知姑娘非平常之人,但不知有无起死回生之术,让我小姐重新回转,望乞一救!”   碧儿说着又拜了下去,柽乙扶起她:   “不必如此,我来专为此事,只恐时间一长,我力不及。”   柽乙说着从袖内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将瓶口对着自己掌心颠了一颠,有一个小樱桃大小,发着莹莹红光的小颗粒落入她手心。   柽乙把玉瓶纳入自己袖内,夹起手心之物,送到浦玉的口鼻间。稍时,那红色之物,逐渐化为红色的一缕轻气,从浦玉的鼻孔进入她体内。   碧儿紧张地在旁边看着。不多时,浦玉的脸由白转为红润,而后,一口气从她口中呼出,接着她有了呼吸,气息恢复如常。   碧儿喜出望外,她忙握住浦玉的手,感觉小姐的手也已变得温软。   “可以了,”柽乙说,“只是她元气还未完全复原,还需要一些时间的自行调理,现在先不要叫醒她。”   碧儿站直身,看着柽乙惊奇地说道:   “真乃神人也!我疑惑我昨夜坐船能转瞬即到扬州渡口,是否也是尊神您的相助?”   “我担心路途遥远,你来不及赶到,就暗中施了一把力,让你早到扬州。”   碧儿跪下拜道:   “我有何德何能,几番承蒙尊神救助,真是感恩戴德无以为报。”   “碧儿,不要多礼,你可唤我柽乙,我们自小就相识,只是你们不知罢了,我们后会有期。”   柽乙说完身上光耀一闪,等碧儿再去看她时,她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想了想柽乙说的“自小相识”,碧儿终究还是不解。   站起来,回过身去看浦玉,见小姐面容安详,呼吸轻浅,似在做梦一般。   她坐到凳上,用自己一只手臂支着头,静静端详着床上熟睡的面容。她已经两夜没有睡觉了,不知坐到何时,困倦的睡意袭来,她两眼合上了。   房内的灯也早已熄灭。   天光放亮,门被推开了,沈家兄妹和修宜等走了进来。碧儿被惊醒,睁开眼,见浦玉还未醒转。   “大师。”   沈暄叫了一声走过来,去看床榻上的母亲,只见她脸色面容与昨日大不相同,细瞧去,呼吸也很匀长。   “大师,母亲看来好转了。”沈暄喜道。   沈婷等一听,忙近身去看,果然是好转了。   “大师,您累了一夜,请去休息吧。”   沈暄正说着,浦玉醒来了。她睁开眼,眼光有些迟钝,样子像是还未回过神来,似是静想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正睁大眼睛关注着她的众人。   “小姐,你醒了?”碧儿问。   “母亲,您怎样?”沈暄忙道。   “娘!”沈婷叫道。   “你们……”浦玉动了动口,望着他们。   “娘。”   “母亲,你终于醒了?来人快去请大夫!”沈暄高兴地叫着母亲,又转身对身后的丫鬟说道。   浦玉看向碧儿,伸出一只手去,碧儿忙用双手握住她的手,然后,浦玉转正了头,闭上眼睛。   “母亲?”   “我没事。”浦玉平静地说。   一会儿,丫鬟端来了一小碗稀粥,沈婷用勺子一点点地喂她母亲喝下。   浦玉喝了几口粥后,又平躺下,没一会儿又睡去了。   大夫被请来了,他认真地给浦玉诊了脉,而后,大夫一面称奇,一面对他们说病人已无大碍,调养两日就全好了。   当浦玉再次醒来时,已是晚饭过后,房内烛光昏黄,灯下坐着沈婷和一个丫鬟。沈婷见母亲醒来,走过去问:   “娘,你醒了?”   浦玉的目光寻视着房内,她说:   “碧儿……”   “碧儿?”沈婷不明白她母亲在找什么。   “大师呢?”浦玉焦急地问。   “哦,大师到街北的祥云观歇息去了,午饭前走的,她让你安心休息,说过两天她再来看望你。”   沈婷扶她起来坐好。   丫鬟从外面端来热粥,沈婷接过:   “娘,你饿了吧?来喝口粥。”   “我自己喝。”   浦玉从沈婷手中接过碗勺,她食着粥,却感觉无味。   浦玉喝了半碗粥后,把碗放下,说:   “婷儿,你们都去歇着吧。明日,婷儿你早点儿回家去,你不在家,孩子们会哭闹的,我这边都没什么事了。”   “娘,今晚我陪你睡吧?”   “你不用担心我了,我身体没事了,你去歇息吧。”   “那我们出去了?”   “嗯。”   浦玉靠着枕坐了一会儿,才又重新躺下,很久才睡去。   第二日上午,碧儿在祥云观与女观主何道长在师房内正叙话,一个年轻女道士进来禀道:   “师父,有施主要见上师。”   这小女道刚说完,只见从门外已走进一人,碧儿看去,不由吃了一惊,她忙起身走过去,说:“你怎么来了?”她又转过身去对观主说道:“道长,我这里有点儿事,我们所聊的事容稍后再谈,请自便。”   “那贫道先去了。”   “好。”   看何道长和小女道走出房去,碧儿这才又看向小姐浦玉,看她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她身上穿了一袭浅红色长裙,上身着素色罗衫,脸上轻施了淡淡的妆粉。看她一身轻松喜悦,碧儿很高兴,但还是不放心,说道:   “小姐,你身体刚好,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扶她坐到榻上,不料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小姐,听了此话,敛了笑容,她坐下后看着碧儿说:   “碧儿,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姐……”   “碧儿,你还不改口吗?”   碧儿稍低了头。   “碧儿,你再叫我小姐,我便不理你了!”她说完,静静地看着碧儿。   碧儿在浦玉面前磨蹭了半天,才使劲从嘴里挤出那两个已深深印在她心底的字:   “浦……玉”   浦玉见她吃涩地叫出自己的名字,这才放过她:   “碧儿,我决定了,我要跟你一起出家入道。”   “小姐……”碧儿大惊,抬起头去看浦玉,见她眉头又皱起,忙道:“浦……玉,你有丈夫,家中又有一双好儿女,且也有了孙儿孙女,正是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候,怎可轻言出家呢?”   “碧儿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这二十六年来,我抛开自己的感情,尽心尽力顾全两个家庭,对父母,我已经尽了子女孝,对儿女,我将其抚养长大。现在婷儿他们兄妹业已成家生子,我的所有责任已尽到了。我不欠任何人,唯一所欠的人是你,现在我想把这剩下的余生和你一起度过,碧儿你愿意吗?”   碧儿低眉沉思片刻,然后她看着浦玉笑道:   “好吧,只要你愿意,你打算什么时候?”   “这两天吧,我现在回家去准备一下,你要做我的度师吗?”   “那我岂不成了你师父?还是请何道长给你做度师吧。”碧儿送浦玉出了道观。   几日后,浦玉不顾父夫两家上上下下的反对和劝阻,毅然来到祥云观,在碧儿在场的陪同下,由何道长为她举行了收度仪式,正是出家入了道门。   然后,没几日,浦玉和碧儿一同前往洛阳洞霄宫。   浦玉做了女道士,虽每日也焚香悟道,但她不像碧儿那般精勤地焚香点灯,去做道士功课。她更多的时间,则是在自己房间内读书、作画,因少与人往,洞霄宫道士大多并不熟识于她。   碧儿回到了洞霄宫,还是一如既往地焚香诵经,清守道规。但因有浦玉在,她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愿再去应付宫观中那许多繁缛的祭神拜神仪式,以及时常举行的各种斋醮活动。   不到一年时间,碧儿上文向皇后辞去了洞霄宫住持之职,和浦玉离开宫观,双双携手乞化游历于终南山、五台山、武夷山等诸多名山及其道观。   再后来,她们来到太行山南峰上的一座道观,观中道人见来者是皇上曾经敕封的洞霄宫住持,就对她们待为上宾。   碧儿见此观后面的那座山上,光景清幽,就想建造一座道观,作为她们避世之所。   虽然搭的是两小间房舍,但因为是在山上造房,比平地上建造房子要困难许多。   为了建造这座小观,浦玉拿出了自己身上的唯一的两件首饰。而碧儿把曾经武皇后给她的赏赐都拿了出来。   幸而,在其他道士的帮助下,小观造好了,碧儿起名为“双月观”。      ☆、晚霞   第103章   浦玉和碧儿她们两人在双月观中持道修行,道观虽在偏僻之地,可经常来此拜访的道人很多。   她们在双月观前面空地上开辟出了一片菜地,在她们闲暇时就到菜地里去劳作。等那一片菜长成时,她们自己吃不上,常常把新鲜的蔬菜,送给附近道观的道士和樵夫们。   她们两人在双月观中存身度日。有时,她们爬山涉水,登上峰巅,去观看云海日出;也有时她们进入山林,走到水涧边,静听那流水潺潺。冬日,她们踏出双月观到野外,看尽那白雪皑皑;春日,她们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路,跨过独木小桥,听那鸟语猿鸣,看层峦苍翠,百花盛开;夏日,她们去采山花野果,以至流连忘返;秋日,她们背上筐篓,徜徉在满山红叶之中,将时间静止在一片片透光的叶子上,一朵朵漂浮的云彩上。   一日,她们正在菜地劳作,忽而,从路那边走来两位女子,甚是飘逸不凡。碧儿抬眼望去,惊奇地认出,其中一位竟是以前曾多次救助她们的女子——柽乙。   自此之后,碧儿和浦玉她们两人便不知所踪,人们在晨霜中,只见那一片长满绿色的菜地,双月观只是静静地立在山腰上。   双月观的主人已经离去,可天下的繁华还在持续,人们的生活还是依旧——迎来日出,送走晚霞,饿了吃饭,冻了穿衣。   而大唐的国都,已由长安迁到了洛阳。长安、洛阳,一西一东,皆是闻名于世的大都市,无数海内外和西域各地的人们所向往的地方。   那来自各地的人们云集到这两大都市,亲身领略和体验着大唐的风物人情和雄伟气魄。   不管繁华的都市多么热闹,平民百姓依然首先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吃饭和生存。他们幸而生于太平盛世,免于战乱,偶尔得闲暇,去看看戏,去逛逛街,去游山玩水,或参加宴乐听听唱曲儿,或观赏各样的竞技活动,莫不是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于是,洛阳和长安人口如此之多的大地方大都市,每天便会有许许多多的热闹场面。   在这热闹中,庙会便是城乡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的集会,而寺庙是那些赶热闹的人们都喜欢去的地方。因为每逢节日喜庆日举办庙会,就有无数小商小贩在寺庙四近摆了摊位,将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的物品摆在人们面前,供人们任意地挑选。   去赶庙会,还能吃到各色小吃。那些商贩在庙门四围支起了大锅,在他们大大小小的碟子、碗盏中尽是馋人的美味,热的,凉的,辣的,酸的,那些美食不但吸引人们的眼球,更是撩拨着众人的口舌。   最精彩的还要数那百戏了,耍戏的人,有的占地为圈,在人群中间耍枪弄棒。有的搭起庐帐,内中二三人,或十几人,他们所表演的,有惊险刺激的如吞剑吞火,以刀刺喉,在肚腹上碎大石等;有滑稽搞笑的,如双簧戏等。也有人喜欢看那带故事的戏,便奔到那戏棚子,看了一场文戏,还不过瘾,再观一场武戏。此时,观赏者也最乐意去掏钱囊了。   今日,祺清和丹娘去进城时,正巧听说了附近某处正举办有热闹的庙会。她们到城中办完事看时候尚早,于是雇了一辆牛车坐上去,多饶行了一些路,也到这个正举办庙会的山庙来游玩。   这座庙的山门外已经涌满了人,祺清和丹娘她们也随人群进入庙门。站在门内向前一望,见前面不远处是一座高山,山上巍巍然有一座高庙甚是宏伟。   进入庙门后,再走上三四十步,来到山脚下,仰头望见一条通天的石级悬在众人面前。它是一条依山势而砌筑的又直又长又陡峭的石阶山道,直通向山顶高处的大殿。   石级两旁,有苍翠的松树、柏树把根扎入山石空隙处,身姿百态地挺立在山峰上,和山花野草一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和白云蓝天窃窃话语。   祺清和丹娘她们一起登级而上,石级两旁有铁链扶手,她们俩迈两步歇三脚,登到半山腰时,丹娘便迈不动腿了,她坐到台阶的一边休息。   祺清站到丹娘坐着的上一级台阶上,观望着山下的景色和人流。一波波的人从四面八方来到庙门,流入人群,又一群群的人下了山,走出庙门,转眼间向东西各方分散而去。   远处的宽平的洛水,静静地滋养着这片富饶又多情的土地;阳光底下,近观草木葱茏,远望群山更加秀美,处处显示着盎然的生机。此山此水仍在,昔人已经远去。   祺清正手扶着栏杆,举目瞭望,忽然一个男子厚重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娘!”   祺清收回目光,顺着声音望去,见前面台阶下立着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男子,身着青袍,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娘,我是丰儿呀。”   此时祺清才辨认出来,面前的这位男子就是王丰,坐在台阶上的丹娘听见了,也站起了身。   “真是丰儿,这许多年不见,你身材长胖了,胡子也留得这么长了,乍一见,我还真认不出来了。”祺清说道。   丹娘也惊讶地叫了声:   “丰儿?”   “大娘”王丰叫道,他看着她们:“娘,这些年您们到哪儿去了?我以为您们早就……早就不在了。”   “放心我们很好,你怎么会在这里?”   台阶不宽,他们的谈话挡住了上下的行人,祺清见状便向下走去。丹娘也扶着一侧的铁索护栏走下每一级台阶,和祺清向山下行去。   “娘,我到这东都洛阳快两年了,今天无事从住处出来逛逛庙会,没想到遇到您们了。”王丰同她们一起走下台阶。   “你把家搬到洛阳了吗?”祺清转头看了王丰一眼。   “不是,我是暂时寄居在洛阳。我到洛阳来是到吏部参加官选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地小县任县令,两年前,我的四年任期满后,就到吏部去参加官选,不想满任的各地官员很多,空缺的官职少,一等便等了两年。前不久我通过了礼部执行的选拔考核,且收到吏部下发的文书,过几日将到户县去赴任。”   “你没走你爹做武官上阵打仗的旧路,而去参加科举做了一个文官,我想你爷爷和你爹若有知,一定会高兴的。当初我不教你武艺,而教你去读书,也只是遂了你爷爷的意。那时他不想我教给你武功,却想让你读书,现在看来他是对的。你为官一任,要想着造福一方,不可滥用手中之权柄,危害百姓。”   “是”   “孩子们好吗?孙妈还在世吗?”   “孙妈已过世八、九年了,孩子们还好,两个儿子现在都长大了,正在老家专心读书,准备参加秋考,还有一个小女儿,名叫茵儿,现刚满一岁,在洛阳这里和我们在一起。”   “那就好。”      ☆、到岸   第104章   从陡直的石阶上下来,走到一边的空地上,祺清和丹娘互相望了望,然后祺清对王丰说:   “那好了,我和丹娘出来的早了,现在我们要回去了。”   “娘,您们跟我回去吧,您们这样子走了,我会担心的。”   “我们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娘,您们还是回长安吧。”   祺清一边和丹娘向庙门外走去,一边对旁边跟着的王丰讲:   “我们已经在这里住惯了,不想离开了,现在,你也去做你的事吧。”   王丰忽然着了急,他走到祺清她们前面,说道:   “娘,您这不是要让我做不孝子吗?哪有儿子不养娘的道理?您这样走了,是会让儿背上千载骂名的啊。”   祺清见他拦住了她们不让走,便说:   “丰儿,我既然不是你亲娘,又何谈孝与不孝呢?”   “娘,您说得是什么话呀?!您因为生气怪我,现在连你的亲生儿子都不相认了吗?”   祺清奇怪道:   “丰儿,我离开前让孙妈把你我的实情都告诉给你,你不知吗?”   “什么实情?”王丰问。   “难道孙妈没有对你说吗?”   祺清心下奇怪,当年孙妈为何没按她说的把实情都告诉给王丰,又见王丰一脸地不明所以,她迈步到另一边,远离了人群才说道:   “丰儿,你也不要内疚,既然孙妈没有把实情告诉给你,我今日对你实说吧,我并不是你亲娘,与你爹也不是夫妻,你的亲娘在生下你时,因难产而亡,你出生后是由你爷爷和奶妈抚养。那时,我和你爹王子强都在平阳公主军前听令,在你不到一周岁时,你爹在战场不幸阵亡,临死前他将你们祖孙托付我照顾,要我把你抚养成人。后来我按他的遗愿,把你祖父和你接到家里。那二十年里我们没有告诉你这些实情,只是希望你不要背负太多的苦痛生活。在我离开长安时,我让孙妈捎话,让她给你说一声我和丹娘离开了,也请她把你的身世一并告诉给你,告诉你我不是你亲娘,现在看来,她是没有告诉你了,也不知为什么。我与你不是亲生母子关系,也就无从谈起孝与不孝了,以后你也不要自责内疚了。”   王丰听到祺清的话,先是非常惊讶,然后他流泪跪下,哭道:   “娘,您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丹娘也能作证。”   王丰抬头望望祺清,又望望丹娘:   “娘,大娘,您们把我抚养成人,又给娶妻成了家,不是亲娘,胜似亲娘,那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我更应当报答呀,就请您们随儿回去,让儿尽孝膝前。”   “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们只想在此过几天平静的日子,我们不会离开这里的,你不必强求,也好好去过你们的日子吧。”祺清说。   不管王丰说什么,祺清她们就是不肯答应跟他回去,他只得站起身,擦了泪,要求跟着她们去看看她们的住处,说放心了自己才会离开。祺清答应了他,带他去她们住的梅村。   王丰去了梅村,在离开时,又劝她们回长安的老家,没奈何,祺清就是不允。   过了三日,王丰领着随从带一个婴儿到梅村来。   “娘,您们不愿回长安去,我放心不下您们,明天我要去上任了,我把这小女儿茵儿带来,也把这一个丫鬟留下陪您们,我心里也好过点儿。”   “你把这么小的孩子带来这里,她娘愿意吗?”祺清问。   “娘,茵儿是在洛阳出生的,她太小了,我们带着她上路也不方便,她娘也答应了。我想茵儿跟您们在这里生活,等她长得大一点了,我隔断时间派人来,接她去跟我们住一阵,然后再来陪您们。娘,大娘,您们看行不行?”   祺清想了想,又看了一眼丹娘,才说:   “你们要是都愿意,就留下吧。”   坐在旁边的丹娘听了,其温柔的脸上立刻露出高兴的神色来,她忙从那边的柜子里拿出已漂流到海外的花子从新罗、百济托人寄来的小玩意、小物件,到茵儿身边去逗她玩。   对于要留下孩子的事,看祺清她们答应了,王丰他也就安心地去上任了。   时光不停留,二十年后,茵儿已然出落成聘婷玉立的一个大姑娘了,而祺清和丹娘则已经步入了耄耆之年。一天,年老的祺清对身边的王茵说道:   “茵儿,你陪在我们身边二十年了,也够长了,现在你都这样大了,该结婚了,现在回你父母跟前去吧。”   王茵调皮地说道:   “奶奶,我才二十一岁,还不想结婚。”   祺清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道:   “离开了我们,你就会想着早些结婚了。”   “奶奶!”王茵两颊生起红晕,忙转身跑开了。   祺清和丹娘她们呵呵地笑着,看王茵跑出房去。外面有点儿冷,房里却是暖暖的,丹娘说道:   “祺清,我困了,我去睡会儿。”   “你睡吧,我陪你。”   丹娘脱下鞋,到床上睡下了,祺清陪坐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见丹娘睁开了眼睛,祺清问:   “怎么不睡了?”   “祺清,你姓什么?”丹娘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我姓卢。”   “那我呢?”   “你姓陈,怎么,你不记得了?”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你叫卢祺清,我叫陈丹娘,我们的名字永远是连在一起的。”丹娘若有所思地说着。   “我以为你快要忘记我们的姓氏了。”   “它们在我脑中印得太深了,恐怕这一生是无法抹去了,祺清,”丹娘看着她,“你再给我讲讲,我们在七贤村老家的日子。”   “好,你睡,我讲给你听。”   丹娘微笑着闭上眼,听祺清不急不慢地给她娓娓讲述起她们在七贤村小院成长的日子。   讲了一会儿,祺清轻轻唤了一声:“丹娘。”然后,她抚了抚她的额头,又握了握她的手,喃喃地说道:“你先走了吗?你不要担心,我会很快跟上你的。”   然后,她又静静地望着她,心里说:你从未给过我正面的承诺,但你默默地陪我走完了一生,我的生命之树,是为你而开放。   半个时辰后,祺清坐在床榻边,身子伏在丹娘身上也睡着了,她们睡得那样的安详,仿佛都在做着同一个美梦。      ☆、除魔   第105章   且说时空转移,隐明仙子和柽乙在隐明星静心修行,参悟真道,本无它物,能够扰其修炼。而偏偏有那些心存侥幸者,因欲念太重,最后的本性全部丧失,有如一只失控的猛兽,被疯狂占据了身心,而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如狂风暴雨般任意发泄,肆意求取。   然而,卷土重来者,未必能得胜而返,最后带来的,可能是毁灭自我。   出现在隐明仙子和柽乙面前的,就是一百多年前曾闯入天山云仙洞的帝皇,现在,他手摇着一把羽扇,轻松地站到了隐明仙子面前。   隐明仙子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不愠不怒地说道:   “帝皇,一百二十九年前,你带一群山魔鬼怪袭击我云仙洞,后来见败潜身逃去,我本已放你一条生路,不予追究,为何今日又寻事端?”   帝皇与隐明仙子近在两三步,他手拿羽扇,将黑色袍袖向后一甩,放声大笑道:   “哈哈哈,隐明仙子,枉你拥有一身法术,却不懂得如何使用自己身上的力量,使自己更强大,更有力量!将一切在瞬间毁灭,这是你所不能,恰是我所具有的天生的禀赋,只要你我联手合作,那么,以后我们就能成为这宇宙中最高的神,将不受天管,不受地限。你说怎样?”   “你这是痴心妄想,自取灭亡,你不过是偷了你师父辈和他人的修真秘旨,才有今日的这些功力,你认为你的幻想能实现?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早日回头为好。”隐明仙子说完,向后退去几丈并将身形隐去。   帝皇眼睛寻觅到隐明仙子的身形,他移动身体又到仙子面前:   “今日我能站在你面前,不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以前乌灵子等众都归到我的身边,为我效命,将来会有更多的人神鬼魔拜服于我脚下……”   仙子身形又向旁一闪,说:   “你有吞噬这宇宙的野心,你以为我会答应你的提议吗?”   “为了你,我杀了我同门,背叛了我师父,你不答应无妨,待我取了你两千年的功力,然后把你变成我身边精美的雕塑,守在我身边,这样你将永远不会离开我了。而我再以这隐明星为据点,建立起我自由的王国,让我的子民随心所欲,逍遥自在,让宇宙万物以我为尊!”帝皇形神发狂地说道。   立于帝皇对面的隐明仙子,这时忽然震声说:   “帝皇,你不要继续执迷不悟了,我与你本无任何嫌隙,因你一时之贪念,迷了本性,惹出这无尽恶缘,你速速改邪归去,免得失了几百年的苦心修行。”   “哈哈,仙子,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没有得到你,我怎么能轻易地离去呢?”   隐明仙子此时也有些动怒了,她再次震声说道:   “你既然不听劝告,我现在就出手,了断这劫数恶缘。”   柽乙阻住仙子:   “这次让我来,也看看我的功法练得如何了。”   柽乙正说着,只见帝皇已经扯下他身上的斗篷,向上空一抛,那黑色斗篷在飞起中开始无限展开膨大,向她们盖顶而来,瞬时上下四方一片昏黑。   “这点小技,就想困住我们?看我破了这黑钟罩。”隐明说道。   身边的柽乙却说:   “先不必管它,看他再使何种手段。”   隐明听了说道:“那好,我把他交给你处置了。”说着将身一闪隐去。   此时,帝皇将握着羽扇的他那只手臂向前一伸举,就见他的手臂连同扇子忽然间向前飞出,变成巨大的黑爪猛地扑向柽乙,想要将她攫取过来。   柽乙见状飞身躲过,与此同时,她将衣袖一掷,忽见光芒一闪,飞出许多发光的小东西,原来正是柽乙收集来的七十五把梭子。   那七十五把梭子一一首尾相接,转瞬间,化成一把闪光的利剑,在上方与那巨大的黑爪相搏击,不一会儿,将那黑爪砍削而断。   帝皇见状,忙将自己身形变回原状,而他的手臂仍然完好无损。   他悬浮在虚空,脚下立定,双手虚托,像是在聚集意念,继而从他头顶生出一个个项圈大小的银白光环。那光环出现后,便迅速向柽乙飞去,企图将她身形套住。   在柽乙飞身避开后,那些光环从她身边一直向前飞去,在碰到斗篷围成的黑幕后,马上又向她反弹回来。   柽乙并不着急,她立在虚空聚念施法,那把利剑又变回梭子的原形,并忽地分散开,如雨箭般齐头并进,向那些光圈急速飞去,当几十把梭子穿过飞来的光环时,那些光环俱都迸裂,然后消失殆尽。   这七十五把梭子与柽乙气息相通,只要柽乙一个意念产生,它们就会灵动的按照她的想法飞转运动。帝皇投出的那些光圈,遇到那些小东西后有如泡影,一个个消失不见。   帝皇见此招不灵,大吼一声,忽见他耸身一抖,全身发出金光火焰,并张开獠牙大嘴,举掌向柽乙扑来。   柽乙立在虚空,用意念指挥这梭子与帝皇相对峙,那七十五把梭子闪着红光,上下穿梭,远观像一条火龙在帝皇身边飞舞腾飞。   它们似飞龙在腾动,又似闪电在急舞,忽上忽下变幻不定,敏捷地与帝皇相搏击。帝皇使出全部的法力,与那火龙闪电对抗着,一时之间二者皆不能取胜。帝皇一面躲闪着,一面又急忙用一只手掌发出光束,去击打那些梭子,梭子忽忽闪避而过,丝毫未损。   那条飞龙在帝皇身边飞旋,眼看着要将帝皇紧缚住。却见有如飞龙的那七十五把梭子,又忽然齐齐掉头飞离帝皇身边,很快又在空中首尾相接,迅速化成了一柄长锋利剑。剑体通身晶莹如冰玉,发着金色璀璨的光芒。   柽乙已飞身收剑在手,剑身发出的五彩光芒映照着她沉静娇美的面庞,也使她飘逸的水绿色衣裙,映出彩虹样美丽的霞光。   刚刚摆脱梭子围困的帝皇,又飞出黑爪来攻击柽乙。柽乙避开那巨大的黑爪,将手中剑向帝皇掷去。那剑已随心而动,与柽乙浑然一体,柽乙在几丈之外,一个眨眼,而那剑已到帝皇身前,极速地穿透他的胸膛。   帝皇咆哮一声,还欲要挣扎,却见万道光芒从内穿透他身体喷薄而出,最终,帝皇被这光芒所吞噬,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后,天光又重现,周围一片光明。   柽乙将剑收回手中,剑的光芒也息去,她回头见隐明仙子在她身后两丈外欣然而笑。      ☆、柽乙之谜   第106章   隐明和柽乙携手在太虚俯身遨游,忽而隐明停住仙履,合掌而立,神情恭敬而喜悦,轻声对柽乙说:   “我师父来了。”   柽乙听说,也竖掌静立,小声问:   “你师父是谁?”   “你不知我师父,总该听过女娲娘娘吧?”隐明侧首低言。   “女娲娘娘?”柽乙点头:“原来你师父是无始无终、无生无灭,变化无端的亘古第一女神女娲娘娘,真是羡慕啊。”   “我师父,也即是你师父,凡想进身修行者都可以以之为师。”   稍时,远处空中霞光放彩,红云结祥瑞,伴着袅袅悦音,由远及近。那彩色霞光渐渐逼近,只见一对对彩鸾或上或下,盘旋飞舞在前,其后妙龄仙女手持如意,金童手捧莲花,簇拥着一位美丽的女神,向柽乙她们这边而来,到了近前停住。   隐明躬身一礼,说道:   “弟子恭迎师父。”   “隐明,你功行已满,但先前这修行之所得,只是小小的功果,你们还要继续修行,以待更大的圆满。天地无极,修行也无尽头,要想超越自身,求得更大自由,就要坚持参悟天地之道,你们来看……”   女娲娘娘说着,将手向一侧一指,便见云气氤氲,在隐明她们面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来。   画面中出现了苍翠雄伟的群山,只见一个小姑娘,在崇山峻岭的山道中蹒跚爬行,一会儿,山道上的那个小姑娘的面容渐渐清晰了。   “那是我。”隐明轻声说。   柽乙闻言转头望了隐明一眼,又去看画中的小姑娘,只见小姑娘步履不稳,神色焦虑,摇摇晃晃地在山中行走。   “那年我七岁,到处寻师求道,经过此山时,不想被山中毒气侵身。附近之人告诉我,此毒可使人全身瘫软,最后会因呼吸衰竭而死去,只要在十日内找到一种花草,食其花叶,毒气可解,此花草就生在这山中。”   这时画面中的小姑娘站在山腰上,弯着背,双手支着自己膝盖,不停喘息。   “这时候,我已经很难受了,我找遍了山中各处,却没有找到那株他们所说的能解毒的草,当时我想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小姑娘继续拖着孱弱的身躯,在山中寻觅着,忽然,小姑娘眼睛一亮。柽乙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在小姑娘前方不远处,有一株花草长得生机勃勃。   画面中那株花草也渐渐清晰起来。那草的叶子是修长的,一条条狭长扁平,绿色中泛着油亮的光泽,叶子层层叠叠,舒展下垂;在长条形的叶子当中,一根细嫩的绿色花茎从底部伸出,高出叶身五六寸,长茎上有一个白得娇艳的花骨朵,似要含苞待放。   那株花草整个约有二尺多高,小姑娘站在这株花草前一丈外,向周边望了望,在这荒山野岭中,只此一株这样的花,她挪步向那花草走近。   “那是我。”柽乙忽然说。   隐明听了吃了一惊,望向柽乙。柽乙复道:   “那株草就是我。”   这也许是隐明仙子长久以来,唯一的一次吃惊,她迷惑地转过头,问:   “师父,这是……?为什么以我的功力,我会对这事茫然无知呢?”   “后来的事,你还记得吗?”女娲娘娘问。   “原是不知,但是见了这画面,现在都想起来了。”   女娲娘娘点点头,又望向画面。这时画面中,小姑娘跪在了那株花草前,她目光定定地看着那花草。然后,她伸出了一只手,她想拔出那株草,但是她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当时,我望着这一株正开得旺盛的草,看到它油绿充满生机的叶子,和那洁白的含着生命的将要开放的花蕾,我的心窒息了,我觉得我不该摧残它。”隐明看着画面中已经支持不住身子倒下去的小姑娘说。   “如果你不用它解毒,你会活不了的。”柽乙看着隐明。   “同样都是生命,我怎么能为了自己,而戕害它呢?”隐明说道,她神情像是又回到了以前小时候。   再看画面中,小姑娘已静静地仰躺在了地上,无由地一阵清风吹过,绿叶轻轻摆动起来,那含苞的花在这时渐渐地绽放开来。   似是花香引来了蜂蝶,它们震动着翅膀,翩翩轻舞。   完全盛开了的花朵缓缓低垂了头,一滴滴金色的花蜜从花心中沁出,滴到叶子上,又从长长的叶子上滑下,一颗颗缓缓地滴到小姑娘的唇上,渗入她口中。不一会儿,小姑娘苏醒过来。   “本来还需要几天,我才能开放,也许那时我被你的心所感动,竟把全部的精气输到干茎上,催促花苞开放生汁。”柽乙说。   小姑娘坐了起来,她欣喜自己还活着,而那株草也同样活着。正在此时,空中一声长啸,一只蓝黑色羽毛的大鸟,从高空直冲下来,在它接近地面时,将利爪向前一伸,把那株花朵刚刚绽放的草连根拔起,然后振动双翼,向上飞去,直向云霄。   那只大鸟飞向空中,随后越过山谷,小姑娘紧追了两步,眼睁睁看着它飞去。隐明问她师父:   “师父,这只红嘴鸟为何要将它拔去?后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被这只大鸟带到了它的巢穴中。”柽乙说。   这时画面中出现的是红嘴鸟的巢穴,那巢穴很大,像一个能容下两个人的小屋舍一样。这只红嘴大鸟,将掠去的草花放在它巢中,然后飞到一棵近巢的大树上,伸长脖颈昂着头,不停地向林子深处鸣叫。   不多时,从树林里飞过来一只与它同类的鸟,那鸟羽毛很华美,栖到另一棵树枝上,也放开喉咙鸣叫。两只大鸟相距几丈之外,在树枝间飞窜来飞窜去,用嘹亮的声音不停地鸣叫着,此起彼伏。叫了一会儿,那只后飞来的鸟,落到了这个新搭建的鸟巢上方,跳窜着,它似是看到了那巢穴中的绿叶白花,鸣叫两声便飞了进去。   “这鸟,当时正在求偶,为了和另一只雄鸟竞争,它搭建了精美的巢窝,但这还不够让自己胜出,为了能胜过竞争的另一只大鸟,它搜寻奇花异草,来装饰自己的巢。那天恰巧,你找到了解毒的植株,而此花又恰在那时开放,正好被这只鸟遇见,此乃机缘巧合。”女娲娘娘说道。   “再迟几天开放,你就不会被它掠去了,”隐明看着柽乙说,“你后来怎样了?”   “此植株外形枯萎后,形神化生为气,它元精在宇宙游荡了二千多年。”女娲娘娘说。   “后来,我游到了长安上空,见一棵老桃树正花开繁茂,就下去观看,只是老桃树已有了几十年的灵气,我到它跟前时,被它吸去。刚开始我以为它是要害我,但是它却把它的精气输给了我,将我孕育。后来我形神长成了一棵桃树,才知道它是想让我接续它生命生长。只是被那大鸟掠去时,我元精之气还旺盛,可以在太虚飘荡千年,成了桃树被人挖去后,却差点元神消亡。”柽乙说。   “那是因为,你第一次受劫时,你用自己修行,把你将要枯竭的形和神俱化为无形之气,元精没有损失。第二次,你生成桃树时,你元精中的一部分化生成了树干,先天精气减少,又被人挖去后,以你的修行还不能将桃树身形也像前次一样化为无形之气,树干枯死,你本有的元气有了损失。且你形神分离,有阳而无阴,阴去阳不独存,你的元神再不能长时存在。”女娲娘娘看着她们说道。   “弟子也想到是这样的原因,只是没有想到,我们两个在两千年前曾经有此一缘。”柽乙感叹。   “师父,只是弟子修行也在千年以上,以弟子现在的修为,为何不能看透当日之事呢?”隐明问。   “那时,你才七岁,还没有真正修行,自然不能参悟,而对世人来说,一花一草,一人一事,若无极特别的,就会随时间淡忘。即便是你后来精进修炼,也不会把以前的琐碎之事,留放系挂于心,因而柽乙在太虚中飘荡两千年,你也不会感知。后来柽乙与你相遇,你已不是七岁的自己,她也认不得你了。然而,你不记得,并不意味着此事不存在于你心中,就因为当时的那点机缘,使你在不自知中救下了柽乙,也因为你内心中的那个隐藏而未知的干扰,你会有时看不到过去未来。”   “原来,弟子以为对这个世界已经参悟透了,可是弟子连自己心中的一角都没有看透,这一叶所障,使自己有了迷失,弟子修行还远远不够。”隐明叹道。   “世界微尘里,事事相生,一因一果,一念一思,一事一尘,都有因缘循环往复,岂只是用一个道,一个法就能说破看透的?要知道,道无一道,天地无极。”   女娲娘娘说完之时,隐明和柽乙已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了,她们向师父离去的方向躬身道:   “弟子谨记教诲!”   远处的霞光淡去了,隐明转身对柽乙说:   “我们出来游玩这么长时间了,现在要回去吗?”   “我已经好久没见碧儿、寒月她们了,行到这里,不如现在过去看望她们一下,等会过了她们,我们再回去吧?”   “好,我们去碧儿那里,给寒月她们传个信,让她们跟我们一起过去。”   “要怎样传信?”柽乙问。   “就让它代传吧。”   隐明说着把一只手臂向上举起,柽乙看去,只见在她手心中,出现了一朵六瓣黄色小花。仙子向花瓣轻轻吹口气,小黄花便从她手心升起,打着旋儿轻飘飘地向远处飞去。   小黄花飞向远方,越飞越远,明亮的光线照着它,一会儿,只看见远处一抹黄色的光晕……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